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禾同木七走出茶肆時,天已擦黑。
外頭的濛濛細雨,打濕青石板小巷,潤了暗角青苔,檐下燈籠亮著,細細炊霧打鋪子窗口飄出,團出煙火人間。
木七撐著竹傘與人作別,“我不知你為何失了記憶,投生人界,我恰好路過與你說起往事,不知是否壞了你的事!
溫禾仍沉浸木七與她講敘的那個故事里,她借由赫連斷之力,修復了木七心上人的魂魄,木七隨心上人來到人間,此行是為了給心上人買愛吃的袁記燒餅。
溫禾撐傘,順著幽深小巷往家里趕,邁了幾步,回首,問仍停在青石板路旁,望著她背影發(fā)怔的木七,“你可記得,你口中的赫連斷,他是怎么稱呼我的。”
雨打竹傘的清澈滴答聲中,木七回道:“蒜苗,他喊你蒜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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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禾躲在閨房,一整日不出,任由賴空空小黃如何敲門,直至云家二郎溫潤的聲音響在門外,溫禾方拉開房門。
云家二郎便瞧見窗下案臺上,那副墨跡未干的畫。
含著潮潤氣息的風,自軒窗吹來,畫紙邊角沙沙作響,溫禾拿酸木枝鎮(zhèn)紙,將畫紙壓平,又輕輕吹干上頭的潮氣。
她細細撫摸畫中人的眉眼,“云哥哥,我不想瞞你。這是我夢中人,我猜他是我前世戀人!
云二郎目不轉睛,盯著畫中人,袖下指骨蜷曲,面上卻一派平靜,只道:“禾妹妹又再胡思亂想了!
那道霽青色身影,默默退出房門,溫禾喊住他,“我沒有胡思亂想,我?guī)缀趺恳苟紩䦃舻剿译m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我卻能感覺到他對我的喜歡,還有……我也深深喜歡著他!
“所以……云哥哥……我們的婚事……”
云二郎頭亦未回,只溫聲道:“七日后,我會來迎親,你好生休息!
七日后,是個難得晴朗的好天氣。
鞭炮嗩吶鼓聲從隔壁響到隔壁。
云家二郎的花轎入賴府,身帶大紅綢花的新郎再一眾歡喜道賀聲中,跨過火盆,去迎閨房中的新娘子。
簌簌一雙巧手將新娘子裝扮得尤勝九天仙女,見俊朗的新郎官進屋來,乖覺地退出門去。
云二郎見對方一身喜服裝綴,襯得一張小臉嬌妍欲滴,他本以為她不會輕易穿上喜服,眼前一切,似比臆想中順利。
他輕步挨近新娘,心中的那句,禾妹妹我背你上喜轎還未宣之于口。
只聽喜榻上的新娘喃喃道:“他還沒來!
“誰?”新郎頓步,蹙了好看的眉峰,“誰還沒來。”
新娘眸光透過窗外熱鬧的人群,望向云深處,“我都要成婚了,我等的人還沒來!
云二郎指尖發(fā)涼,原來她這一身喜服并非為他裝。
他俯下身子,蹲在新娘身側,“來接你的人,是我,你莫要再做什么癡夢!
“或許,我可以再等等!睖睾添庾源巴膺h天游回,落到新郎略顯失魂的眉眼上,“云哥哥對不起,我心里有個人,我不能嫁你!
云二郎起身,“你怎知,他會來尋你!
“不知為何,我心里就是有這種感覺,她會來尋我的!
溫禾篤定道:“既然前世我們如此相愛,定約定了來生,我還記得他,他一定像我一樣,記著刻在心上的戀人,他一定會尋到我的!
與外面的喧囂吵鬧成鮮明對比,房內空氣靜到極致,許久,云二郎道:“若他始終不來又如何!
“他一日不來,我便等他一日。一生不來,我便等他到下一世!
“好!痹贫啥⒅履镒拥哪,“你既等他,我便等你。等你一日或是一輩子,亦無妨。待你等倦了,累了,記得云哥哥再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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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鎮(zhèn)的人皆道,賴家云家的府邸,風水不好,一對新人不知沖撞了什么煞氣,成婚當日,雙雙走火入魔。
新郎迎花轎進門,新娘說不嫁就不嫁。
新郎更是中邪得厲害,完全不在意對方喜日拒婚重重打他臉面,竟死心塌地等著未婚妻回頭。
云家老倆犟不小兒子,賴府的員外,更是打不了女兒的主意。
鄰里一對新人,就這么不尷不尬的繼續(xù)做鄰居。
自溫禾成婚之日,放了新娘鴿子后,性子倒有所收斂。
雖仍是整日嘻嘻哈哈上樹摘棗下水摸魚,完全未有女兒家的淑容,好歹不再整日去外頭闖禍打架。
她多半時間,宅在賴府的前后院練劍,作畫,烤幾串肉。
有時烤好了肉串,沖墻頭一側喊一聲云哥哥肉好了。
云二郎即便吃飽了,亦會串門再吃一頓。
溫禾將一串方烤好的肉串往嘴里塞,不慎燙了嘴,嗷嗷直叫。
