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床這帳子,他眼中所見的一切,都不是永和宮的模樣,縱然他未必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可醒過來頭一個念頭,只想回自己的家去。
嵐琪立時點頭答應(yīng):“這就走!
而日夜兼程趕路的胤禎,因疲憊到了極點,把母親送到父親身邊后,倒頭就昏睡過去。此刻仍在深沉的睡夢里,他提心吊膽了幾天幾夜,母親在身邊,終于安心了。
嵐琪在兒媳婦的指引下過來看兒子,胤禎半條胳膊露在外頭,高大的身子,霸道地斜著占據(jù)了整張床。嵐琪含笑給兒子蓋上被子,回眸問完顏氏:“他如今的睡相還是這么不老實?你們伺候著,怕睡不好吧!
完顏氏臉紅,羞赧地說:“反正我們個子小,縮在角落里就夠了,他身邊有人時,還算老實!
“小時候就拳打腳踢的,和胤祥睡在一起時,胤祥總也縮在角落里讓他,乳母們一晚上不知要給他蓋幾次被子!闭f起兒子小時候的事,再想他辛苦幾天把父親送回來,方才對著玄燁絲毫沒展露情緒的人,此刻卻是熱淚盈眶。
但她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沒有讓更多的眼淚滑落,她方才對兒媳婦說過,不許哭。
“你好生照顧胤禎,管好家里的人!睄圭骼潇o地吩咐完顏氏,“這事兒不知能瞞多久,這么大的動靜,早晚會被人知道,就是傳出去也不怪你們,但多小心些總沒錯!
兒媳婦仔細地答應(yīng)著,之后便幫著婆婆搭把手,大費周章地再將皇帝護送回永和宮。玄燁也是此刻才知道,他在十四的家里。在外頭倒下時,他吩咐好讓老四和十四選擇誰走誰留后,意識就有些模糊了。如今看來,是老四留在了那里應(yīng)對之后的麻煩,而十四回來了。
皇帝身邊的太醫(yī),是舉全國之力選出并培養(yǎng)的最好的大夫。嵐琪很清楚,玄燁若是治不好,怎么強求也沒用。在兒子府里也好,回到永和宮也好,她始終冷靜地看待太醫(yī)做的一切,沒有著急亂插嘴。但她衣不解帶地陪過日日夜夜,幾乎不記得過了多少天,自覺身子也快撐不住時,玄燁腳下的虛腫終于開始消退,臉上也紅潤了。
嵐琪的身子不算好,但她只是孱弱些,沒有大病癥,玄燁卻是身有舊疾,一倒下就是大問題。這一次巡視河工,離京雖不遠,可他數(shù)次登岸步行,一走就是幾里路,還涉水親置儀器,定方向,鼎椿木,親力親為。太醫(yī)對德妃說,怕就是這么累著的,水里不干凈,天還未轉(zhuǎn)暖,皇上畢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
但總算度過了危險,這天命之子去鬼門關(guān)逛了一圈,陽壽未盡,閻王爺也不敢隨意收,又被他請回來了。
玄燁已經(jīng)能坐著自己吃東西了,更不用說意識清醒,早早就開始派人去打探外頭的消息。得知“圣駕”已經(jīng)在回京的路上,胤禛對諸位皇子和大臣宣稱皇帝此行累了,要走得慢一些且不見大臣,一直把守著這個秘密。
而胤禎本可以進宮來看看父親,但因為隨行隊伍里的阿哥們開始懷疑他“失蹤”的事,已經(jīng)有人多番來十四貝子府上打聽。胤禎已不住在自己家里,秘密地住在了完顏氏的娘家,果然貝子府有人來打聽過,幸好他離開得早。
四五日后,“圣駕”已距離京城沒多少路程。嵐琪也在稍事休息下恢復(fù)了精神,玄燁已經(jīng)能下床走動了。但嵐琪聽太醫(yī)的話要他悠著點兒,終究是把他關(guān)在屋子里不讓出門,兩人彼此說說貼心的話打發(fā)時間,倒也是很久沒有這樣,簡簡單單地待在一起。
這一天,外頭送來密折,嵐琪拿給玄燁后,就去桌邊磨墨,正想問玄燁要不要送到床邊,環(huán)春急匆匆進門道:“娘娘,宜妃娘娘來了!
