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傍回到自己的寢帳后,連午膳也沒有胃口享用,只是一直盯著那把靜靜地躺在木盒里的白弓瞧。那弓,雪白雅致,彷彿是一彎墜落人間的新月,燦爛而奪目。
「呯」的一聲,她將木蓋闔上,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那只木盒扔向床榻上,試圖眼不見為凈,可是心中的記憶,卻愈來愈清晰──
七年前的盛夏,她第一次將那把傳說中的弓握在手心里,有一道微弱的電流從她的手中傳遞到心頭,并發(fā)出一道微弱而不自然的銀光。奇怪的是,這一切,只有她一個人能感覺到般。
『來,拉弓吧!』
身旁的父王將期待的眼光投向她,卻對弓體的奇異光芒視而不見。因為害怕,她將接下來的動作都放得很慢,卻也因此注意到旁人對于她能稍稍拉開弓這點,感到無比的激動。剎那間,她退縮了。
『我……拉不開!
她把弓丟開后,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從那之后,她沒有再見過那把弓一面,甚至連其他的弓都不碰,就是不想再回想起那道直竄心門的電流,與在她心中盤旋的不安。
事隔多年,當她再度見到它、觸碰到它,那曾經(jīng)強烈的感受卻已不復(fù)見。它就像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即使碰觸到它,也不再有那道奇異的電流直竄心房,讓她不禁懷疑──難道七年前的經(jīng)驗,是她的錯覺嗎?
為了讓混亂的心情恢復(fù)平靜,她攤開一張全新的宣紙,磨起墨來,練字。她深信,想要得到平靜與解答,就必須用四平八穩(wěn)的隸書寫字,于是將筆沾滿了墨,寫下一段驀然在心中浮現(xiàn)的詩詞: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
幾曾識干戈?
當月傍手上的筆墨落到了「戈」字掠筆,就要往右上角一點,并默唸著「幾曾識干戈」一句時,這才突然想起自己寫的是亡國之詞,于是慌張地丟開了手中的筆,逃開這彌漫著詭譎氣氛的寢帳中。
正是近晚時分,帶著橙紫色的天際時不時飛過一群群的鴉雀,并在云霞上留下寂寥的氣息,讓月傍的心里變得格外沉重。要去張宏這事,她早就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她只是放心不下留在青丘的父王和星臨。
依父王所說,這事恐怕與滄浪王有關(guān)?
……有可能嗎?
不知不覺走到皎月露臺旁的月傍,望著空無一人的露臺上,只有那個被砍破了的鐵籠還放在原處,灑著夕日馀暉的地面上,斷成好幾截的鐵欄桿散落一地。
她步上矮階,走到露臺的中央,盯著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鐵棒看了好一會兒,然后緩緩蹲下身,拾起了其中的一段。鐵棒長度約莫一個手掌,直徑則是兩根手指寬,切口是平整的,就像它原本就該長那樣一樣。
據(jù)她所知,用來關(guān)奇珍異獸而精煉成形的無垠鐵,只能用同樣等級以上的兵器所砍斷,而整座王居中,只有那個人可能會有如此稀有的兵器。
「姊姊──」
安靜的王居里,突然被一聲吶喊劃破云霄。
月傍猛然站起身來,一回頭,遠遠地便看見從連接露臺的大道上,多了一條向她奔跑而來的身影?此樕鲜巧儆械捏@慌失措,月傍問道:
「你是怎么了?這樣急急忙忙的!
星臨一邊大喘口氣,一邊回答道:「是、是真的嗎?……朱雀啼了?」
「嗯,是啊!
見月傍態(tài)度這樣冷靜,稍微緩過氣的星臨終于難掩激動的情緒,兩手抓著月傍的上臂,一邊搖晃一邊說道:
「姊姊怎么這樣無所謂的樣子?是寧靜姑姑怎么了吧?難道她……她……」
「病逝了。」月傍語氣平淡地將星臨說不出來的話接下去。
「那你,豈不是要……」
月傍點點頭,「父王已經(jīng)安排車隊了,這幾天就會出發(fā)前往張宏吧!