云二郎趕忙遞上冰水,又拿濕帕子浸著對方燙紅的唇角。
賴空空小黃扒著窗沿,看得一臉驚奇。
既然關系這般好,何不湊一起過日子,這兩人每日要見上幾面,說說笑笑吃吃喝喝,如親似友,又似一對恩愛夫妻,只差睡一個炕頭。
隨著年齒增長,溫禾的夢越發(fā)少了,于是除了每日畫一畫夢中人,她開始記手札。
手札一摞接一摞,已裝滿兩箱篋。
她在手札中寫道:
我夢見我們坐在一張鏨刻螣蛇的御椅上,我手把手教他畫美人……
我夢見有身披金銀甲胄的兵將前來捉我,他一手擰下一個兵將的頭顱,殘忍的將我護下……
我夢見我被困在滿是骷髏的古堡里,他一刀劈碎欺負我的老頭,將身上的袍子給我披上……
我夢見他背著我走在雪地上,他的背很暖很寬,雪腳印踩得很長很長……
我夢見她不許我睡覺,逼我背誦生澀咒術,一遍遍敲我的頭,我當時很想掐死他……
我夢見我們身著赤紅喜服,對連理枝跪拜結為夫妻……
我夢見他在滿是寺廟古剎的街頭為我買甜餅……
我夢見驟然間天塌地陷的島嶼,我被他攏入懷中,擋去那些紛紛墜落的石礫樹枝……
我夢見雪柳樹下他的吻,他眼梢眉角的戲謔,他唇角彎起的那抹笑……
我夢見他于烈烈熊火中,捧著一顆內丹,哭成血瞳,夢見他對我說,失去你,天地無色,余生無趣……
我夢見他被無數(shù)雷電包裹,他沾滿鮮血的手捧著我的臉,對我說,好好活下去……
夢里的歡喜疼痛,無比清晰地映在心頭每一寸,甜到落淚,亦痛到落淚。
溫禾往院中支開小幾,喜歡挑有月的夜晚,一遍遍畫他的畫像,一筆筆往小扎里記下夢到的每個畫面。
每當她畫累了,握筆的手腕酸了,抬首望月光,總能打浮空的月亮上望見那張臉。
眉眼明艷不羈,卷發(fā)深袍,唇角勾一抹壞笑。
她想,她前世一定愛慘了他。
否則這刻骨銘心的記憶,不會隨她到下一世。
她對著月光祈告,她一直再等他。
星月輪轉,此去經(jīng)年。
鳳凰小鎮(zhèn)依舊十日九雨,江南的雨淋舊了青石小巷,淋老了庭院中的棗樹,淋花了斑駁門垣,淋散了鎮(zhèn)內關于他們的流言蜚語。
賴爹熬白了頭,終于咽下最后一口氣,被他小黃哥葬去鎮(zhèn)郊一角。
自那,賴府多了一只金燦燦的金蛤蟆?偸枪闹鶐投⑸遥鸶蝮∑夂玫煤,怎樣打都不跑,偶爾打跑了還會回來。
小黃亦佝僂了背,續(xù)了胡子,始終不肯成婚給她娶個嫂子。
簌簌的墳前又長了草,袁記燒餅關了張,被他打折了腿的袁大頭的孫子被狗咬了,一瘸一拐往雨巷子里跑……
時光慢慢老去,唯有當空的月亮更古不變,某個晴朗的夜,抬首望去,它始終涼幽幽明澈澈懸著。
靖仁十三年冬,朝國窩闊闐的孫子品言宗病危,九個玄孫窩里斗,朝國大殿烏煙瘴氣,遲遲未立新君。
亦是這年冬,溫禾滿六十花甲,吃了碗煮得稀爛長壽湯面,算是過了耳順之壽。
之后,她感了風寒,一病不起,一日三餐,吊著湯藥。
這日,溫禾難得精神頭好,哆哆嗦嗦下了榻,哆哆嗦嗦收拾那些陳年舊畫。
江南多雨,空氣返潮,滿滿四箱篋的手札有些長毛,溫禾趁著天氣晴好,一本一本端出去曬冬日暖陽。
隔壁的云二郎,定時來給她熬湯藥。
溫禾倚著小黃給她量身打造的老年搖椅,身上蓋著厚厚的麂皮毯子,瞇眼翻看手札。
年歲老了,眼花了,上頭的字模模糊糊看不清。
她已許久不曾記手札,最后一次是數(shù)年前的一個夜。
她見漫天星子團著一彎月,于是提筆蘸墨,寫道:自此云壓清夢泣星河,不見故人顏。月上眉間,枕一世孤歡。
云二郎端來湯藥,溫禾癟嘴搖頭說不喝。
云二郎奪過她手中的赤封手札,依舊那副春風化雨的純澈嗓音:“不是說好了么,不鬧脾氣,按時吃藥!
眼前那雙白皙的修指,端起案頭的藥盞,溫禾唉聲氣,“云哥哥放下吧,我實在不想吃了。”
云二郎放掉手中藥盞,有些無可奈何,只對著搖椅上的老太婆,寵溺一笑。
云二郎年輕時去道觀學了仙術,以致長生不老,幾十年如一日,溫禾已老眼昏花,面上皺紋層層復疊疊,一頭濃密青絲亦被歲月刷成稀疏白發(fā),云家二郎仍舊那副年輕的容貌。
一如,當年她下學歸來,乍見棗樹下的那道霽青軟衫,衣裳上的青,如澄空裁下一般,他回身沖她清淺一笑,“溫姑娘,我住你鄰家,人稱云二郎!
溫禾咳嗽幾聲,云二郎為她輕輕錘了錘后背。
溫禾啞聲問:“云哥哥,等了我一輩子,亦未等到我回頭,你后悔么!
云二郎輕聲說:“禾妹妹呢,你亦等了一輩子,始終未等到他,你是否后悔。”
“每次聽你喊我禾妹妹,都覺得自己還很年輕!睖睾陶f著,困意上頭,歪頭睡了。
醒來,空中浮著一輪明月,小黃在灶臺燒飯,煙火氣息和著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暖著耳朵,蔓至鼻息。
云二郎還在身邊,“夜里寒涼,禾妹妹進屋去吧!
溫禾搖搖頭,望著當空的月亮,“我自己的身子自己了解,大限已到,怕是活不過明年開春了,這么好看的月亮,看一天少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