嵐琪皺眉:“她一個人?”
原本嵐琪這幾天不能出門也不接待姐妹來串門,是對外宣稱她閉關(guān)禮佛的,宮里的妃嬪倒也識趣,無一人來打擾過。但嵐琪總懸著一顆心,外頭早晚會有風(fēng)聲傳進來,就怕有人進來鬧,雖然鬧出來也沒什么,又有誰敢指責(zé)皇帝的不是?赡菢泳兔鲾[著皇帝關(guān)鍵時刻,只信任永和宮,對于其他皇子來說,不啻是很大的打擊,他們都被父親排除在外了。
這樣一來,胤禛和胤禎在兄弟之中,就真的難做了。所以即便玄燁好了,他也沒有打算捅破這層紙,這事兒不管怎么謠傳,只要皇帝不承認,別人就未必敢信。
嵐琪放下筆墨,在鏡前理了理妝容,便要出去應(yīng)付宜妃,玄燁卻笑:“你說在禮佛,既然禮佛,又何必去見她?”
“是啊。”嵐琪一怔,她急了,就沒仔細想。
“宜妃必然是聽說什么了,可若是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不見得有膽子來鬧你,想來,也一定會攛掇其他人陪她。”身體康復(fù),玄燁的目光又深邃銳利起來,冷冷地說,“應(yīng)該是九阿哥給她送的消息,讓她來確認朕是不是已經(jīng)回來,她不敢和別人一起來,就自己來看看了!
嵐琪皺著眉頭,皇帝則冷靜地吩咐環(huán)春:“說你家主子在禮佛,不能打擾,讓她回去吧。你們把著門別讓她進來,她問什么話,都裝傻不知道,先打發(fā)了。”
環(huán)春會意,定一定心神,就去對付宜妃。果然如皇帝所料,宜妃問東問西,問永和宮里為何有濃濃的藥味,一雙眼睛總是往里頭瞟,想要看出什么似的。但環(huán)春老練沉穩(wěn),硬是把人打發(fā)了。
之后環(huán)春去查了查宜妃的行蹤,果然她好端端的,帶著宮女把宮里上下都晃了一遍。旁人自然不知道她在找什么,可嵐琪和玄燁都明白,她應(yīng)該就是在找皇帝。
宜妃這一鬧,嵐琪不免心神不寧,她擔(dān)心的是還陷在眾阿哥臣子中的胤禛,萬一他們在路上發(fā)現(xiàn)皇帝不見了,真真不知會鬧出什么來。玄燁見她如此,索性也談這件事,問嵐琪:“兒子跟你說,是他哥做的決定?”
嵐琪應(yīng)道:“從宮里去貝子府的路上,胤禎說了大概,說你提出讓他們倆一走一留分工后,胤禛立刻就讓他護送你回來。胤禎說,等他回過神,這事兒就算定下了!
玄燁示意要果脯吃,撕了一小塊給喝多了藥而苦澀的嘴里換換滋味,回憶著自己昏迷前的事,兩個兒子站在跟前。很多年了,因為大阿哥和太子,還有八阿哥九阿哥他們做出寒心的事,玄燁很久不再信任自己的兒子?赡且豢蹋麉s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了兒子們,其實當(dāng)時他覺得自己未必還能活下去,只是不愿死在外頭,哪怕回來看一眼嵐琪,他也死而無憾了。
幸好他操勞的命還長得很,這會子又不得不操心那些事,想象著胤禛在外頭,如何與那群虎視眈眈的兄弟周旋。
“如果你來選擇,會讓誰送你回來?胤禛,還是胤禎?”嵐琪問。
“胤禛吧!毙䶮畹匦,“萬一朕死了,他在身邊,一切就順理成章!
聽得“死”字,嵐琪心頭直顫,但玄燁又說:“朕估摸著,那一瞬間胤禛做出選擇,沒想什么繼承大位的事,他當(dāng)時一定是覺得,把十四留在那里,他應(yīng)付不了那些狡猾的老臣還有咄咄逼人的阿哥。老九老十他們一定會死纏爛打,十四浮躁些,若想拼死守住秘密,大概就要和他們打起來了。胤禛自己的性子不見得最好,可比起胤禎來,這個選擇是正確的。”
嵐琪不言語,心內(nèi)默默感激上蒼給了她一雙好兒子。但玄燁沉思了須臾,又道:“不知胤禛醒過神回過味來,會不會擔(dān)心萬一朕有個三長兩短,胤禎就在京城自立為帝,你說他想起來,是什么表情?”
