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面具導(dǎo)演的腳印嗎？

  但，那不是幻覺嗎？

  他終究，終究踩進了一雙，不屬于自己的腳��？

  仿佛感覺背后目光之利刃，k猛然回頭。

  空無一人。依舊空無一人�；糜X中的老人早已消失。eurydice之外，客房的寂靜與冰冷陳設(shè)如一幀靜物畫，畫中事物悄無聲息，一切如同死亡。

  難道，其實k自己，就是面具導(dǎo)演？

  k挪動雙腳，發(fā)現(xiàn)腳印濕跡亦已消失不見。他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似有若無的淚水；而他的右手正無意識向前揮動，仿佛正向前方一虛空之物發(fā)動攻擊。

  （不，不是淚水。那感覺并不像眼淚。反而像是，自臉面上不知何處的傷口汩汩而下的，溫熱而透明的血。）

  （是了，此刻，若手持利器，將那以能劇臉譜為“本然之臉”的導(dǎo)演老人刺傷；那么他所噴流的，或許，也就是這般的無色之血？ ）

  k再度想起那個揮之不去的，不斷神秘復(fù)返的殺人夢境，感覺槍口冰冷的金屬氣味如海水般嗆進他的鼻腔，嗆得他眼淚直流。

  （起來！站起來！轉(zhuǎn)過去！走！繼續(xù)！）

  （不要看！叫你不要看你還看！）

  （好啊，你愛看是吧？ ）

  （砰�。�

  第23章

  “全面清查”已確認執(zhí)行。其預(yù)定時間為2219年11月27日上午。篩檢將以全新研發(fā)之二代血色素法執(zhí)行。特此告知。

  你的盟友

  2219年12月9日。凌晨時分。d城。高樓旅店。

  第五只蛾。

  第六只蛾。

  第七只。第八只。第九只。

  短短十數(shù)秒內(nèi)，五只巨大的蛾撞上了落地窗。

  k貼近玻璃窗探看動靜。他注意到，玻璃帷幕間，窗框之上，一只垂死的蛾正在彼處掙扎。

  k取出照明器，隔著玻璃投射光源。

  光圈中，垂死的蛾啪啪拍擊著殘斷的翅翼。它的觸角劇烈顫動著。

  （奇怪。在城市里，于此離地數(shù)百米之高空，怎會有蛾類存在？ ）

  （這是……某種警示？某種窺看？ ）

  k向外眺望。并未見及任何其他蛾群的跡象。

  警告。連鎖反應(yīng)之一環(huán)。邏輯上，那直接決定，甚至唯一決定了k的下一步行動。

  k思索著。確實，在當時，即使他已截獲eurydice的夢境報告（“二戰(zhàn)”斗室之夢、溫泉旅店之夢），即使他已知曉eurydice確有其不欲人知之秘密，然而若是未曾收到那則來源不明的神秘信息，在那時，“侵入eurydice住處進行搜索”的選項，是完全不可能存在的。

  那是2219年11月26日凌晨3時17分。k在家中被通訊器的鳴響叫醒。他起身察看，就此讀到那則署名“你的盟友”的信息。

  理論上，信息內(nèi)容真假難辨。由于情報來源曖昧不明，難以推斷“全面清查”是否真將提前實施。但更可疑的是，信息中提到的“二代血色素法”。

  “二代血色素法”是什么？

  沒有實質(zhì)信息。缺乏技術(shù)細節(jié)。然而問題不在于此。重點在于，如果“全面清查”確實是以一k未曾預(yù)期之全新篩檢技術(shù)執(zhí)行，那么這一切就完全合理了。

  寒意爬上k的脊背。他立刻想到，或許，或許這所謂“二代血色素法”，正是那傳聞中用以鉗制第七封印的另一秘密情報工作室所研發(fā)？

  又是誰好意，或不懷好意地傳來信息，意圖事先警告k？

  是“他們”嗎？將eurydice的夢境報告提供給k的“他們”？

  （如果“他們”竟知道得如此之多……）

  k冷靜整理思緒。首先，“他們”的現(xiàn)身始自于k與中間人m之間的第14次傳遞任務(wù)。易言之，他們極可能與m、與“生解”有關(guān)�；蛟S他們就是生解。他們試圖引發(fā)k對eurydice的懷疑。或許他們意圖傳達的是，eurydice其實曾受托于人類政府，對k進行貼身監(jiān)控？

