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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轉(zhuǎn)瞬而逝。
又是一個梨花似雪的早春。
這些年秦羽、江潯、宋敞、聞?wù)@些兄弟舊友陸陸續(xù)續(xù)地都走了,他這將軍府也越來越冷清了。
清早,雨后初晴,蕭暥站在窗前,明媚的春光映著他清寒的身形。
“云越,把昨夜陛下御賜的那壇紫金醇帶上!
云越正在整理文書,高興道:“主公,是去銳士營么?”
他念叨著想去銳士營看看那幫老兄弟已經(jīng)有一陣了,但是蕭暥考慮到天冷路遠(yuǎn),云越前陣子又臥病方愈,一直沒答應(yīng)。
如今春暖花開,倒是可以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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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青草離離,輕煙漠漠。
蕭暥依舊是一襲肅殺的黑衣,帶著酒就進(jìn)了軍營。
自從五十年前的大戰(zhàn)后,九州平靖。大部分士兵都退伍還家,娶妻生子了。余下那些已經(jīng)沒有家的士兵,就把銳士營當(dāng)成了家。
老兄弟們一見到他們,都激動萬分。
還是和以前一樣,大家席地而坐,一壇酒輪著喝。
三月梨花如雪,紛紛揚揚。
辛辣的酒液沿著喉嚨如一團(tuán)火焰灼燒進(jìn)肺腑,回憶開始燃燒。
一個軍校喝多了,拍著同伴的肩膀道:“我跟隨主公五十八年,打了大小三十七戰(zhàn),這輩子值了!”
另一名軍校道:“我雖是西征那會兒跟隨主公的,但月神廟,千煞陣,溯回地,那叫一個驚險!
“那我比你早,我還跟隨君侯在廣原嶺打過山匪!哈哈!”
“要說早,我們誰都沒有云副將跟隨主公早!
“云副將,跟我們說說,你是什么時候跟隨主公的?”
云越拿起酒碗喝了一口,回憶寂寂燃燒起來。
“那是六十三年前了!
六十三年前,初見他時,云越才十五歲。當(dāng)時桓帝剛剛登基不久,王氏專擅朝政,朝堂腐朽黑暗。士人們抨擊朝政,很多人因此下獄。
于是秦羽聯(lián)絡(luò)各路英豪,欲圖起事。推翻王氏,重立社稷。
時任相國的云淵前往秦羽大營游說斡旋,試圖平息戰(zhàn)事。一旦起事,天下動蕩,黎民倒懸。
彼時,云越跟隨父親一同前往。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軍營。
嘹亮的號角聲中,旌旗飄揚,遮天蔽日,整齊劃一的步伐里,鋒利的長槍直刺天空。
金戈鐵馬的場景看得他心懷激蕩。秦羽軍容整肅,紀(jì)律嚴(yán)明,也讓他暗暗佩服,可就在這時,轅門外卻忽然傳來一陣鬧哄哄的聲音。
“平虜校尉回來啦!”
士兵們歡呼雀躍,蜂擁上前。
云越眉頭一皺,“什么人竟在軍營里喧嘩?”
“哦,小公子別見怪,這是平虜校尉,他在大營里閑不住,將軍便讓他打幾個山匪解解手癢!
話音剛落,就見轅門外騰起的煙塵中,一名豐神俊朗的少年駕一匹黑色駿馬疾馳而來。
正午陽光下,青綠的衣衫映著少年雪白的容顏,鮮紅的發(fā)帶隨著烏黑的發(fā)絲在風(fēng)中飛揚。
云越從沒見過這么熾烈耀眼的少年。一時竟出了神。
“上山打狼,沒想到抓到猴了!笔挄端实。
云越這才注意到少年的駿馬后似乎還用繩子栓著一個灰頭土臉的人。
而這個人他竟然認(rèn)識!
栓著的這人叫做孫玢,任安陽太守,云淵曾多次上表,奏其盤剝鄉(xiāng)里,欺壓百姓。但因為孫玢是王氏一黨,奏折不僅全被壓下。孫玢還反咬一口,說云淵縱容義軍,勾結(jié)不法。
云越一時氣涌,疾步上前,一腳踹在孫玢渾圓的腰上,將他踹翻在地。
蕭暥于馬背上回過頭,促狹地沖他眨了眨眼。
然后一抖繩索,干脆把人扔給了云越處置,揚鞭而去。
云越望著那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的背影,禁不住問:“他是誰?”
“這是蕭彥昭,江州魏將軍的義子!
云越再次見到蕭暥時,已經(jīng)是半年后。蘭臺之變,他率家兵保護(hù)京中士人百姓往南退去。
夜色如墨,漆黑的官道上,車轔轔、馬瀟瀟。驚慌失措的百姓拖家?guī)Э,疲于奔命?br />
就在這時,黑暗中傳來了嗚嚕嗚嚕的號子聲。
“是北狄人!”