嵐琪嗔怪:“都什么時候了,還拿兒子們打趣!
玄燁卻道:“朕出門前,在太后那里放了一道密旨,萬一有什么事,太后會根據(jù)那道密旨廢除太子,馬齊手里另有密旨,會立胤禛為皇帝!
嵐琪聽得心驚肉跳,原來玄燁早就安排好了。
而玄燁則道:“雖然老天爺又讓朕活下來了,可不能不為之后的事做安排。這一次他們回來,朕該考慮廢太子了,沒有太子,立新帝就少一層阻礙,這事兒不能再耽擱,朕下一次病倒,不知還有沒有命活過來。”
嵐琪一言不發(fā),玄燁見她神情緊張,不免笑道:“怕了嗎?”
嵐琪搖頭,反是道:“會擔(dān)心兒子們,可對于你,我在胤禎家中就想好了,生死不可怕,你活著我就陪你,你死了,安排好后事,我也……”
玄燁將手指抵在唇間,一如年輕時哄她般要她別再說下去,眼眉間滿是笑意,另一手稍稍張開了懷抱。嵐琪起身挪到他身邊,玄燁將她抱滿懷,輕聲說:“這樣就滿足了,滿足了。”
皇帝的胸懷,已不似二三十年前那樣寬厚堅實,中年時玄燁怕發(fā)福傷身,努力鍛煉身子恪守起居飲食的規(guī)律,如今卻因年老而自然地開始消瘦,再也胖不起來了。
且不知是兒子們一個個高大健壯顯得他不再那么偉岸,還是消瘦讓他看起來不如從前,但皇帝確實老了?墒亲鳛檎煞,他守護著自己的力量卻從未改變,即便前些日子他沉睡在病榻上,不能這樣擁抱自己,在嵐琪心里,他也是自己堅強地活下去,堅強地面對一切的勇氣和支柱。
“這輩子到了你身邊后,我每一天都滿足,滿足得怕用光了三生三世的福氣,下輩子無法再遇見你!睄圭髅鎸Σ≈械男䶮畈辉錅I,此刻卻略哽咽,如年輕撒嬌那般軟乎乎地說著,“你可要抱著我呀,緊緊地抱著我!
“大概我們這樣的人,生生世世都要綁在一起!毙䶮钶p松自在地笑著,“就怕下輩子成了個沒用的凡夫俗子,連金簪珠花都沒錢給你買!
嵐琪道:“只要沒有三妻四妾,荊釵布裙我也守著你!
玄燁大笑:“你就是小氣。”
嵐琪抬起頭,笑瞇瞇地看著他,攤手道:“說好新鑄的官銀賞我,銀子呢?我連響聲都沒聽見!
玄燁哭笑不得,嫌棄地說:“下輩子若真是荊釵布裙,你還能守著我?”
他們便這般膩歪地過了兩三天,沒有三宮六院,也沒有皇子大臣,更把年齡拋在腦后,返老還童般重溫當(dāng)年歲月。但三天后,仍舊要回到現(xiàn)實里去。大部隊入京了,皇帝“回宮”了,一切又要重新開始。而直到皇帝的轎子抬進乾清宮,胤禛也沒有讓任何人接近圣駕,這些日子承受了多少壓力自不必說,可那一刻事情辦成了,他圓滿了。
玄燁曾對嵐琪笑說,胤禛若醒過神想起來讓十四送圣駕回京,很可能錯失帝位,他會是什么表情。實則是,胤禛沒聽見這句話,若是聽見而又能對父親不敬的話,他一定會說:“皇阿瑪,您來試試就知道了。”
他從乾清宮離開,徑直回了親王府,把毓溪抱在懷里好久都不說話。毓溪被他箍得生疼,忍不住叫疼了,人家才松手。之后再聽丈夫說這段經(jīng)歷,也是心驚肉跳的,自言自語:“怪不得額娘突然閉關(guān)禮佛了,沒頭沒腦的,都沒和我說一聲。”但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心思,反是她在胤禛面前提起,“萬一皇阿瑪有什么事,十四弟把自己封作新君,你怎么辦呢?”
