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作為一世修士的人,見多了為機緣靈草仙器大開殺戒的事,裴六娘殺馮副官,在她看來,并不是問題。
設身處地,若是她被馮副官這般步步相逼,她怕是會跟裴六娘一樣選擇憤而殺人,也不會委曲求全,甘受欺辱。
馮副官應該不是第一次押送犯人了,以他這樣的做派,以往受他欺凌如方姨般的受害者不會太少,所以他本身就是個該死之人,他被干掉,對她來說反而是解除了未來的隱患。
有問題的是裴六娘本人。
若是,她本人如犯下的案子那般,恩仇分明也就罷了,就怕她性情不定,乖張難辨,突然反悔又想滅口。
她殺馮副官的動作,干凈利落,分明不似傳聞那般,是位弱質(zhì)芊芊只能籌金聘用刺客謀事的娘子。
孱弱,不過是她迷惑人的表象罷了。
實際上,她既有膽色——膽敢殺死解押軍官,又諳熟軀體弱點——脖子恰是人身體上少有的薄弱之處,以及,相當有力度——有一下就擰斷成年漢子的手腕。
想到這里,顧冉忍不住看了一眼前頭裴六娘。
手上抬著的樹干原本應該很重,但自己托著卻很輕,大部分重量都傾斜在前頭她那一處,而她一路走來,步伐穩(wěn)定,不喘不急。
身材看起來削瘦,身段,估計,只比自己低半個頭而已,但卻有瞬間鉗制住馮副官的爆發(fā)力,這裴六娘在孱弱的表象下面,隱藏著自己的實力。
是個棘手的角色。
自己偏偏為了茍命,主動成為這個棘手角色的共犯。
但愿,她能當真視自己為共犯,好安全度過抵達閩州的日子。
顧冉低著頭,看著腳上穿著的那雙棉布鞋。
因為在雪地上行走多時,鞋面均被積雪染濕了,之前緊張還不察覺,如今冷靜下來,覺得腳涼颼颼的。
回到驛站,將抬回來的樹干放置到官差指定的別院,張羅熱水凈身時,顧冉已經(jīng)恢復往常的理智,心平氣和了。
事已至此,擔心也沒用,還是那句話,見步行步吧。
等顧冉擦洗完身子回到監(jiān)牢里時,見著自己拿來睡覺的鋪蓋旁邊多了一些東西。
厚厚的稻草席墊,被褥,衣裳,襖子,零散的其他物件,甚至是包袱。
原本放在這一側的火籠,被拎到了自己鋪蓋尾巴那一頭,那雙濕的棉布鞋正放在一邊烤著。
顧冉:?
麥香看顧冉一副恍惚的神情,湊上去低聲道:“是那個裴六娘,搬到你旁邊來了!
顧冉:!
她就猜到是這樣。
第14章
女監(jiān)牢里頭,就在唯一一扇鐵窗那一面內(nèi)墻的角落,挖了個溝槽,是供她們出恭的地方。
這個角落對著原本是木柵欄的位置,豎起了一塊小門大小的木板,算是有所遮擋。
后來顧冉將自己編的稻草席子,綁上一側,使用的時候?qū)⒘硪粋仍俳壣暇涂梢哉诒纹饋硇纬梢粋完全私秘的空間。
今日伙房例外提供熱水給她們沐浴,顧冉就如法炮制,將那綁上去的稻草席子拿下來,騰多一些空間后,就多了可以容納浴桶的地方。
熱水是麥家的麥大伯跟麥冬抬過來的。
原本官吏就要指派囚犯給女囚牢這頭送水,有自家女眷在,于是他們自告奮勇地要來做,擋下了其他不懷好意想占便宜的囚犯。
麥大嬸也為了讓監(jiān)牢里頭的人安心,讓顧冉跟裴六娘先洗。
所以顧冉是第一位,而裴六娘是第二位,麥香第三,麥大嬸最后。
等顧冉第一個洗浴完后,發(fā)現(xiàn)裴六娘的鋪蓋從靠前頭柵欄的角落搬到了自己位置旁邊后,坐下去后愣了半晌,而后動手開始搓揉自己的腳丫。
受凍太過,血液難以循環(huán),需要靠手搓暖腳趾,省得又長凍瘡。
“顧姐姐,為什么裴六娘忽然就要搬到你這位置旁邊來了?”
