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沒走?”
“你的傷還沒好,我留下,能幫上忙!痹圃礁┥,熟門熟路地將文書歸納整理。
蕭暥見他年紀輕輕卻處事嫻熟,問道,“你會做什么?”
“那就多了,我會收集往來軍報,分析軍情,我會整理軍帳,縫補衣物,我會駕車、會馴馬,我會醫(yī)術、劍術、騎射也還行,我還會按肩揉背……”
“留下吧,當我副將。”
“是!主公!”云越眼中閃著點點星光。
這一聲主公,就叫了一輩子。
“我跟隨主公戎馬半生,東征西戰(zhàn),此生無憾!”
大帳里,云越一口干盡了碗中酒,抹了把嘴,激動的眼中有點點淚光。
他這一生,經歷了亂世諸侯混戰(zhàn),也經歷了朝堂暗潮洶涌,他自始至終跟隨著那人的背影,相依相伴,無怨無悔。
待到白發(fā)蒼蒼時,歸去一場大醉,是大歡喜,亦是大悲傷。
回程的馬車上,落花如雪,飄進車窗里。
車聲轔轔間,云越輕輕地靠在了蕭暥肩頭,安然地闔上了眼,仿佛是睡著了。
蕭暥驀然一怔,然后無聲地攏他入懷。白發(fā)相依,不禁潸然。
“以往每一世都是你送我,也輪到我送你一回了!
第530章 還鄉(xiāng)
一年后,新春,蘆園。
“我要吃棗仁糕!”
“我要吃桂花糖酥!”
“我也要,我也要!”
五六個孩子圍著蕭暥,雀躍著抓糖吃。
“不要搶,都有。”他笑著給孩子們分糖。
八寶匣子里裝著尚元城新進的果品糕點。
“我要糖人將軍!”
“好!笔挄缎χ绞秩ト。涣羯裰讣廨p觸到一個紙包。
熟悉的薄棉紙的質感,隔著五十年的歲月在指尖化開,讓他微微一怔。
紙包里裝著一顆顆清脆飽滿的梅子。
云越走后,新來的副將不知道他的習慣,在采買果品的時候,買了蜜糖腌制的梅子。
“公父,你怎么了?”一個孩子奶聲奶氣地問。
“我不吃青梅!彼p輕道。
“不好吃嗎?”孩子歪著頭問。
“好吃!笔挄缎α诵,“只是我年輕時吃得太多,把這一生的甘甜都吃完了!
余下的只有漫長的沉苦與孤澀。
他把清脆的梅子從綿紙包里取出來,分給孩子們。
“酸酸甜甜的,真好吃!”
“公父,你也吃!币恢卉浥吹男∈峙e著一顆飽滿的梅子。
“你們吃。”他笑著摸了摸孩子的發(fā)頂,然后坐在一旁。
五十年了,他再沒有吃過青梅,也不記得是什么滋味了。大概是回憶里江南細雨的味道罷……
屋外傳來了鞭炮聲,孩子們興奮地涌到窗口張望。
“我想去城里看煙花!”不知誰叫了一聲,蕭暥這才想起來,今天是大年初一,大梁城里有煙花會。
***
入夜,尚元城里火樹銀花,車水馬龍。
沿街鋪子前的柳樹上都掛著各色的花燈,把整條朱雀大街照得亮如白晝。
蕭暥和小彘帶著六個孩子,緩慢地行走在擁擠的人流中。
孩子們東張西望,興奮不已。
“你們看座高樓!”一個孩子忽然驚呼道。
眾人循聲看去,就見尚元城正東一座高樓拔地而起,樓高五層,燈火輝煌,仿佛瓊樓寶殿,玉闕天宮。
“那是擷芳閣!笔挄堆鲱^道。
擷芳閣最早是桓帝所建,當年燭火之夜擷芳閣被毀,之后由容緒先生重建,取名傾顏閣,十幾年前,容緒先生臨終將傾顏閣又還給了皇室,魏瑄將其重新改名擷芳閣。
五十多年過去了,擷芳閣幾經滄桑,依然如故,只是當年的人,早已寥落。
此刻,擷芳閣上,魏瑄正靜靜地憑欄倚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默默凝視著那人的身影。
恰好蕭暥也回眸望過去,兩人的目光隔著漫天的煙花相遇,相顧一笑間,溫暖如初。
***
“魏瑄,你為什么不請他上樓來觀燈?”蒼青道。
魏瑄搖了搖頭,“朕老了,不久于人世,即便現在朕能彈壓群臣,可是朕千秋之后呢?”