胤禛一愣,呆呆地看著妻子,一路來的緊張應(yīng)對,他的腦袋根本沒有余力去想別的事,這會子猛然聽得這句話,真是五臟六腑都糾結(jié)在一起了。悶了半天說:“我當(dāng)時是想,十四對付不了那些人,我平時就面冷,他們未必敢對我如何?墒秦返澖(jīng)不起挑撥,萬一打起來隊伍就亂了,還藏什么遮什么,誰都會知道皇阿瑪不見了!
如今天下太平,毓溪也不用危言聳聽,笑著問:“十四弟若做了皇帝,我們會怎么樣?”
胤禛皺眉想了想,苦笑著輕聲道:“總覺得,難!
毓溪不解:“什么難?”
胤禛晃了晃腦袋:“說不上來!
且說皇帝安然無事回到京城,如往年出門歸來一般,一兩天后朝政就恢復(fù)如常。縱然傳言滿天飛,可大臣們在乾清門看到皇帝精神矍鑠地坐在上首,那些謠言說破天,過去了的事,提起來還有什么意思。不管是真是假,不管皇帝怎么看待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他們都輸了這一局。
那日朝會散后,才離開皇城,九阿哥就追著胤禎來,質(zhì)問道:“這些日子你去哪兒了,怎么一聲不吭就不見了,你知不知道,我們都以為你被老四殺了!
幸而周遭沒什么別的人,可這句話實在太荒唐,八阿哥本不想管九阿哥的怒氣,也想多少能給十四阿哥一個警醒,可九阿哥這么無所顧忌地說出來,直叫他揪心,不得不上前勸說,與九弟道:“十四弟必然是去為皇阿瑪辦差的,總有我們不能知道的事,你何必這么怒氣沖沖。”
九阿哥冷笑:“我不是怒氣沖沖,是人家不把我們當(dāng)兄弟,我們一心一意扶持他呢,他怎么對待我們?這事兒往深里說,萬一真是老四殺了他又挾持皇阿瑪,到了京城一道圣旨下來,我們怎么辦?”
八阿哥見胤禟越說越離譜,示意十阿哥把他拉開。十阿哥倒是聽話,可上前來時,也忍不住嘀咕:“有什么了不得的差事不能告訴我們,難不成你想自己做了皇帝,把我們甩開?”
“胡說八道!”胤禎忍不住了,突然怒吼一聲,把離得有些遠的人都嚇著了,紛紛疑惑十四爺這么怒罵,到底沖著誰?
而對胤禎來說,他日夜兼程護送皇阿瑪回京,那一路上的辛苦和彷徨,不知要對誰去說。把阿瑪順利交到額娘手里,他倒在床上的一瞬,是這輩子從未有過的輕松。他的確在哥哥要他走時想過那些事,可后來滿心盼的,就是皇阿瑪能好起來。他內(nèi)心還有懦弱的一面,他不知道真的出了那樣的事,該如何去面對。
可是現(xiàn)在,九阿哥十阿哥卻把一切說得那么輕描淡寫那么不堪,他和四哥在這段日子里背負的壓力,反而成了他們嘴里篡位奪權(quán)的野心,真他媽不是東西。
老九老十都被十四震住了,知道他的脾氣,再惹下去了不得,十四說不定會沖進皇宮把剛才的話都告訴皇帝。他們倆悻悻然退開,八阿哥內(nèi)心也是五味雜陳,分開時只說了句:“你辦差辛苦了,好好歇著!
可他明明知道,十四好幾天前就出現(xiàn)在了京城,還沒住自己家,住去了十四福晉的娘家,必然是掩藏什么?伤麤]有接近真相,未親眼看到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謎團。
除了這些事,他身上還有個麻煩,不知怎么一回到京城,下人就跟自己說,八福晉在延禧宮鬧了一場。一個皇子福晉,居然在宮里教訓(xùn)奴才,雖然娘娘們沒對此指摘什么,可胤禩心里實在硌硬得很。
他們在宮門外散了,但十四阿哥那聲“胡說八道”,卻口口相傳進了乾清宮;实郯烟咏腥フf話,問起這一路的事,胤礽心如止水,平靜地敘說那些事,更道:“兒臣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找四弟麻煩時,想把兒臣推在首位。別的不說,兒臣相信四弟的為人,絕不會做弒君奪位的事,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兒臣裝病,什么事也沒摻和。但是照皇阿瑪如今說來,這一路,老四實在是辛苦了!
