這還是顧冉第一次聽裴六娘開口說話。
平時在監(jiān)牢里,裴六娘不僅跟她們都保持著距離,還悶聲不語,形同啞巴。
這時候她的聲音,清冷,涼薄,還帶著幾分低沉。
“想清楚了,今兒晚上吃完席后,你記得到爺房里頭來。”馮副官得意地笑了:“爺最喜歡識趣的小娘子!
沒想到兩人原來竟是已經(jīng)達成共識,那裴六娘是打定主意委身與這馮爺了!
她心里沒來由地涌出了一股憤懣,再看到馮副官肆無忌憚地將裴六娘一把拉進了懷里,不安分地揉著,簡直難以卒視。
“來,讓爺先香……”
非禮勿視。
顧冉正要慢慢縮回去,瞳孔卻一下睜大了:那裴六娘伸出一雙纖細的手,似是要去環(huán)抱馮副官的,怎料到,一眨眼,卻看到她飛快地一手抓著馮爺?shù)暮韲,一手托著馮爺?shù)南掳停鑵柕匾粩Q!
她聽到了骨頭咔擦斷裂的聲音,便見馮爺?shù)念^顱如割斷脖子的雞一般,無力地垂了下來。
顧冉愣了,而后震驚,接著后怕。
裴六娘原來,是這般厲害的角色!
自己竟是小看她了。
可,那到底是押送她們的副解官,裴六娘她怎么敢?
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悄摸摸地縮回頭去。
逃是來不及的,裴六娘處于高處,她要逃,跑在雪地上必然會發(fā)出動靜,裴六娘走兩步就能發(fā)現(xiàn)是誰了。
她想要假裝不在現(xiàn)場,便只有藏起來,寄希望于裴六娘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
顧冉蹲下去,縮起身子,雙手抱膝,恨不能把自己縮成球,心里默念:她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
可,該來的,還是會來的。
屏著呼吸,聽著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顧冉的心臟一跳一跳的。
最后,她看著雪地上,聽著頭頂上,方才聽過的那個涼薄的聲音,陰惻惻地問:“你看見了?”
第13章
當(dāng)然看見了。
眼看被逮了個正著,顧冉深吸一口氣,而后才大著膽子慢慢仰頭,去看這位裴家六娘子。
于是看到了那張讓她印象深刻的臉。
雖然她是俯身下來看著自己,但還是高居在上。
自天上而來的散射光線被她單薄的身軀擋了回去,五官在不鮮明的光效里應(yīng)該一片灰暗的,但因為靠近矮坡,右邊一側(cè)被積雪的發(fā)射光照亮,一張臉在光影作用下顯得半明半暗,似真似幻。
但無論光明的一側(cè)還是黑暗的一側(cè),均是那雙眸子最清亮。
對上視線的第一眼,顧冉便覺得那雙眸子泄露的殺意。
銳利,兇恨,令人不寒而栗。
那是當(dāng)然的。
流放途中殺害官差,罪加一等,難逃死刑。
可偏偏,這么要命的事情卻被她這個外人瞧見了。
換自己也想殺人滅口。
顧冉?jīng)]想到情勢這般糟糕,穩(wěn)了穩(wěn)神,并沒有退怯,而是強迫自己直視著那雙眸子:“我不會說出去的!”
裴六娘冷冷地盯著她,半晌,吐出一句:“上來。”
顧冉無奈,只能從矮坡下尋了個站得住腳的坎爬上去,湊到裴六娘跟前時瞧見她穿的一雙羊毛氈靴,下意識:她的腳還真大。
而后站起來,沒走幾步便看到馮副官癱在雪地上的尸體,嘆了口氣,心情復(fù)雜。
她一直擔(dān)心這馮副官有一日會欺凌到自己頭上,卻沒料到,這么棘手的問題,轉(zhuǎn)瞬就被解決掉了。
雖然顧冉覺得這馮副官死有余辜,但也得緊著皮子不得不認(rèn)真對待接下來的另一個大問題。
裴六娘殺了馮副官,她看見了。
馮副官是該死,只是他就這么沒了,驛站里的官爺肯定會發(fā)現(xiàn)的,尤其是李解官,屆時自然會追查馮副官的死因。
那裴六娘怎么辦?她怎么辦?
顧冉特別后悔來矮坡這邊掏兔子。
但凡別貪心,快一步早點離開了,不就見不著裴六娘的殺人現(xiàn)場了嗎?
她殺她的,自己走自己的,何至于落到眼前這地步?
顧冉轉(zhuǎn)頭,看到裴六娘緩緩朝自己湊過來,那方才殺過人的雙手便朝她脖子探了過去。
馮副官被一下擰斷了脖子的片段在腦海里一閃而過,顧冉馬上抓住了即將碰觸到自己脖子的那雙手,求生欲促使她不得不再次表態(tài):“那位馮副官狼心狗肺,害死了那么多人,早該死了!我個人覺得裴六娘你這是在為民除害,所以我會守口如瓶,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哦?”