“因為夜里太冷,熬不住了?”
顧冉嘴上這么說著,心里:才怪,估計是要搬過來監(jiān)視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守口如瓶。
但她不敢直說,只能夠借氣候發(fā)揮。
“那她選的位置也不用這么靠近吧?”麥大嬸也注意到了裴六娘反常的舉動,“今兒去找柴火,你是跟她一起扛著樹干回來的吧?一會兒功夫就變得這么要好了?”
顧冉能怎么解釋呢?總不能跟麥大嬸麥香說實話,勉強笑笑道,“哎,其實,六娘啊,也是個可憐人!
“她可憐?”麥大嬸難以置信從顧冉嘴里聽到這番話,“她可憐也是自找的,說她可憐還不如說咱們可憐呢!”
“都可憐,咱們都是可憐人。”顧冉不想糾結這個話題,但想到日后裴六娘恐怕是會明晃晃糾纏上自己了,也只能給她們解釋一番。
“麥大嬸啊,你想想,她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娘,還明知是自家長輩們害的也只能忍氣吞聲,在裴府這么多年都被人欺負,還一門心思要給爹娘報仇,不可憐嗎?”
“嘿!”麥大嬸一拍膝蓋,一臉:你還給她同情上了?的震驚。
“就跟你家夫君為了你殺人,一樣的不是?”
話題說到自家夫君頭上來,麥大嬸臉色不開心了:“那怎么一樣呢?又不是咱家漢子想的!
察覺到麥大嬸不悅起來,顧冉也不繼續(xù)說了,轉(zhuǎn)而問,“今兒除夕,不說這些,說點開心的事,聽說伙房今夜會給咱們添一碗羊骨湯,不知道好不好喝?”
“就是好喝咱們也喝不上,你忘了,那官差叫咱們換衣裳去伺候解官大人們呢!”麥香插了一句。
顧冉差點忘了這事。
“換什么衣裳,我沒有別的衣裳可換,就這么一套!鳖櫲秸f著,將外頭那件寫著大大的“囚”字的衣裳給摟緊了,“他們要嫌棄,就別安排我去酒席露面!
說這話的時候,裴六娘梳洗完了,掀開稻草簾子走了出來。
眾人登時都不說話了,麥大嬸叫麥香去找換洗衣裳,而后跑到牢房前面沖外頭大叫,讓看守到隔壁叫自家漢子跟兒子幫忙換水提水。
顧冉看著裴六娘帶著一身水汽,在自己身邊坐下,問:“你怎么搬這來了?”
“你那么聰明,怎么可能想不到原因呢?”裴六娘用帕子擦了擦洗過的一頭青絲,沖顧冉笑笑,“就近,監(jiān)視你,看你有沒有好好閉嘴。”
這些天冷,又沒火烤,就是顧冉也不敢輕易洗發(fā),就怕寒從頭入,受凍生病,沒想到裴六娘竟然不怕。
聽她這么直白地說就是過來監(jiān)視自己的,顧冉一時也無話可說。
裴六娘說完這句也默默不語,垂下頭去慢慢擦著頭發(fā),鼻子不易察覺的微翕,視線落到了那只火籠上,又很快挪開了。
等麥氏母女也洗漱好后,在監(jiān)牢里又坐了一會兒,天色完全暗下來后,外頭就有官差跟著看守進來:“你們四個,都出來,得干活兒了!
顧冉知道,這是招呼她們?nèi)コσ寡缟险泻裟切┕俅笕藗內(nèi)チ,慢吞吞地爬到火籠那處,拿上烤得半干不干的棉布鞋,套了上去。
等麥大嬸母女出去后,她跟上時,被官差叫住了:“你這是啥衣裳?”
“囚衣!”
“我不知道是囚衣嗎?不是說了,讓你們穿好一些再去伺候大人們嗎?你穿什么囚衣?”
“官爺,我就只有這么一件囚衣能保暖的,沒別的衣裳了!
看那官差惱了,顧冉也不氣,“穿囚衣就不能上席,那允我不去可以嗎?”
