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等了他一輩子,為何等不來他。是他忘了我,還是不曾尋到我!
她說著,眼角淌下兩行渾濁老淚,“還是我老成了這樣,一臉皺紋,一頭華發(fā),他認(rèn)不出我了。”
云二郎握上那雙干枯老手,“禾妹妹不老!
溫禾眼睛眨亦不眨望著月亮,輕緩沙啞的嗓音說:“世人道,情深不壽。我能活過耳順之年,已是奇跡!
“以前,我望著月亮?xí)r,能望見他的臉,可如今,我快忘記他的樣貌了。我老了!
她緩緩側(cè)眸,望向云二郎,“云哥哥謝謝你,一直陪著我,陪了我一輩子。你乃修行之人,余生還長(zhǎng),莫要再花時(shí)間浪費(fèi)在我身上,以后,再不要來了,我不會(huì)再見你!
鼻息間的煙火味越來越淡,鍋鏟碰撞聲亦漸漸模糊,溫禾只覺渴睡極了,她喃喃道:“我終是沒等到他。”
云二郎覷見溫禾額心的最后一點(diǎn)陽息四溢,她感覺極準(zhǔn),她大限已到。
今日的好精神頭,不過回光返照。
而她面上的每一道皺紋,還有那眼梢的余淚,無一不再無聲訴著她心底的遺憾。
云二郎握上溫禾的手,“對(duì)不起,我一直瞞著你!
“他在,他始終陪在你身邊!彼麊÷曊f。
溫禾聽了這話,徐徐撐開老邁的眼皮。
云二郎抬起她干枯的右手,“你的尾指上圈著一條紅線,紅線的另一頭牽在他指尖!
“他始終在你身邊,亦陪了你一輩子,你看不見他,但我能看見。”
云二郎道:“從我第一次,于秋日的棗樹下望見你的那一刻,他就站在你身邊!
“我教你練劍時(shí),他亦隨著你的手腕旋轉(zhuǎn)。”
“我們?nèi)ハ献ヌ镫u,她挨在你身側(cè),與你并肩吹著溪邊風(fēng)!
“你穿著喜服坐在喜榻等他時(shí),他便站在你塌前!
“我們一同吃烤肉時(shí),你不慎被燙了嘴,他在一旁看得著急!
“你畫他畫像時(shí),一筆一筆記手札時(shí),你站在院中望月時(shí),他都守在你身邊!
云二郎將溫禾圈著紅線的手,貼至她的心口處,他嘗到淌到唇角的咸澀,他輕聲說:“他在,一直都在!
溫禾笑了笑,眼梢淌下一串淚來。
唇角彎起一道弧度,她嗓子眼里發(fā)出極難分辨的一道混沌音。
云二郎卻聽懂了。
她說:“無憾!
干枯的手垂下,尾指上的紅線微微一晃。
小黃端著一鍋燉泥鰍出來,吆喝著妹妹該吃飯了。
溫禾再未醒來,享年六十歲零一十七日。
情深不壽,已是奇跡。
—
云二郎只覺心口灼熱,一簇銀色赤焰的心火,自心口飄出。
他周身涌起磅礴神息,嚇得小黃仍了一鍋魚。
少室山的彈彈,正追著后山的一只野豬玩,倏見南方天際蕩出浩瀚神息,三大長(zhǎng)老亦朝洶涌澎湃的氣澤處望去。
彈彈一飛沖天,朝神息之地飛去,三大長(zhǎng)老緊隨其后。
鳳凰鎮(zhèn)的鎮(zhèn)民皆在睡夢(mèng)中,倏然窗外劃過無數(shù)道清澈光暈,將暗夜照亮。
眾人紛紛起床,走去院中街角,朝照澈天光大地的院子望去。
那不是賴府么。
眾人搔頭疑道。
彈彈率先沖進(jìn)賴府,一頭朝院中身罩云衫的人影撲去,“父尊,父尊你回來了!
三大長(zhǎng)老隨后落到掛著累累碩棗的庭院,對(duì)著縈著磅礴神息的人影,跪地叩首:“恭喜折丹神尊回歸神位!
折丹淺聲回:“起來吧!