  但由于狀況不明，k決定暫且按兵不動。

  或許“他們”此刻正百般不耐于k的無所舉措？

  “他們”也未免知道得太多了。

  是的，這是一種指示。k想。

  他必須采取行動。確實，“他們”正是在迫使k采取行動。確實，這可能是“他們”精心布置的陷阱；但問題在于，情勢已然生變——“二代血色素法”的說法大大提高了“全面清查”的概率。k的決策可能性已遭限縮。他沒有坐以待斃的空間了。意外的神秘信息已串聯(lián)了“全面清查”與“夢境報告”兩則原本毫不相干的情報。他必須開始行動——任何有助于確認情報真?zhèn)�，以及全面清查是否真將付諸實施的行動。

  而“他們”的意思很明白：eurydice是唯一的線索。

  k看了看時鐘。

  11月26日凌晨3時32分。距離“你的盟友”所言全面清查之表定時刻，僅約30小時。

  k決定立刻展開偵查。

  并且，當然，別無選擇，必須親力為之。

  第24章

  2219年11月26日。下午4時28分。d城近郊。

  于確定eurydice將會在第七封印總部處理行政流程直至深夜之后，k只身外出，前往eurydice住處。

  一塊河濱小區(qū)。圍繞的人工綠地之中，十數(shù)獨棟小型住宅如稀疏群星般面對著lethe river荒蕪的河岸。隔著寧靜無聲的綠色河水，幾座廢棄牧場遠遠近近地散布于對岸廣闊的地域之中。

  此刻，背向河岸的道路正停置著三艘飛行船與兩輛車。其中兩艘飛行船是空船；而剩下的一艘中，隔著蒙上一層白色薄翳的玻璃窗，可以隱約看見一個女人正在駕駛座上忙著進行通話。

  女人的神情姿態(tài)并不平靜，似乎在與通話的對象爭論著什么。

  冬日黃昏。陽光缺席。天空一如灰燼。河面升騰起一片淡藍色的薄霧，仿佛無數(shù)魂靈之聚合。那潮濕的霧靄部分遮蔽了對岸廢棄牧場中的零星景物（殘破的農(nóng)舍、墻垣、圍籬、那再無人或動物踐跡其上的牧草地）；遠遠望去，眾多景物都輕盈得像是河面漂流物的倒影。

  k當然毫不費力便成功地侵入了eurydice的住處。簡單的單人小公寓陳設(shè)依舊十分素雅，與他記憶中的模樣并無差異。時間滯留的怪異感——仿佛時序永恒被遺棄于他們分離的那一刻，又像是他們原本便未曾共同擁有過對方的愛情一般。k想起與eurydice分手之后，對于她的感情生活或日常生活，他幾乎便沒再問起。之于他，除了免于尷尬之外，或許他也覺得那是一種必要的分寸，因此也特意不去觸碰相關(guān)私人話題。換言之，在分手后，他們的關(guān)系其實已然退化成一種單純同事之交誼�；蛟S連普通朋友也稱不上了。

  然而此刻，分手兩年之后，k竟再次置身于lethe river河岸這獨棟小公寓中。

  且竟是在如此荒謬之情況下。

  （k甚至覺得，或許那“內(nèi)部清查”之高層命令，他個人涉入之“夢的邏輯方程”與血色素法之自體演化，那意外獲得的，eurydice的夢境記錄……這許許多多在短時間內(nèi)彼此串聯(lián)接踵而來的異常事故，皆非偶然。或許它們之中的每一項，都是一則又一則向k敞開并求索意義的，神秘的寓言……）

  當然此刻k無暇多想。簡單環(huán)視過這尋常的單人公寓后，k決定自書房開始。

  一如預(yù)期，個人計算機操作系統(tǒng)被封閉在一道量子密碼鎖之下。這原本并不構(gòu)成什么阻礙，但在缺乏必要工具支持的情況下，孤身一人的k是束手無策的。

  k決定放棄。

  只有土法煉鋼了。

  以書房為起點，k開始進行搜索。

  他很快有了新發(fā)現(xiàn)。書桌內(nèi)里，一如預(yù)期堆滿了eurydice的各式私人文件和電磁記錄。k當然也發(fā)現(xiàn)了顯然像是eurydice與其他從前男友彼此往返的信件，數(shù)量不多。在這時代，不帶電磁場的紙本文件已十分少見，多數(shù)代表特殊意義，作為饋贈、紀念或裝飾之用。當然，時間緊迫，此刻k僅能快速將之瀏覽略過。并無特別收獲。

  但重點并不在此。重點是，在由活頁夾、長尾夾、裝訂機、打孔器、電磁場修復(fù)器等眾多老式文具與雜亂文件所堆砌遮蔽的抽屜底部，k發(fā)現(xiàn)了一紙裝了幾張照片的黑色信封。

  信封并未受到特別保護，僅是若無其事地夾雜于其他信件中。信封口甚至未經(jīng)密封。k原本以為那僅是一般私人生活照；然而在打開之后，卻發(fā)現(xiàn)并不尋常。

