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的秋雨,確像張愛玲筆下的蛛絲,織成了一片輕柔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整個秋的校園。朦朧的煙雨,盡現(xiàn)一派秋的韻致。雨腳在校園里跳躍,不知將會打落多少寂寞的秋葉;雨,滴在我窗前的欄桿上,敲打出一曲天堂的樂音?墒,過不了多久,就聽不見她的響動,只嗅得泥土的腥味。待我放學時,天就基本上晴了。只見一輪圓月墜在遙遠的天邊,月,很圓,卻沒有一絲光澤,像一片薄紙,被誰貼在了那里。
我喜歡在這種情景中漫步校園的小徑,沒曾想就是如此走過了高三?捎行┕适拢遺落在那些小徑上,無意中被新春的花草拾起,重新演繹出遙遠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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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我獨自坐在教室看《文化苦旅》。屋里很靜,可以清晰地聽見從遠處走廊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一個頗有幾分帥氣的男生出現(xiàn)在我的窗口。他敲開窗子,問道:“你是劉月皓?”我有些愕然,我不曾認識他,只好點點頭?蛇沒等我回過神,他已經(jīng)把一封信扔到我的桌子上,并在轉身的同時撂下一句狠狠的話,“這是一個女生讓我送給你的!”
我懷著幾分疑慮,幾許惶恐,慢慢打開信。有兩頁,是用卡通信紙寫的。大體內(nèi)容是讀過我寫的幾篇散文,覺得很欽佩,想和我做個普通朋友。最后的署名是“林夕”。字跡娟秀,秀氣中又隱約著幾分理性。
看過了信,我有些驚慌,幸好周圍沒有同學。我想象著這個叫“林夕”的女生的模樣。她真怪,說想做個朋友,卻沒說她是哪個班的。
晚自習課間,我把這件事告訴好友李天宇。他顯得十分得意:“你小子八成是要有艷福了!”我裝作不高興他這樣說,但同時也有一種莫名的竊喜。就在這時,下午那個送信的男生又趴到我的窗子上。
“喂!你想好了嗎?”他語氣中帶著幾分怨憤,眼睛也似乎發(fā)出一種威懾的光。
“我?我還沒想!蔽叶汩_他焦灼的目光。
“你快點想!我下節(jié)課來拿你的回信!”他說完便揚長而去。
“他是阮韻偉,這個人我知道,他女朋友就是林夕,那封信就是他女朋友寫給你的!碧煊钫f道。
“什么?這怎么可能?那我怎么辦?”
“很簡單啊,你告訴她做朋友就做朋友唄,反正她老公也不是不知道!”天宇得意地揚起了眉毛,可是我只覺得那個“老公”很刺耳。
“呃,那你幫我回信吧!”
“我?你別開玩笑了,人家寫信找你又不找我,再說了,你那么好的文筆,難道連一封回信也寫不好?”
“那好吧,你不幫就算了,我自己寫!”我故作生氣,他卻早摸透了我的心思,竟然回去坐下了。好你個天宇,我非寫好還不可呢!
剛好下節(jié)課我已經(jīng)寫完作業(yè),就開始回信,卻苦于沒有信紙,剛才也忘了向天宇借幾張,只好找了一個普通的筆記本寫起來。斟酌字句,頗為費神。最后寫道:千金易得,知音難覓;若有緣分,相識何妨。我將這頁紙撕下來,簡單對折。還剩下不少時間,就隨手翻了本雜志,竟又忘了把信傳給天宇讓他修改一下。他可是有一大堆信紙,一大堆情書,和一大群女朋友的人。
果然,剛一下課,那個男生就跑了過來。我把信遞給他,沒有說話。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過信,問道:“寫好了?”