霎時間,驚惶失措的人們爭相逃命,物資和財貨散落滿地。
“嗚嗚嗷嗷嗷!”震耳欲聾的呼喝聲中,沉重的馬蹄叩擊著大地,騰起滾滾煙塵,無數(shù)的北狄騎兵從黑暗中漫卷而出,潮水般淹沒過來。
“迎敵!”
一百名家兵在云越的率領(lǐng)下,立即開弓搭箭。
“放!”隨著云越一聲令下。
“嗖嗖嗖”
近百支羽箭輕飄飄地拋向空中,毫無力度。有些家兵射箭的手都在顫抖。
稀稀拉拉的箭雨從天而降,被北狄人用彎刀輕易格飛。
眼看著北狄騎兵沉重的鐵蹄已近在咫尺,云越拔出長劍,厲聲喝道:“兒郎們,和這些北狄土狗拼了!”
然而只有寥寥數(shù)十名家兵響應(yīng),其他人早就嚇得魂飛魄散。
那數(shù)十名悍不畏死的家兵拔出佩劍,追隨著云越身后,迎向洶涌而來的北狄騎兵。
“噗噗噗”
寒光掠過,數(shù)十柄鋒利的北狄彎刀同時劈下,血光激濺。這一小股人馬就像一點水花,立即被淹沒在了汪洋大海中。
當(dāng)?shù)囊宦暯痂F交鳴的激響,一名北狄騎將沉重的彎刀劈空斬下。
云越舉劍奮力格擋,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虎口發(fā)麻。
那北狄人強勁有力的胳膊上肌肉塊塊虬起,狂暴的力量如海潮壓來,霎那間,那猙獰又丑陋的嘴臉近在咫尺。
“去死吧!”
冰冷的鋼刀抵住云越的脖頸,眼看就要砍下他的頭顱。
電光火石間,只聽咻的一聲犀利的破風(fēng)聲響。
一支鋒利的羽箭從那北狄騎將的后頸狠狠貫入,直透咽喉,一滴殷紅的鮮血順著森冷的三棱箭鏃緩緩滴落。
云越驚抬頭,就見夜色中,躍動的火光下,來將一襲黑衣玄甲,橫劍躍馬。
正是當(dāng)日的少年!
只是曾經(jīng)那驕陽般的少年已變成暗夜中出鞘的利劍。
如果說第一次見面,他鮮衣怒馬,驚塵絕艷,那這一次卻如寒劍孤星,攝人心魄。
……
戰(zhàn)后,蕭暥將眾人安頓在官道旁的大營。等候秦羽派兵接應(yīng)士人百姓南下大梁。
入夜,軍中的醫(yī)官給受傷的士人百姓治傷,廖原這些士大夫雖只受了輕傷,但他們哪里吃過這種苦,軍中一片鬼哭狼嚎聲。紛紛討要烏麻子。
云越也沒有多想,冒冒失失地掀開帳門一頭撞了進(jìn)去,“將軍,軍中有沒有……”
燈光下,蕭暥靜靜抬頭看過來。
他卸了鎧甲,散著長發(fā),里衣也敞落著,燭火映照出少年清削的身形,線條精致流暢,肌膚細(xì)膩如綢,卻并不是寡淡的蒼白,而是一種脂玉般的白,瑩潤柔韌,在朦朧的大帳內(nèi)閃著微光。
云越心臟砰砰直跳,腦中嗡然作響,“將軍,我唐突了!
話沒說完他就發(fā)現(xiàn)蕭暥左腹有一道猙獰的傷口,他竟是正在燈下自己縫合!
云越喉中一澀,啞聲道:“將軍,你受傷了?”
“無妨!笔挄恫辉谝獾溃澳阌泻问?”
“這個角度,你的手不方便夠著,我學(xué)過一些醫(yī)術(shù),我來給你縫!
云越說著,就不容分說走過去,取過他手中的針。在燈下認(rèn)真地替他縫針。
“有點疼,將軍,忍著點!
“無事!睙艄庀率挄鹅o靜看著他,道:“你讓我想起一個人!
“嗯?”
“我少時頑劣,經(jīng)常受傷,都是他替我包扎傷口。”
“他一定是個很溫和的人罷。”
蕭暥笑了下,眸中終于流露出些許柔暖來。
次日,秦羽率軍來接應(yīng)士人百姓南下,蕭暥則率軍繼續(xù)北上逐敵。
目送著士人百姓浩蕩南下,蕭暥微微出了下神,傷口又隱隱作痛起來。
那個少年已經(jīng)走了吧,希望他一路平安。而他也要準(zhǔn)備下一場惡戰(zhàn)了。
他回到空蕩蕩的大帳,想給當(dāng)時的大梁太守寫封信,卻發(fā)現(xiàn)帛紙找不到了,除此以外,凌亂的大帳變得整潔了。
“往來文書在左邊第三個格子里,帛紙在右邊第二格里!币坏朗煜さ穆曇魪膸ね鈧鱽。
蕭暥抬起頭,就見云越正抱著一摞文書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