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送走牧澤,一個人回了苦雨峰。
遠(yuǎn)遠(yuǎn)的,便看見折柳站在大殿門前。
她眼神虛掃過洛青,只問了一句:“回來了?”
洛青應(yīng)了一聲,猜想她下面會問“去了哪里”,但折柳只道:“去練劍!
洛青又應(yīng)了一聲,然后低著頭越過折柳,沿著長廊往前走了一段,才回頭去看。
陰云低垂的天空下,風(fēng)雨交織如晦。
折柳形單影只的站在那里,叫那廣闊寂寥的蒼穹襯托得渺小又孤寂。
……
折柳看著天外出神的時候,荒火峰的大殿里,玄霞也正兀自對著虛空發(fā)呆。
這是座富麗堂皇又幽暗深邃的殿堂。
烏木鑲金的梁柱,鮫紗綴珠的簾帳,繁復(fù)華麗的藻井下懸浮著無數(shù)造型各異鋒銳美麗的寶劍,正流轉(zhuǎn)著瑩瑩華光。
大殿深處,玄霞疏懶的斜靠在翠玉臥榻上,任由紅衣烏發(fā)垂散墜地,只眼神空茫的望著殿頂。
此方修真界的人都知道,第一煉器師玄霞真人喜歡美麗的東西。
好比精致的衣飾,漂亮的寵物,夏夜朗朗的明月,春日新發(fā)的柳條……
但無人知道,在所有美麗的東西里,他唯獨(dú)不喜歡煙花。
因?yàn)槟菍?shí)在太過短暫了。
留不住,不再來,沒意思。
而在所有不美麗的東西里,他唯獨(dú)喜歡折柳。
其實(shí)也不是不美,玄霞想。
只是她每次朝著別人笑的樣子實(shí)在是讓人覺得面目可憎。
那笑容本該是屬于他的,卻一次次分給了別人。
玄霞第一次見到折柳,是在宗門的入門大比上。
少女穿著一身粗布衣服,眸子亮晶晶的,偷偷看了他好幾眼。
于是他橫眉怒目:“看什么看?小心你的眼珠子!”
少女有些尷尬,摸了摸鼻子,小聲道:“抱歉!
玄霞翻了個白眼,轉(zhuǎn)身走了。這種或傾慕或垂涎的眼神他見過太多,多到讓他厭煩。
玄霞是在秦樓楚館里出生的孩子。
他娘曾是以姿容出眾而紅極一時的頭牌,卻因執(zhí)意要生他而毀了身子,失去了本就短暫如煙花的名氣。
自很小的時候起,玄霞就見過太多太多充滿欲望的眼神。
他們意味深長的注視著他,仿佛在看一只待價而沽的羔羊。
為了替他擋去這些不懷好意,娘得罪了許多人,包括青樓的老鴇,老鴇將他們趕到最下等的房間,只安排最摳門的客人。
但娘毫不在意,她喜滋滋的用歪歪扭扭的針腳縫著衣服,嘴里道:“他們生不出我家狗蛋兒這么漂亮的娃,當(dāng)然看老娘不順眼,等我家狗蛋兒出息了,以后氣死他們。”
玄霞又是尷尬又是羞惱:“娘,別老用那個名字叫我了!
狗蛋兒是玄霞的小名,他用了好多年。
而大名是娘的一個風(fēng)流恩客幫忙取的。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無情。六代繁華,暗逐逝波聲!蹦莻窮酸書生搖著破扇子念念有詞。
娘雖然做過頭牌,但卻只是憑著一副好皮囊,肚中并無多少墨水。
整句詩聽下來,她就聽懂了一個“無情”。
“無情好啊,”娘笑嘻嘻的挽著男人,“無情就不會傷心了。”
無情就不會傷心了。
但是會傷別人的心,玄霞惡狠狠的想。
他爹算一個,折柳算第二個。
那兩個月,娘接了很多癖好特殊的客人,攢下了一大筆銀子,連同她親手縫制的衣服一起包裹起來,交給了玄霞。
每隔二十年,附近的修仙大宗門都會有一次招新大會,而下一次就在叁個月后。
這是娘從客人口中聽來的。
她立刻放棄了讓玄霞去學(xué)武或者經(jīng)商的想法,毅然決然的要送他去修仙。
盡管她知道,一旦踏上這條修仙之路,她可能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兒子了。
玄霞是走著去的停云城。
停云城是那個據(jù)說是修真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宗門的管轄之地,如今人流云集,車馬費(fèi)與住宿費(fèi)都貴的離譜,玄霞舍不得。
他走破了一雙鞋子,衣服和臉都臟兮兮的,找了個小河溝洗干凈換上娘做的新衣服和鞋子,才敢前去報名。
這一路上,遇見過欺辱他的,遇見過嘲笑他的,遇見過一臉淫邪問他要不要依附對方做爐鼎的,他全都忍了。
玄霞想,等著吧,總有一天會讓你們跪下來求我。
現(xiàn)在他做到了。
修真界排行第一的煉器師,多么響亮的名頭。
無數(shù)人逢迎討好祈求他的垂憐,只除了一個人。
除了一個人——玄霞心頭火起,憤怒的踹了一腳面前的玉桌,上面琳瑯滿目的擺設(shè)頓時傾倒一片。
他實(shí)在想不明白,他和折柳之間為什么會變成如今這樣。
他們曾經(jīng)那么好過。
折柳甚至冒著忤逆景楓玄君的危險陪他回了一趟家鄉(xiāng)。
這在玄霞看來,幾乎可以算是見父母。
只是娘已經(jīng)死了。
人老色衰,纏綿病榻,又無錢財(cái)傍身,老鴇將她掃地出門。
她等了她的兒子叁十年,最后病死在破屋中。
幾個老姐妹物傷其類,湊錢幫她買了口薄棺,修了座矮墳。
玄霞和折柳找到那座墳頭的時候,只有一棵歪歪斜斜的柳樹,樹下一座孤墳。
墳前立了塊木牌,上面寫著珠娘之墓。
珠娘是娘的花名。
玄霞在墳前泣不成聲。
他不是故意拖這么久才回來的。
世人都道天上方一日,人間已百年,但其實(shí)并沒有那么夸張。
宗門里的時間和人間是一樣流逝的,只是對修士來說,太過漫長的壽數(shù),顯得歲月也廉價起來。
他們的一個閉關(guān)入定,也許就是凡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