“你也覺得朕不在隊伍里了?”玄燁問。
“一半一半,沒親眼看到,終歸是不確定的!必返i道。
“你就沒想過……”玄燁試探著,但沒具體說是什么,目光深深地刻在太子的身上。他最近越來越覺得,太子若三十多年來就是這樣該多好,可惜現(xiàn)在來不及了。
胤礽卻是笑道:“皇阿瑪,兒子
滿心盼著再次卸下這太子的身份,和妻兒平靜自由地度過余生,連一點點差事都不愿再負擔(dān);拾敚麄儽车乩锪R我是窩囊廢,兒臣覺得沒什么錯!
玄燁哼笑:“朕培養(yǎng)了你三十多年,就換來這句話!
胤礽竟是笑:“大概是皇阿瑪?shù)弁跎闹,唯一的失敗!?br />
“混賬!毙䶮钚αR。
他們父子,再不是從前敵對的模樣,如今的胤礽是他的兒子,單純是個兒子,連皇子都不算,更不要說什么儲君了。玄燁心里多少是愧疚自己沒能讓胤礽出息,對不起赫舍里皇后用生命換來的孩子。但想到他余生能脫離帝王家束縛,過得安然自得,總算是一份安慰。
“朕喊你來,是想告訴你,那日子就在眼前,之后你們搬回咸安宮。朕在一日,沒有人會為難你,來日新君即位,朕也會立下遺詔,絕不虧待你!毙䶮畎言捳f得很透徹了,而太子早就被架空,便是他死性不改仍舊想謀求什么,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連把這種話去告訴別人的機會也沒有,而說了對他沒好處,他并不傻。
太子退下后,玄燁一個人靜了許久,等梁總管悄悄進來看看動靜時,才把人喊下,吩咐道:“去打聽一下,延禧宮近日來在做什么,良妃如何了!
梁總管領(lǐng)命,剛要走時,又被皇帝喊下,問他:“這一路,你眼里看著那些皇子,心里作何感想?”
梁總管呆住了,其實他想到了皇帝會問自己,可是說太多對自己并沒有好處,兩天來皇帝什么也沒提,他以為這就過去了,可皇上還是問了。
“他們沒來賄賂你,讓你說好話?”玄燁問。
“萬歲爺圣明。”梁總管一臉低沉,垂首慢慢將這一路的事說了。他自然不可能背叛皇帝和四阿哥,可是那紛至沓來的質(zhì)疑和盤問,讓他幾乎招架不住,梁總管說,“萬歲爺,四阿哥這一路,真真不容易。”
玄燁頷首:“朕知道!