“好了!蔽艺f道。
他把信拋進口袋,慢悠悠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我又收到林夕的信,是一個女生送來的,自稱是她的同桌。我忘了問她的名字,因為在想另一件事,為什么送信的不是阮韻偉?我展開信,依然是娟秀的字跡,勻稱的筆畫。她約我周日下午在校圖書館見,信號為兩人都拿一本刊有我一篇散文的《文選》。為什么我也要去拿《文選》?她應該早就認識我,只要她去拿,我就能認出她,我想。
明天就是周末,我鄭重其事地問天宇該怎么辦,我要不要去?他卻笑道:“去就去唄,多一朋友有啥不好,何況還紅顏知己呢!”這兩天他總拿我開玩笑。
周日下午,我洗了澡,換好衣服,并習慣性地帶著一本讀書筆記和一支簽字筆就去了圖書館。我看了看表,還有八分鐘,圖書館的人不多,也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拿著《文選》的女生。于是我去書架上把它取下,在一個靠窗的位子上坐下。由于這本書我早已讀過,而且現(xiàn)在也沒有一點讀書的興致,就無聊地看著來往的人。其實現(xiàn)在很少有人有讀書的興致,似乎每個人都是作家,卻沒有讀者。大約一刻鐘吧,我看見一個女生像是從一幅畫里飄了下來,接著款款移步。她穿一件黑色外套和一條深藍牛仔褲;面目也逐漸清晰,雙目明澈,薄唇微揚,保持著一個似有若無的弧度,一頭披肩秀發(fā)的左前方又束了一綹。就是她了,我在心里默想。果然,她四處看了看,卻不去拿《文選》,而是徑直走到我身前。
“你是劉月皓?”她問道。
我嗅到她的發(fā)散出的淡淡的香,心里便像敲響了密鑼,雙臉也好似在向外冒火,只是機械地點了點頭,又補了句:“嗯,你是——”
“我林夕啊!”她或許是看出我的窘迫,一邊說著,一邊抓過我手中的《文選》坐到對面。轉身的一瞬,一縷青絲劃過我的臉。
“這是你的散文!彼_那一頁,接著說,“我讀了好幾遍,真好!”她說完便又去讀那篇散文。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又不想就這樣沉默,只好問道:“為什么呢?”在與人聊天時,如果我覺得無話可說,就總會問“為什么”。
她抬頭看了看我,攏了攏前額的發(fā),笑道:“語言很優(yōu)美,感情也蠻豐富;還有,我不知道感覺對不對,總感覺你的文字有一種孤獨的味道;不過也說不清楚,就是感覺很好嘛!”她放下書,見我疑惑的表情,又接著說,“哎呀,喜歡不需要理由,不喜歡才需要理由。”
我的疑惑是因為我大感詫異,她何以察覺我的孤獨?雖然我的確一直孤獨,但還從未發(fā)現(xiàn)一個人可以從文字中察覺我的孤獨。于是我隨口笑言:“孤獨?我有什么好孤獨的?”
她卻不以為然:“文人難免孤獨!彼眠^我的讀書筆記翻了翻,然后問道:“你平常就只喜歡寫寫東西,不喜歡什么體育運動?”
“體育?”我躲開她的目光,“哦,我也很喜歡,只是不擅長!
“那你喜歡籃球嗎?”她大有打破沙鍋問到底之勢。
“喜歡!而且還很崇拜那些籃球打得好的人,可是我自己打得不好!
“這也難怪,你的手拿書拿筆拿得多了,球自然打得不好!
“不一定吧,我覺得乒乓球打得還行。”我打斷她的話,已沒有了先前的緊張。是的,在所有球類中,我打得最好的就是乒乓球,可那是五年前的事,那時我在南方,F(xiàn)在已近五年,我?guī)缀鯖]再碰過它。不過還好,不像國足,一直踢著卻一直踢不出什么光彩。我收回思緒,問道:“你最喜歡中國古代的哪個文人?”我故意將話題轉移到文學上,這樣可能有比較多一點的話。
她并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將臉轉向窗外。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幾朵荷花在秋風中瑟瑟發(fā)抖,搖搖欲墜!傲舻脷埡陕犛曷暋保S口吟道。
“李商隱,你最喜歡他?”
“嗯,我覺得他的詩迷濛幽幻,像……像秋雨編織的世界,給人一種美妙的享受!彼难劬︻D時像溢波的秋水。
“那么你不喜歡李清照?”我習慣性地問。因為我固執(zhí)地認為,只要略懂中國古代文學的人,就不會用平常眼光看待易安,他們對她會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結。
“不,誰說我不喜歡她?我對她不只是喜歡,好了,不說我了,你喜歡誰啊?”