蒼青明白了,在前朝極盡榮寵的臣子,容易遭人嫉恨,等到皇帝駕崩,新君登基,下場都不大好。
所以這兩年,魏瑄是有意在疏遠他。
蒼青鼻子一酸:“魏瑄……”
魏瑄知道他想說什么,眼中映出溫暖的火光來:“他陪伴了朕一生,今生夫復何求?只是……”
他眉頭漸漸凝起:“太子忠厚文弱,將來恐難以護他周全!
“那怎么辦?”蒼青擔憂道,
“朕在等一個人!蔽含u靜靜道。
人群中,蕭暥和孩子們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魏瑄依舊憑欄而立,夜風拂起他耳邊白發(fā)飛揚,蒼涼又寥落。
遲暮的皇帝獨自佇立高樓上,長久地望著那喧鬧又寂寞的街市……
夜至中宵,燈會進入高潮,朱雀大街上已是一片華燈的海洋,走馬燈、荷花燈、鰲頭燈各色花燈交相輝映,喧鬧聲,吆喝聲,歡笑聲此起彼伏,燈光人影交織成一片繁華盛景。是那人最愛的市井煙火。
空中,星星點點的祈愿燈如螢火漫天飛舞。
煙花散落,照亮了夜幕。
魏瑄仰起頭,一滴濁淚緩緩沁出眼角。
那人終究是紅塵中一個緲遠的夢了。
三個月后,大梁城的暮風斜陽里,魏瑄駕崩于長樂宮,謚號昭武。
***
又是一個清早,第一道曦光照在大梁城濕漉漉的青石路上,一部驢車悄悄地駛出了朱雀大街,直向南門而去。
那個與他相扶西相伴五十多年的人已經離去,大梁城中再無羈掛。
滿目熟悉的街景海潮般退去,車聲轔轔中,大梁的城廓在蕭暥的視野里逐漸遠去。
他把蘆園的孩子們交給小彘照顧,并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留給了他們。
和當年一樣,他孑然一身地駕一部驢車,駛出了大梁。
一路走走停停,黃昏的時候,他投宿一家客棧。
晚上,他點了碗面,在大堂里找了個角落慢慢吃。
大堂里匯聚著天南海北的來客,其中有個說書人,搖著扇子道:“要說那昭武皇帝,十五歲從軍,東征西戰(zhàn),驅逐蠻夷,收復滄州,十七歲登基,掃平諸侯,遠征漠北,夷狄是聞風喪膽!”
“彩!”眾人喝彩道。
阿季……蕭暥心中默念,
他一邊吃著面,一邊聽著說書人將魏瑄的一生娓娓道來。
火光燭影里,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那個少年笑盈盈地坐在他對面,將自帶的澆頭添到他碗里。鮮美的蝦仁、香嫩的牛肉、碧綠的蔥花……
吃著吃著,視線被面湯的熱氣熏得一片模糊。
“怎么饞哭了?”一道清雅的聲音微笑著道。
靠!蕭暥趕緊抹了把眼睛,“哪有!被湯面熏的!”
然后他霍然抬頭,就見一片青衫悠然落下。
謝映之坐在他對面。他的到來依舊如一片雪花般輕盈無聲。
“映之?”蕭暥又驚又喜,眼中不由涌起一陣熱意。
他已經五十年沒有見謝映之了!
當年海溟城大戰(zhàn)之后,謝映之身受重傷,閉關修行,之后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再看謝映之,五十年的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仿佛昨日剛剛告別。
謝映之看著他,卻輕嘆了口氣:“小宇,你頭發(fā)白了。”
蕭暥毫不介意道:“我已是古稀之年了,也是自然的!
謝映之搖頭:“朝為青絲暮成雪,五十年了,相思愁斷,人間白發(fā)啊!
蕭暥淡淡笑了笑,沒有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