梁總管又道:“阿哥們大臣們,但凡見著奴才,就會盤問,無一不是氣勢洶洶,威逼利誘什么樣的都有。只有八阿哥不同,那日像是無意中和奴才遇上的,八阿哥只字不提為什么四阿哥守著您不讓別人見的事,只是問皇上飲食起居可好,讓奴才代為轉(zhuǎn)達他的問候外,就沒有別的話了。”
玄燁神情冰冷,但問:“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可是……”梁總管眉頭緊鎖,他也老了,雖然還硬朗得很,比他師傅當(dāng)年還強些,到底也是老頭子了,臉上的褶子層層疊疊,他眼中透著寒意,道,“可是據(jù)奴才所知,八阿哥去查了隨行隊伍里,糧食菜蔬茶水等的供給,查了您每日進膳用多少糧食蔬菜,每日飲茶吃藥用了多少泉水;噬稀@上頭,您沒來得及提起來,奴才也疏忽了,你剛離開兩天時,御膳上什么都沒動,雖然后來想起來了,照舊每日讓準備御膳茶水,可八阿哥若是細問,其中有兩天是空白的,您莫名其妙地不吃不喝,誰都會覺得古怪。雖然奴才不該說這種話,可萬歲爺,八阿哥的心思實在太深了。”
“辛苦你了!毙䶮罾湫,揮手示意他下去,且吩咐,“往后的日子照舊當(dāng)差,不要太辛勞,保重些身體,朕還有重任要交給你。此外再費些心思,提拔一些聰明能干的年輕人,你師父慧眼選了你,你也要看清楚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
梁總管伏地謝恩行了大禮,默默退出去。可皇帝眼中的失望他看得清清楚楚,雖然這事說不上對錯,八阿哥他們想求證也在情在理,可做兒子的那樣想方設(shè)法地算計老子,換誰都寒心。
而圣駕“歸”來,諸位阿哥離京那么久,自然要各自進宮向母妃請安。這事兒本沒有定數(shù),阿哥們自己擇日子進宮便是,或有不耐煩的不來,也沒人去計較。
永和宮這邊,這天胤禛派人傳話說要來請安,嵐琪一清早就讓小廚房準備膳食。毓溪獨自先進宮,婆媳倆眼巴巴地等著乾清門散了,待胤禛和胤祥一道來,兩兄弟坐著吃飯。環(huán)春的手藝是胤祥孩提時的記憶,香得他狼吞虎咽,胤禛不免笑他:“弟妹在家,不給你飯吃?”
胤祥塞得滿嘴食物,口齒含糊地說:“她都不會做飯。”
一家子樂呵呵的,待吃得六七分飽,筷子就慢下來了。毓溪說她新學(xué)了一道湯點,要親自去做來給大家嘗嘗,便與環(huán)春往小廚房去,自然也是她有眼色,好讓母子自在地說些話。
嵐琪才得以對兒子說:“這一路辛苦你,額娘很驕傲!
胤祥在旁抱怨:“額娘,四哥連我都不說,那些人又來纏我,弄得我里外不是人!
嵐琪笑道:“就是你在他身邊,額娘才放心!
胤禛臉上,有卸下重任后的輕松,提起十四弟來,則與母親道:“胤禎到底是長大了,額娘,您可以放心了!
一走一留的選擇,兄弟倆沒多說半句話,卻有了最大的默契。這次的事得以妥當(dāng),嵐琪心中的欣慰難以言喻,多希望他們能一輩子兄弟連心?伤靼,這次事出突然,兩個兒子都心懷坦蕩,明白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當(dāng)時當(dāng)刻只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保護父親周全。等冷靜下來,他們回想這一切,以及將來能冷靜面對時局變化,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取舍時,他們就該想自己的事,不會再這么默契了。
便如今日,胤禛和胤祥來吃飯,十四終究是沒跟著來。嵐琪原本還多備了一雙碗筷,是環(huán)春悄悄收下去了。
這一次的事有驚無險,可才消停不過兩日,宮里又起風(fēng)波。
太皇太后還在世的時候,就囑咐過嵐琪,絕不能讓宮里出現(xiàn)茍且之事,不論是誰都不能心慈手軟,不能讓皇帝戴綠帽子。可是嵐琪一直知道,覺禪氏是特殊的存在,她身體上沒有背叛過皇帝,可她的心,從來都不屬于這座皇城。到后來,玄燁甚至利用她對納蘭容若的癡情,明知道自己的女人心里想著別的男人,也無所謂。
嵐琪曾因此減弱了心中的負罪感,卻怎么也沒有想過,二十多年后,本該埋在塵土里,本該隨風(fēng)而逝,本該因為覺禪氏笑著看惠妃不得善終晚年凄苦而煙消云散的時候,竟然被人重新挖了出來。