「怎么這樣……」
對從小就失去了母親疼愛的星臨來說,亦母亦姊的月傍是很特別的存在,與母親離別時她還沒有記憶,雖然長大后偶爾會覺得有點寂寞,卻沒有感受到太多痛苦。
然而,她已經(jīng)和月傍建立了這么多年的感情,卻因為朱雀啼而即將徹底崩解,除非父王逝世,否則兩人再無相聚之日,這兩難的處境讓她無法承擔(dān)、不愿想像。
「我不要你走!」
星臨撲向了月傍,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涕淚縱橫地哭喊著道:
「我也要一起去──」
月傍一如往常地帶著淺淺微笑,輕拍著她的肩,哄著她。
「你若跟我一起去,那父王怎么辦?你要留他一個人在青丘嗎?」
「可是……」
「就算你捨得父王,那你師父呢?你捨得嗎?」
「我……」
「說到你師父,我問你……」
臉色轉(zhuǎn)為嚴肅的月傍,輕輕推開了星臨,將緊握的手心攤開,把手上那段切面平整的鐵棒擺在星臨的面前。
星臨帶著疑惑的表情看著它,然后不明就里地望了月傍一眼,聽她在四下無人的空曠露臺上,仍保持著極其細微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個,是你師父做的吧?」
星臨微微一愣,像是認錯的孩子般低下頭來,坦承一切。
「是!
「果然是這樣!
月傍卻只淡淡地說了這么一句,然后繼續(xù)專注地凝視著手中的鐵棒,看得星臨一頭霧水,疑惑問道:
「姊……姊?」
「喔,對了!
她將手中的鐵棒往身后一擺,一派輕松地對星臨道:
「你剛剛?cè)ツ牧?又去找你師父嗎?父王很生氣呢!他甚至以為你師父是滄浪王的人,要我們防著他呢!?br />
「這和滄浪叔叔有什么關(guān)係?」
雖然父王對滄浪王一直心生芥蒂,但星臨卻與他保持著一定程度的友好關(guān)係,所以月傍也只能哄著她道:
「我知道沒關(guān)係,但你就當是父王在擔(dān)心你,少和他接觸就是了!
說罷,兩人手拉著手往寢帳的方向走去。完全沒有注意到一直隱于暗處的那道人影,已經(jīng)將兩人的談話都聽了去。
※
應(yīng)該要繼續(xù)跟下去嗎?
從陰影里浮出的傲霜,望著她們朝著寢帳走去的背影,猶豫地思考著。
他是在接到「繼續(xù)調(diào)查萬里」這個新任務(wù)后,便起了個大早就來到王居里,只是守了一整天,目標完全沒有任何動靜。百般無聊的他,這才放任手下繼續(xù)監(jiān)視,自己則在王居里到處走走晃晃,就這么巧,遇見了在皎月露臺的月傍和星臨。
他們也曾經(jīng)想要調(diào)查那對姊妹的,但因為調(diào)查行動總是被莫名奇妙地干擾,所以他們便將目標轉(zhuǎn)移到最有可能是干擾源的萬里身上。而現(xiàn)在,傲霜十分確信那份干擾源并不在她們的身旁,這點讓他猶豫該不該把握機會擅自行動地跟下去。
「如何?」
沒有預(yù)警地,他的背后突然出現(xiàn)了道低語,一轉(zhuǎn)過頭,同樣一襲黑衣的人影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難得看見懶惰成性、滿嘴藉口的主子親自出馬,傲霜把握機會簡短地回報道:
「大概是因為受傷的緣故,他一直待在營帳里休息!
「當真?」
傲霜遲疑了下,雖然不解為何傷城為這么問,還是老實地回答道:「當真!
「這么說來,他們果然不是同一個人!可是,總覺得不太對勁啊……」傷城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著。
「誰們?」
傷城回過神來,望向傲霜,倚靠在一旁的墻面上,將白日所經(jīng)歷的一切娓娓道來。
「今天巧遇了小公主,所以跟了一下!