裴六娘冷嗤,忽而眉頭一蹙,鼻子微微一翕,盯著顧冉,眼里的狐疑一掠而過。
不知道這里的人信不信報應(yīng)輪回,顧冉鄭重起誓:“我可以發(fā)誓,如果將你殺了馮副官的事說出去,那就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從來不相信別人的誓言!
“那……”顧冉為難。
怎么辦?
這裴六娘很明顯是對自己起了殺心,看她那態(tài)度,滅口誓在必行。
想讓她放過自己,還是那句老話,一靠拉攏,二靠震懾。
對裴六娘這種人,震懾是不可能的。
首先原主的身子就病弱武力,不存在靠武力震懾對方的可能性。
其次原主的身份救不了近火,寧遠侯府遠在天邊,又沒寧遠侯府的人護著自己,這裴六娘也不像竇婆子拿張巨額欠債就會放過自己的人。
所以,震懾這條道走不通,只能走拉攏路線了。
拉攏,自然是憑借共同的利益,讓自己跟裴六娘捆綁在一起,自然就有打消她滅口的念頭了。
但,自己跟裴六娘,見面不過幾日,今天之前,話都沒說得上一句,她跟她能有什么共同利益可言?
顧冉腦子里在幾個呼吸間就快速分析出了當(dāng)下的形勢,回過神,看看依然凜然盯著自己的裴六娘,再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馮副官的尸體,鬼使神差地,抬起一只腳,而后一下伸出去,將馮副官的尸體給踹了下去。
他們這處林子在高處,矮坡其實不矮,下面是長長的陡坡,連接著下一片林子。
從下面的林子往上看,他們就是處于高坡上。
所以顧冉這么一踹,那馮副官的尸體便打著滾兒落到了坡下面,還恰好停在一堆枯枝敗葉當(dāng)中,不認(rèn)真看還看不出那兒躺著的是一具尸首。
沒提防顧冉這頓操作的裴六娘:……
顧冉看著那尸首滾落下去,也是對自己的反應(yīng)一愣,看著自己抬起在空中的棉布鞋,慢慢收了回來,而后:不踹也踹了,保命要緊。
而且,她跟裴六娘的共同利益,似乎讓她給找到了。
“我現(xiàn)在幫你毀尸滅跡了,算是共犯,所以我絕對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你可以相信我了嗎?”顧冉冷靜地問。
裴六娘看著顧冉,噗嗤笑了出來,而后馬上捂嘴,問她的時候一雙桃花眼還彎彎的,“你是顧二娘?”
“沒錯,是我!鳖櫲接仓^皮點頭。
“你還真有意思!
隨著這句話音落下,方才纏繞在兩人之間令人窒息的緊張感倏然消弭,顧冉暗暗松了口氣。
很好,基于共同利益之上的共犯聯(lián)盟,似乎有望達成?
裴六娘恢復(fù)了矜持,盯著顧冉,“現(xiàn)在我們是共犯,我勉強可以相信你!
“謝謝!”
顧冉面上依舊保持著冷靜,緩緩點頭,心里:總算讓她松口了,應(yīng)該暫時不會對她動殺機了吧?
裴六娘瞟了一眼坡下的尸首,又看了一眼顧冉,轉(zhuǎn)身就下了矮坡。
顧冉遲疑了一下,跟在裴六娘身后也趕緊離開了兇案現(xiàn)場。
真兇都走了,她這個從犯留在作案現(xiàn)場做甚么?
顧冉保持從犯的良好態(tài)度,一路緘默,尾隨著裴六娘,走哪兒跟哪兒。
等她們一前一后回到林中時,帶著斧頭的官差已經(jīng)將幾棵能拿來燒的樹柴砍好了,一些正吆喝囚犯將樹干扛上,一些打著唿哨讓散開的囚犯集合起來準(zhǔn)備打道回府。
“你們兩個去哪了,怎么這么慢?”
“快過來,你們兩個,剛好,這一截,兩個人一起扛吧!”
被招呼過去的顧冉瞧見地上那一大截樹干,無可奈何。
裴六娘恢復(fù)了人前的沉默,徑直走到前頭,伸手將樹干托了起來,顧冉只得到后頭托起了樹干的另一頭,跟著裴六娘一起抬著跟眾人一起回去。
“哎,馮爺呢?怎么沒見到馮爺?”說這話的官差又打了一個唿哨聲,同時視線朝裴六娘這邊看了過來。
顧冉步子一頓,前頭裴六娘也猛地停了下來,但卻不語,只默默低下頭去。
另外有官差在喊,“之前馮爺給我說要去林子里,看看能不能摸點什么,是不是還沒有回來?”
官差們議論起來,“就算進林子,怕也應(yīng)該聽到了咱們吹的唿哨聲,沒回來,是不在這片林地?”
“那要等等他嗎?”
“也許他是先回了驛站呢?”
“人犯呢,人犯齊了嗎?”
“人犯都齊了,八個都在這,四男四女!
“好勒,那都走起,走起。”
回驛站的這一路,顧冉很快調(diào)整好了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