謠言迅速散開,嵐琪幾乎是一夜醒來后,環(huán)春就告訴她,外頭謠傳皇上當(dāng)初好好地寵愛著良妃,可突然翻臉盛怒,并幾次三番當(dāng)眾說她是罪籍出身的卑賤之人,甚至連帶著八阿哥被打壓,原來是因為良妃有與人私通的嫌疑。
自然這都是謠傳,皇帝沒有給出明確的說法,反正這種事不論真真假假皇帝都不會承認。可是對八阿哥帶去的影響,對延禧宮的壓力,幾乎可以把人逼死。
連八阿哥都失了態(tài),急著進宮向良妃求證,奈何延禧宮大門緊鎖,良妃誰也不見。八阿哥又不敢鬧出太大的動靜,皇帝不追究已經(jīng)是給他面子,回頭要是再鬧出什么懷疑他身世血脈的笑話,胤禩真是要走投無路了。
這一陣風(fēng)吹了好久,是比起什么貪污受賄結(jié)黨營私,更讓八阿哥抬不起頭的事。兄弟之中也有人笑話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為此都不知和人吵過幾次,宜妃不讓九阿哥和八阿哥往來,他們母子也幾乎翻臉。
可外頭鬧得沸沸揚揚,延禧宮卻如無人之境,誰也不知道良妃窩在延禧宮里,究竟是如何看待這一切的。
七月過半,這一年夏日走得急,七夕之后天氣就越來越?jīng)鏊。玄燁年初大病一場,將養(yǎng)了大半年,自覺精神更比從前好,見秋色宜人,漸漸便有些坐不住。
幾次三番在嵐琪面前表白他想出去逛一逛的心思,嵐琪看他可憐又心疼,叮囑他不可以騎馬不可以勞累,玄燁說不如一起出去,她還能看著自己,便大手一揮安排行圍狩獵。此番不去草原那么遠的地方,就在京郊圍個場子熱鬧一番,之后就去暢春園住著,過年再回來。
后宮妃嬪大多隨駕,讓人意外的是,連延禧宮的良妃都跟著出門了,但只有德妃娘娘見過她與她說過話,此外良妃不是在馬車里就是在帳子里,再沒有別人看見。
而八阿哥見機會難得,十分想在獵場里和母親見一面。
早年行獵,阿哥們個個兒意氣風(fēng)發(fā),策馬奔騰能揚起幾丈高的沙塵。但如今年長的幾位都年過三十了,沒有了二十啷當(dāng)歲那會兒的拼勁,騎馬上獵場,更多的是想著如何哄皇帝高興,哪兒有心思和獵物較勁。唯剩下那幾個弟弟,還會揮舞著鞭子沖進去,正是他們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時光。
此行要逗留兩個晚上,第一天白晝的熱鬧過后,夜里篝火沖天歌舞升平,皇帝偕眾妃嬪與群臣同樂。臣子后宮都好久不見皇帝如此高興,更加小心翼翼地侍奉著,不敢給皇帝添半分堵。
皇帝身邊是女眷,女眷們往下是皇子宗親,再往后才是文武大臣,隔得老遠,大臣們不免要對皇帝身邊的妃嬪評頭論足一番。而今尊貴的幾位,年紀都不小,安安靜靜坐在一側(cè),陪在皇帝身邊貼身伺候的,是和嬪、密嬪幾位。她們也不再是十幾歲年華,細想一下,皇帝這些年并無新寵,永和宮地位穩(wěn)固之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這幾張臉。而一些暖過床的宮女,根本不配在這種場合露臉。
議論到延禧宮的傳言,且說此番良妃隨行,但今晚并未列席,就又成了一個話題。聯(lián)系到皇帝近年無新寵,很多人都贊同一個說法,就是怕新寵年輕心思浮躁,別勾搭上了皇子們,讓皇帝一把年紀了再被扣一頂綠帽子。
熱鬧之中,八阿哥不知不覺退出了坐席,以巡視關(guān)防為借口,帶著侍衛(wèi)到周邊去走了幾圈。之后見宴席上沒人惦記起他,猶豫再三后,與侍衛(wèi)分別,只身一人往良妃的營帳而來。
妃嬪們的營帳,是七阿哥提前帶人來搭建好的。胤禩知道這件差事在七哥手里,便央求他將良妃的營帳上做個記號,好讓他順利找到母親所住的地方。此刻夜色深深,沒有篝火照亮的地方,幾盞燈籠幾束火把隱隱約約照著路,時不時有侍衛(wèi)巡防而過,八阿哥都巧妙地避開了。
照著七阿哥留下的記號,順利找到了母親的營帳,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難道這會兒工夫,母親已經(jīng)安寢了?他立定在門前想了好久,自己上一次見額娘是幾時?這兩年的除夕元旦,她都不曾露面,胤禩甚至一度懷疑,母親是不是已經(jīng)不在人世。
正好有人打起厚重的門簾出來,乍見門前站著個男子身形的人,那人嚇得失聲驚叫,胤禩忙道:“是我!