  就著燈光，k細細察看起來。

  兩張相片，皆以老舊向量偏光加密。k取出工具，很快撤下了貼膜上的加密保護。

  k以指尖輕撫過那照片表面的紋路。由偏光加密之形式、相紙材質(zhì)與折舊度看來，照片年代并不晚近，至少已在十多年以上。

  但更令人疑惑的則是照片中的物事。

  乍看之下，第一張照片可謂莫名其妙。像一張拍壞的生活照。畫面中央，人形之部分肢體陷落于周遭濃稠的黑暗之中。那黑暗色澤深邃，仿佛有種沉落于湖底的重量感。然而或因其肢體躍動、鏡頭搖晃或快門之失誤，前景顯像效果不佳，完全無法分辨照片主體正進行何種肢體活動。而周遭背景，亦由于光線微弱（層層湖水之遮蔽），無法辨認出任何事物。

  然而即使同樣亮度晦暗，第二張照片倒是相當清楚。同是一張以人體側(cè)面為被攝主體之照片。一年輕男子之裸身。他弓背屈膝，雙手拳起環(huán)抱著自己膝蓋與胸口。胎兒般的臥姿。但盡管酣睡蜷縮著，那男子的肢體并不瘦弱，微光下隱約可見筋肉虬結(jié)之紋理。而在那裸身四周，則是一整片膠質(zhì)泥濘般暗紅色的背景。

  細看之下，那深深淺淺的暗紅色泥漿有著奇異的絲絨質(zhì)感（不知是原本如此，抑或是攝影或顯像之誤差）；而于少數(shù)亮度較高的部分，尚可見及類似疤痕、血管、筋脈、毛發(fā)或電路般隱約的曲線……

  拍攝角度是背側(cè)面。這已直接避去了那年輕男子之臉容。畫面視野亦極狹小，僅呈現(xiàn)自頭部以至腰部之特寫。或許亦因其距離之迫近，反而使那人體輪廓失去了正常距離下的真實感。

  腰部以下及四肢，則全數(shù)浸染在那暗紅膠質(zhì)血凍中。

  亮度稀薄。年輕男子的皮膚呈現(xiàn)一青灰干枯，皺縮落葉般的色澤。如血泊中之尸身。

  k感到怪異，遂將之仔細端詳了一番。

  蛇一般的冰涼冷然躥上脊背。

  盡管無法辨認男子面部特征，然而從那熟悉的軀干四肢以及右臂上的疤痕判斷，k知道，那便是自己。

  那是年輕時的k。

  而且，竟像是一具死尸！

  k輕按自己右側(cè)太陽穴處的隱藏鈕，迅速將這幾張照片翻攝入眼底。[1]

  接下來，將臥室搜索完畢后，于小客廳窗臺邊的水生盆栽里，容器底部清水中，k又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三只水瓢蟲。

  活體水瓢蟲。它們正兀自在水底緩慢爬行，時不時活動筋骨般張合著翅鞘。仿佛自身即半睡半醒地陷落于一個慵懶的夢境中……

  水瓢蟲屬管制生物，自然并非一般閑雜人等能輕易取得。而理論上，若是并無取夢者病毒體內(nèi)夢境需進一步貯藏，或其他亟需長期準確保存之夢境，光是持有水瓢蟲畢竟毫無意義。換言之，若是eurydice所豢養(yǎng)的這三只水瓢蟲真有其作用，合理推論即是：eurydice必然持有某些重要夢境——

  那又會是什么樣的夢境呢？是eurydice自己的夢嗎？

  k自清水中撈起水瓢蟲加以審視。他剝開水瓢蟲表面的黑色翅鞘，對著光檢查內(nèi)里的膜狀薄翅。

  那膜狀薄翅已然像堆棧的幻燈片般厚厚密生了數(shù)十層之多。三只水瓢蟲皆然。由色澤來判斷，培養(yǎng)儲存之程序應(yīng)已完成。

  換言之，已有三個培養(yǎng)成熟的夢境被精準記錄于這膜翅上了。

  k決定將這三個夢境帶回第七封印總部進行查驗。然而為了減少被eurydice發(fā)現(xiàn)的概率，無法直接將水瓢蟲帶回。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在此當場復(fù)制夢境了。

  k取出r——503滴劑，將藥物直接滴入水中。

  水瓢蟲隨即啟動自我復(fù)制程序。如同渦蟲，它們自頭部中央自動分裂，而后以身體中線為準，向兩側(cè)各自生長出完整的另一半。

  七分鐘后，三只水瓢蟲同時在容器底部完成了一次無性生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