“不去可以,先給我出去領十板子!
顧冉一怔,而后快速將外頭那件囚衣脫下,反過來穿上,“這樣,可以嗎?”
官差看衣服外頭也算是沒“囚”字了,勉強點頭:“行,這次本爺不跟你計較,出來出來!
顧冉走出監(jiān)牢后,感覺到夜空中飄下了猶如柳絮般的細小雪粒。
又下雪了。
正跟著官差去往擺席的前東廂堂屋時,一旁有官差匆匆經(jīng)過,顧冉聽到他們低語:“馮爺還沒有回來?”
“沒有,恐怕出事了,我們?nèi)フ依顮。?br />
顧冉忍不住回頭去瞥裴六娘,裴六娘恰好也正朝她看過來,兩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又別開臉去。
到現(xiàn)在這個時候,他們竟然還沒找到馮副官的尸首,就是說,他還在坡下那片林子里躺著。
今日是除夕,已經(jīng)入夜,又在下雪,怕是,暫時不會再派人出去找人。
這樣正好。
已經(jīng)下雪了,等到了明日,可以將一切蛛絲馬跡全部覆蓋掉,那就沒有人會懷疑到裴六娘身上,自己自然也就安全了。
“你們來了,那正好,來這邊,你們今夜,就負責給大人們布菜送酒,看菜上來了,記得給一桌桌送過去,看哪位大人的酒沒了,記得給添上。”
“好好做,要表現(xiàn)好,那今夜里頭那多出來的肉菜,賞你們一份!
赴宴的便是留在驛站的所有解押官差,至于驛卒,劉驛長早早回自己村里頭休沐過年了,如今掌管驛站的,是陶主簿。
陶主簿留下一個看守門口的驛卒,讓留守的驛卒均出席了,但不多,也就六位左右。
席面只分了兩桌,那菜也豐盛,每桌都有一只燒雞,一盤燉肉,一碗芽菜豆腐,一份酸辣白菜,以及一釜羊骨湯,可也熱鬧得很。
看得負責端菜送酒的顧冉直咽口水。
這些官差跟驛卒都是因為職責需要沒選擇休沐回家過年的,一年辛苦到尾,這個時候趁機輕松輕松,席間歡聲笑語,熱鬧得很。
唯一的不和諧便是官差那一桌,李解官聽聞開席這般久,副手馮爺都沒到,臉色難看得很,想派人去找,看看陰冷的天,以及簌簌越下越大的雪,再轉(zhuǎn)頭看看大吃大喝的同僚,壓下怒火跟焦慮,又坐了下來。
顧冉跟裴六娘都是負責伺候官差這一桌的,上酒布菜時,就聽這些李解官忍不住訓斥屬下:“荒謬,既是帶囚犯外出去找柴火的,當時不見人,就應該稟報上來!
“咱們,咱們是以為馮爺鉆林子去,找野物什么的,給今兒晚上加餐呢!”
“冰天雪地的,哪來的野物給他打?公務期間擅離職守,他馮多金膽子是越來越大了,要是將小命賠上了怎么辦?”
“李大人,馮爺他向來能干,不會輕易出事的!
“沒錯,咱跟馮爺也走過幾趟這路線,還沒出過啥意外,或許馮爺是看雪大,不好走路,暫時落在外頭了,前些日子咱們不也在雪山里露宿過?”
“就是就是,難得除歲夜,不說馮爺,咱們開開心心過,李大人,我敬您一杯!
“我也祝李大人來年喜樂安好勒!”
看著官差舉杯歡慶,顧冉退到一邊,朝席桌對面的裴六娘瞥了一眼。
裴六娘似有察覺,也沖她瞥了過來,微微一頷首。
這頓除夕夜宴一吃就吃了一個時辰有多,等最后撤席,顧冉等人幫著將殘羹冷炙搬到伙房后,她們這些幫忙的女囚才得空吃自己這一頓晚膳。
雖然端上席面的吃食豐盛,但均是飯量大的漢子們,最后留給她們的殘羹冷炙也沒多少,就是說好能喝的羊骨湯,伙房里頭的人也沒特意留開給他們,鍋里也就將將余下兩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