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寧異常冷靜,只宅在上景宮靜養(yǎng),好生照看小世子。
小世子的眉眼像極了他阿爹,性子乖巧,嫌少哭鬧,給個撥浪鼓能一個人玩一整天。
直至小世子兩歲時,受了寒起了燒,御醫(yī)熬了數(shù)帖名貴湯藥,亦無濟于事。
小世子不止食不下湯藥,簡直水米不進(jìn),眼見著白白嫩嫩的嬰孩,萎靡消瘦,簡寧公主便割破指腹,以血作墨,謄抄《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為小世子祈福。
佛經(jīng)抄了一半,小世子又哭鬧起,簡寧抱著小世子哄勸,小世子的小肉手扒上她余血尚存的指頭,吸起血來。
小世子連日不進(jìn)食水米,只吸鮮血,簡寧公主亦發(fā)現(xiàn)小世子胸口漸漸浮出似火似蓮的一盞花形,同凈情額心的花盞一模一樣。
月上花的濁息,竟累計胎兒。
小世子的燒退卻,不再吸人血,漸漸進(jìn)食湯米,心口的赤紅花盞,亦漸漸退卻。
那日,簡寧公主留書出走,帶著匯源方丈給的西境佛國圖卷,一人駕了赤燕馬離宮。
西境佛國極遠(yuǎn),即便是無日無夜策馬加急,兩月后方趕至目的地。
那日恰是月上節(jié),三十二佛國百姓載歌載舞,放煙花祭鮮血,感恩佛子凈情再造之恩。
簡寧隨手抓了一個點煙花的佛陀,“敢問佛子,凈情現(xiàn)如今身在何處!
佛陀念一聲阿彌陀佛,“凈情佛子于三年前圓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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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佛國,梵靜海。
浮生菩薩一手捻著佛指,另一掌心托一方緇色匣子。
梵靜海心浮出一滴水滴,里頭映有凈情佛子的一幀幀影子。
半卷秋色佛卷,于水滴中浮現(xiàn),經(jīng)卷之上密匝無數(shù)經(jīng)文,金色經(jīng)文飄出書簡,在空中繞出一個個卍字。
浮生菩薩對眉心印有月上花的僧侶道:“世上唯有半卷經(jīng),可化去你體內(nèi)月上邪花之濁息。”
又一滴水浮空,里頭幻出朱墻青瓦的深宮,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嬰兒呱呱落地,被一眾美婦輪流哄抱。
浮生菩薩道:“佛祖藏經(jīng)閣的半卷經(jīng),已生靈識,投生人界承虞深宮,封號簡寧。”
凈情佛子,渡沐頭上月光,面如白玉,唇色微艷,額心月上花,妖冶無雙。
他道:“半卷經(jīng)已轉(zhuǎn)生為人,貧僧要如何用她化去月上花的濁息!
浮生菩薩唇角慣含一縷似有似無笑意,“殺生。公主死后,魂識將化作經(jīng)文,吞了經(jīng)文,月上花濁息即解。”
凈情離開之際,青黛僧衣被風(fēng)拂起,浮生菩薩縹緲空遠(yuǎn)的聲音入耳,“你唯剩一月時日,月上花濁息將徹底吞噬你神魂。本座已于你體內(nèi)種下一縷凈火,你若未取得半卷經(jīng),濁息吞噬你之前,凈火自會將你身魂焚灰!