我突然察覺她淡淡的憂傷,她為什么對李清照如此敏感?可是我又不便追問,只好先回答:“柳永,他對當時的——妓女——抱有真摯的感情,宋仁宗的一句且去填詞斷了他的仕途,卻讓他成了北宋著名的專業(yè)大詞人,他在當時是個真正把女人當作人的人!”他并沒有在意我說“妓女”一詞時的遲疑,反而對我越加激動的語調投來贊許的目光。柳永,其實我覺得他挺幸運,整天有那么多美女相伴,據(jù)說去世的時候,送葬者云集,皆為當時煙柳之人。我要是可以回到古代,一定也去兩宋,至少不像現(xiàn)在這么寂寥。
“喂!你們兩個在圖書館別那么大聲講話!”我們聊得正開心,一位圖書管理員卻向我們說道。林夕突然捂住了嘴,對我詭譎一笑。我看了看四周,有不少同學正用余光瞥著我們,這異樣的光芒,使我們似乎成了刑場上的罪人,暴露于眾目睽睽之下,甚至沒有絲毫顏面去面對太陽。
“我們到外面走走?”我急于躲避這種另人恐懼和窒息的氛圍。
我們在校園的小徑上走著,秋意與剛才的目光相比顯得遜色許多,它是沒有多少殺傷力的,至少草坪依然綠意融融。有很多同學在籃球場“廝殺”,不時可見一個籃球在半空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然后準確地墜入球籃,幾乎與此同時,響起了一片喝彩聲。
“我們到假山旁的草坪上坐坐!
她沒有直接回答我,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后走到了草坪。我先俯身坐下去,接著索性躺下看天,幾群小綿羊在藍天游蕩,惟獨聽不見“咩咩”的叫聲。她默不作聲,坐在離我不遠處的草地上。
“給我送信的那個男生是你男朋友吧?”我終于按捺不住疑惑的心,因為我知道她的憂傷一定與他有關。
她不看我,只是“嗯”了一聲。
“那你為什么今天下午不和他在一起,反而和我在這兒無聊地聊天?”兩個人根本就不熟,自尋煩惱地找些話題,正是無聊。
她還是不說話,只是慢慢低下頭,用一節(jié)木棍在草地上亂畫。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問題的可惡,為什么我會問這樣使她不高興的問題?我坐起來,慢慢挪到她身邊,說道:“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個問題!
“不關你的事,你不用責怪自己!彼卣f,依然不抬頭看我。我覺得很尷尬,全身都好似不大對勁,手也不知往哪里放才好,只是無意識地撓著頭。
過了一小會兒,她突然站起來,“對不起,我還有事,先回去了!蔽铱匆娝t紅的眼,她走向宿舍,始終沒有回頭?粗h去的背影,我心里注滿了自責。
風越來越大,過了很久,我慢慢走回教室。
天宇馬上嬉皮笑臉地跑過來,“今天下午玩得很爽!”
我看了他一眼,并沒有說話,他卻調侃似地說道:“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你小子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下午是不是——”他見我仍不搭理,才換了語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太清楚,我提起了阮韻偉,她就哭著走了!
“你傻!他們之間早就完了,就在幾天前。”
“什么?完了?”我知道天宇的“完了”就是“分手”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你知道什么?就知道每天抱著書!”他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似的看著我。
我回了座位,腦子里全是林夕的影子。突然,徐瑞遞給我一張小紙條:今天下午和誰在假山旁的草地上卿卿我我呢?那女的蠻標致哦!
徐瑞是坐在我前面的一個很開朗的女生。我看過紙條,一番苦笑,然后在紙條上接著寫道:一個朋友。她卻很快遞回紙條:女朋友吧?我直接問道:“男女同學聊聊天就成了男女朋友?只有男女朋友才能聊天?”她聽后“嗤”地一笑:“你少裝蒜!傻瓜才會認為你們只是朋友!蔽野鸭垪l扔了,我百口莫辯,只能不置可否。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男女同學就不能正常地交往?為什么正常的交往總在他人的眼中變形?(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