「喔?」聽見主人難得親自出馬為他解憂,傲霜心里高興了一下。
「不巧,被她的師父給活逮住了。」
「什么?那你……」
關(guān)心的話語幾乎要脫口而出,但理智又瞬間將傲霜拉了回來。既然傷城現(xiàn)在好端端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就代表他平安無事。自尊可不允許他說出「你不要緊吧」這種會把氣氛弄得很尷尬的廢話。
傷城沒有發(fā)現(xiàn)傲霜內(nèi)心在瞬間的變化,又接著繼續(xù)說道: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他,我卻感覺到他身上有股十分熟悉的氣息,所以我就在想,他們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呢?」
「所以說,到底是『誰們』。俊拱了哪托运坪醣荒ス馑频模挥傻脤⒁袅糠糯罅诵。
「喔,就是萬里和小公主的師父囉!」
「……」
這個莫名奇妙的回答,讓傲霜覺得自己的頭快要爆炸了。
他為了要完成被指派的任務(wù),總是費盡千辛萬苦地想找到足以支撐推理的證據(jù),可是他的主人偏偏是個靠感覺行事的人,而且想像力還十分豐富,總是對他發(fā)表著驚人的言論,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忍不住放下階級的束縛,對他咆哮道:
「你忘了嗎?我們一開始的時候,就分別派了好幾批人馬同時監(jiān)視著他們,得到的回報都指出他們完全沒有交集,而是同時存在的。同、時、存、在!你不會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吧?還是你想說,其中一個只是他的分身呢?」
腦子里的結(jié)突然被打開般,傷城眼睛一亮。
「喔!就是這個!一個來自福春山被狼養(yǎng)大的神祕男子,要是會用分身,也不是不可能的!」
「……」
傲霜一副「天啊!我怎么跟了一個無可救藥的白癡主人」的表情,已經(jīng)不想再繼續(xù)討論這個沒有結(jié)果的話題了,任憑傷城對自己的推論沾沾自喜道:
「怎么樣?我說的很有道理吧?」
「……怎么樣都好,我無所謂了啦!」
傷城顯然刻意忽略了傲霜的不滿,自顧自地安排接下來的行動!改侵缶桶阎攸c放在『究竟是不是分身』,你覺得怎么樣?」
「我還可以有意見嗎?」
「不要這么說嘛!雖然這個謎題是靠我來解開的,但如果你有什么意見,還是可以大方說出來的。
傲霜白了傷城一眼。「那我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傷城道:「嗯,說!」
「我要怎么樣,才能確定對方是不是分身呢?」
「……」
「怎么樣?你有好辦法嗎?」
傷城的眼珠子輕輕地轉(zhuǎn)動了下,頓時想不出什么好的方法,只能支吾道:
「目前……沒有,只能先繼續(xù)跟蹤他囉!不過如果真的是分身的話,總有一天一定會露出破綻的,對吧?」
「總有一天是哪一天?主人!到底什么時候才能輪到我們真正要執(zhí)行的任務(wù)。俊
「怎么?你累了?」
「累不累根本就不是重點好嗎!」
「那重點是……」
傲霜無言地用手扶著額,無奈地坦言道:「重點是,他的戒心很重,好幾次我都幾乎要被他當場逮住。你現(xiàn)在看到的我,有一半的命是撿回來的!
「真沒用!
那你來啊──傲霜本想這么回他,但是一群巡邏的護衛(wèi)隊正巧從旁經(jīng)過。他們一前一后身手敏捷地躲進死角,安靜無語。直到確認護衛(wèi)隊已經(jīng)離去之后,傷城才又用壓低的音量問傲霜道:
「有他的消息嗎?」
此時傷城問的,是另一個「他」,也是他們此番前來真正的目標。
「算有吧!剛剛經(jīng)過府庫時,聽到宮人在猜他這次會不會來領(lǐng)俸祿。不過我想機會也不大,因為他來到青丘至今,從來就沒有來領(lǐng)過。」
「嘖,青丘也太混了吧!放任一個質(zhì)子在外頭到處間晃的,這樣好嗎?」
「你也看到了,這里這么和平,他們根本就不認為質(zhì)子會做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來吧?只會消極地認為守住國家的機要處就好了!
面對遙遙無期的任務(wù)行動,傲霜難以掩飾心中無法渲洩的煩悶情緒,反而是傷城一派輕松地拍了拍同伴的肩頭,說道:
「也罷。他要是刻意躲著我們,我們是怎么也找不到的!所以就別放在心上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傲霜回過頭來,冷冷地看著說著一口風(fēng)涼話的主人!甘刂甏,是不能順利完成任務(wù)的!
「什么守株待兔?是以逸待勞。」
「……」
忽視傲霜臉上的不悅,傷城勾著他的肩道:「既然他都待在營帳,那派太多人監(jiān)視也沒有用,今天就休息一下吧!」
「主人!」
「怎么?難道你真的不累嗎?」
傲霜無語了,只能被動地被傷城拖著走。直到兩人一同躍過城墻,飛至屋頂,離開王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