這一刻的簡寧才懂,當(dāng)初凈情說予她的那句話:半卷經(jīng)太過珍貴,貧僧已不忍相奪。
那天,簡寧公主牽著赤馬,在宮外坊街到處尋他。
去了婆娑齋,走過兩人一起走過的坊墻街巷,于探墻而出的海棠枝前駐足良久。
他站在一旁,隱著身子,望見她眼里的相思及擔(dān)憂,那雙澄澈的眸底糅雜了萬千心緒,唯獨瞧見不見怨恨。
那夜,簡寧公主伏至案前,難得沒有謄抄佛經(jīng),而是往紙上描募了一朵花,似火似蓮,妖冶絕色。
她趴在案首睡去,眼梢滑下一滴淚,洇了紙上紅花。
凈情現(xiàn)了身形,給公主披了件氅衣,望見她秀眉微微一動,他于窗前月下,心上人的身邊,化作了一縷縷齏粉。
—
浮生菩薩將緇色匣子,拋至簡寧身前,匣子自動開啟,里頭縈繞一團團赤紅霧粉。
“此乃凈情的骨灰!
浮生菩薩:“你本是佛祖藏書閣內(nèi)半卷經(jīng)文,多年前,凈情佛子入佛閣,見佛經(jīng)落了塵,便抬手抹去塵埃,你聞了凈情手上的旃檀香,啟了蒙識。多年后,東海之上,凈情因你眸中挽淚,生了一絲惻隱之心。你等便生了這場緣劫!
簡寧公主笑了笑,對著匣子道:“我給我們的孩子,起名一個斷字!
拭去腮邊淚水,她抬首對菩薩說:“待我死后,將我們的骨灰放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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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情骨灰呈赤色。
簡寧骨灰則是金。
赤金糅雜的齏粉,重新飄回息壤柩內(nèi),溫禾小心翼翼瞥了眼身側(cè)的赫連斷。
原是父母愛情故事。
息壤柩保骨灰內(nèi)亡識不散,方呈現(xiàn)出這段不為人知的緣劫。
此刻溫禾終于明白,不毛山清涼洞內(nèi),她夸洞壁上的懸的和尚圖好看時,赫連斷為何會罵她混球。
要知是公公大人,她肯定不說那話。
但看赫連斷的表情,還算平靜。
只收起了盛著父母骨灰的匣子。
溫禾跳腳躲過礁石凹槽處,又淌過的一條灼熱巖漿,赫連斷扯住她的腕骨,“我打算劈開這礁牢。”
“這礁牢不是被巖漿包裹么,你不怕,那我怎么辦!睖睾绦膬(nèi)不安,大魔頭不會打算犧牲她吧。
赫連斷:“少室仙府的老人參,應(yīng)給你們上過‘神府’一課!
溫禾點點頭。
所謂神府,是由神識造出的靈府,存于無形空間。
凡是有意識之人,便有神府。只是開啟自身神府,控制神府,需得極高修為方可。少室山建門數(shù)萬年,唯有鶴焉仙尊有開啟神府的能力,三大長老都做不到。
神府內(nèi)自成世界,由開啟神府之人操控。
入了神府內(nèi)的人,便成了神府主人的傀儡,甚至神府主人不想放你出來,就會被永遠(yuǎn)困于神府,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魂魄亦探不到一縷。
好在欲邀人入神府,須得對方對其推心置腹毫無防備,且心甘情愿,若對方不愿,再是靈力強大,亦不能將人強行拉入自己的神府。
溫禾瞬間懂了魔頭意思,他想將她藏入自身神府內(nèi),免于破礁牢而出時,被八方的巖漿澆身。
但隨意入對方神府風(fēng)險極大,只要入了對方神府,不止身子被束縛,連思想魂魄都可以輕易被神府之主抹去或篡改。
只要神府主人愿意,他可讓你愛上他,做他死士,無條件為他做任何事,哪怕被放出了神府,魂魄神識已徹底扭曲改變,再不受原意識控制,成了徹底的傀儡。
如同話本先生筆下的人物,思想言行全由話本先生打造,話本先生乃話本的創(chuàng)世之神。
神府的主人,便是神府內(nèi)的創(chuàng)世之神。
溫禾立馬否定,“我才不要,我一旦入你神府,你不定怎么待我,說不定你將我變成對你言聽計從的傀儡,那我還是我么!
赫連斷唇角抽了抽,一手握上自春刀,“那你就等著被巖漿澆成灰!