—
溫禾魂歸靈身,醒來,躺在云上溫谷一張小花榻上。
抬手一抹,眼梢有余淚。
賴空空小黃火急火燎朝花殿奔來,“主子有救了主子有救拉。”
原來,她與赫連斷入上邪古墓之前,去了十八洞寨,趕上當(dāng)?shù)氐募t鸞節(jié)。
兩人先后踩中姻緣神婆的紅鸞線,于是尾指上各圈一根紅線,生生世世受紅鸞線牽引護(hù)佑。
赫連斷被蠻荒天雷劈散了魂魄,一縷殘魂封入尾指紅線,當(dāng)時(shí)漫天雷光,無人在意有一截紅線,自雷火中飄然墜地,而紅線的另一頭,系至溫禾尾指尖。
紅鸞線牽的是魂線,入輪回轉(zhuǎn)生的溫禾,手上的紅線,將赫連斷的殘魂?duì)縼,默默陪了她一世?br />
云二郎乃云汲轉(zhuǎn)生,他身帶不死之心。
當(dāng)初,赫連斷剖出云汲體內(nèi)的不死之心,將大師兄藏入心臟內(nèi),屬于溫禾的那簇心火取出,又將自己的一縷心火,埋入不死之心。
云二郎心內(nèi)有赫連斷的一簇心火,故此,他能瞧見被溫禾尾指紅線牽去的那縷殘魂。
折丹上神,因滅七十二魔,神息潰散,需成功歷劫方可重歸神位。
他需歷的乃情劫。
當(dāng)身為云二郎的他,將真相說予溫禾聽,終是放了心中執(zhí)念,選擇了成全。
心內(nèi)的心火飄出,他順利渡過情劫,回歸神位。
一簇心火,一縷殘魂,再加赫連斷血脈中含有月上花之力,逢月必生。
赫連斷復(fù)生歸來指日可待。
白烏道,當(dāng)年,折丹上神窺星辰算天機(jī),卜得,后世將出一位妖魔頭子赫連斷,此人乃他歸位的一個(gè)關(guān)鍵,便讓他潛伏魔陰王朝,竭盡全力護(hù)他性命。
折丹上神順利歸位,白烏為感謝舊主,特來指導(dǎo)溫禾,如何讓赫連斷盡快重生歸來。
殘魂連同心火,按白烏所示,埋入靈土,以月之精華灌溉,旁側(cè)放著存滿記憶的儲(chǔ)月石。
溫禾守著靈土包想著,這次要等多久。
她已等了他一輩子,再等百八十年也等得起。
翌日,皓月浮空。
溫禾去靈土包溜達(dá)一圈,發(fā)現(xiàn)靈土內(nèi)生出一株似火似蓮的花盞,正是月上花。
花盞迎著月光,輕柔招展,每一瓣都像微微起伏的呼吸,溫禾揉揉眼睛。
花盞之上倏地顯出個(gè)人形輪廓,渡浴著月光,形廓愈發(fā)清晰,眉眼亮在她眸底。
卷發(fā),赤袍,艷色唇角勾著一抹不羈的笑意。
等他回來,只用了一日。
實(shí)乃天大的驚喜。
溫禾撲進(jìn)對(duì)方懷中,感受到對(duì)方溫?zé)岬捏w溫,還有鼻息間熟悉的清冷花香。
溫禾將臉埋入對(duì)方胸膛,嚎啕大哭起來。
赫連斷聽得耳朵疼,撫了撫懷中人的發(fā)旋,“不是回來了么,還哭得這么傷心。”
溫禾將眼淚鼻涕往對(duì)方胸前蹭蹭,“你都瞧見我又老又丑的樣子了,我能不傷心么!
赫連斷撫了撫蒜苗不停起伏的脊背,“不老不丑,我媳婦天下最美。”
—
大魔頭能歸來,怎么也要感謝云汲師兄,云二郎,折丹上神。
于是,溫禾打發(fā)醋王赫連斷,去山頭逮野豬,她騎著鸞扇趕往東極神山。
折丹上神歸位后,已折返東極神山。
上古神祇之地的七十二護(hù)山石俑,已修復(fù)完好,重新矗立神山入口,襯著云霧,神秘莊嚴(yán)。
見她入內(nèi),石俑并未阻攔。
半山神像側(cè),云上一座神壇,溫禾一階一階踩上去,終于見得神壇之上的神尊。
尊神端坐,周身神息磅礴,純澈無垢,只消望一眼,便給人無盡威壓臣服之感,但那雙眉眼,像極了云汲師兄。
六界中人自有得見尊神真顏之人,彈彈更是尊神身畔之人,大家未曾對(duì)云汲樣貌起疑,定是神尊提前施了修正之術(shù),混淆了眾人記憶中的臉。
溫禾挨近神壇,虔誠(chéng)跪地,“多謝神尊助夫君歸來!
折丹起身,一身云裁風(fēng)剪的白袍,徐徐向跪地之人移去。
他俯身,將對(duì)方扶起。
“勿用客氣!
溫禾受寵若驚,“神尊的眉眼像極了云汲師兄……連聲音也像極!
清醇溫潤(rùn)的聲音,繼而響起,“云汲本是我歷劫的一個(gè)凡身,若你愿意,我永遠(yuǎn)都是你的大師兄!
溫禾心底的感動(dòng)如浪潮翻涌,倏然,彈彈打云梯跑上來,“溫姐姐溫姐姐,大魔頭來了!
溫禾趕忙向神尊辭別,轉(zhuǎn)身朝云梯行去。
“水仙!
聽得神尊之音,溫禾回首,見折丹上神眨眼停到她身前,抬起云袖,輕輕撫了撫她的頭,似含著無限情愫,又似萬物之神慈愛地?fù)嶂鵁o知孩童。
“若得空,可入神山瞧瞧我老人家。”
溫禾點(diǎn)點(diǎn)頭,走下百階云梯。
深山入口處,瞧見矗立門口的一道高大身影。
溫禾朝對(duì)方飛奔而去,赫連斷自然地展開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