溫禾不甘心,搖了搖對方袖子,“再想想別的法子嘛,入神府太狠了,一點退路都沒有!
“目前已沒別的法子,還有半個時辰,礁石暗牢將自破,海心巖漿會將這里填滿!焙者B斷稍稍別過臉去,“你以為我愿意讓你入我神府!
嚯!你神府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畢竟人的心思全藏于神府,入了神府之人唯一的好處是,可輕易探得對方的所思所想。
但有什么用,人家不放你出來,或放你出神府之前,將你魂識記憶篡改,真是人家想改成何樣便改成何樣。
腳下暗礁,倏地猛顫,無處凹槽處涌來大量赤紅巖漿。
赫連斷朝溫禾伸出一只手,“再猶豫,來不及了。”
溫禾簡直要哭了,這道選擇題太難了,尤其再看到魔頭惡狠狠兇巴巴的眼神時。
正當(dāng)她站在不斷涌入巖漿的礁石上,天人交戰(zhàn)之際,前方礁石咔嚓一聲巨響,一道光破空而來,光暈中站著手持龍頭印紐的霖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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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是遍地瘡痍的珊瑚島,巖漿淌過之地,已凝成暗紅傷疤,海猴子不再肆無忌憚蕩著藤條秋千,三五抱成團,縮在藤條或樹冠一角。
溫禾劫后余生,不用入魔頭神府,安全出來了。
佛祖菩薩保佑。
霖泠道,是珊瑚島的定水神柱意外折斷,致使兩人身陷海心礁石暗牢。
赫連斷冷眼覷著霖泠,一語道破,“你這小蟲是專門打仙山跑回來給你老蟲爹擦屁股的!
不管是蓄意還是無意,好在有驚無險,溫禾由衷感激霖泠,來得真是時候。
她沖霖泠笑笑,安慰道:“魔頭他用詞奔放不羈,愛開玩笑,不要有壓力!
霖泠面色沉重,眸底匿著一縷僥幸,“你沒事便好!
他本打算哪怕祭了自己的身魂,也要救下礁牢中的人,好在龍王不忍他赴死,關(guān)鍵時刻,授予他東海之主的龍冠,舍給他龍王之筋,使得龍首印紐,任他召喚。
溫禾瞧著對方發(fā)頂上罩的龍冠,以及披身的袞龍袍,“恭喜師兄承接龍王之位,看來日后再不得清閑,少室仙府又要接到辭學(xué)信,妙自言要哭了,畢竟你是他心頭一等一的好學(xué)生。”
霖泠淡淡一笑,“輕松愜意的仙門生涯,怕是一去不回!
擔(dān)心同師兄多聊幾句,魔頭又會不開心,溫禾趕去赫連斷身邊。
赫連斷掀開手中息壤柩,赤金相融的霧粉,自內(nèi)里飄出,被海風(fēng)吹散,絲絲縷縷,牽牽繞繞,最終歸于大海。
溫禾方才明白,浮生菩薩為何要赫連斷將父母骨灰?guī)У綎|海珊瑚島。
凈情與簡寧緣起此島,佛國境內(nèi),甚至梵靜海,皆太過純澈,容不下這對有情人的骨灰。
兩人既已入凡塵,不如歸于凡塵。
《佛陀慈悲經(jīng)》注,若將有情人骨灰散于相識之地,或可另啟奇緣。
海風(fēng)將赫連斷的衣袍墨發(fā)卷起,卻吹不起他眸底半點漣漪。
溫禾瞧見對方眸色深似海,不知里頭藏著什么。
咸風(fēng)吹散骨灰,無聲無息。
如凈情簡寧對孩子無聲無息的愛。
一個將自身功德加注他身。
一個以余命,換取他此生無病災(zāi)。
這便是赫連斷能逃出佛祖掌心浮屠的原因。
更是他兒時被宮人百般苛待,甚至瘟疫侵襲,卻從未染病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