出來的人,正是香荷,她手里捧著洗臉盆,似乎剛伺候主子洗漱,細細辨出來者的確是八阿哥,才松口氣道:“八阿哥您這么出現(xiàn),真是把奴婢嚇壞了,如今奴婢連太監(jiān)都不讓進延禧宮的門,娘娘禮佛清修這么多年,怎么就惹出那種官司。真怕您現(xiàn)在來一趟,明天早晨就又有人傳,說娘娘在營帳中私會男子。娘娘真是太委屈了,萬歲爺也不給做主!
胤禩聽得眉頭緊蹙,不想與香荷多說什么,只問:“額娘睡了?”
香荷道:“才躺下,八阿哥您等一等,奴婢進去問問!
胤禩卻攔著說:“不必問了,我們母子還有什么可避諱的,你在這里守著,我進去就……”
“你不必進來,我不想見你!
可突然,熟悉但久違了的聲音響起,母親似乎就站在門簾后頭。一道簾子,把骨肉親情生生地隔開了。
“娘娘,八阿哥都到門前了!毕愫赡樕鲜茄陲棽蛔〉氖,甚至伸手想去挑起簾子,可她還沒摸到手,主子就在簾子后說:“多少人盯著你看呢,我已是一身惡名,你又何苦來做個孝子?被皇帝厭棄的人,你也該厭棄,這才是君臣之道。”
香荷的手哆嗦著,終究沒敢去挑起簾子。秋未深,卻感覺到身邊的人一身寒氣,她稍稍側(cè)身來看八阿哥,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可眼眸里微弱的光芒,無不訴說著他的無奈和痛苦,親生母子,為何到了這般地步?
“額娘,請保重身體!必范T終于出聲,他沒有強求。
“八阿哥!毕愫蔁釡I盈眶。
“你好好伺候娘娘!必范T吩咐,“香荷你也有年紀了,自己同樣要小心,你若有什么事,額娘身邊再沒有人了!
“是,可是八阿哥,您……”
香荷的話沒說完,落寞的人已轉(zhuǎn)身走開,周遭太黑暗,不消片刻就再也看不到身影。她捧著臉盆不知該怎么辦,里頭主子的聲音又道:“你歇著去吧,我這里不需要伺候了!
“娘娘!毕愫煽拗溃鞍税⒏绲降鬃鲥e什么了?”
可是里頭再無聲音,香荷等了好久也沒見回應(yīng),唯有抹了眼淚退下。
那一夜,營地里安然無事,隔天皇帝要觀眾皇子皇孫及宗室子弟賽馬,年輕的福晉郡主小姐們也會湊個熱鬧。嵐琪的帳子里,十三十四家的一大早就過來侍奉婆婆洗漱穿戴,綠珠帶人擺上早飯。她們離得略近一些,便等著外頭來人傳話,不知皇帝今日是怎么安排的。
大半個時辰后,才有人送來消息,說是請娘娘福晉們一起到大帳去,看看今日哪一位能得頭名。
嵐琪帶著兒媳婦逶迤而來,各宮女眷都在了。她剛剛到佟貴妃身邊,就有延禧宮的小宮女來請安,說她家娘娘身子不適,不來觀賽。
宜妃在旁說風(fēng)涼話:“知道身子不好,就別跟著出門!
沒有人理會宜妃的話,也沒有人愿意談起良妃,年長的都看透了,年輕的沒那資格和膽量。氣氛正有些尷尬,太監(jiān)來稟告說諸位皇子前來行禮,福晉們都紛紛起身等待,便見眾阿哥穿著騎馬裝依序而來,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做娘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兒子,各自殷切地囑咐他們騎馬要小心。
弘明正坐在嵐琪懷里,原本活潑好動纏著祖母要這個那個,忽然見父親和叔伯們來,一下變得規(guī)矩老實。胤禎卻還像模像樣地上來拍拍兒子的腦袋說:“給我老實待著,要是淘氣不聽話,回去結(jié)結(jié)實實揍你!
小弘明把臉埋在祖母懷里,不敢看父親。嵐琪自然心疼孫子,責(zé)備胤禎:“自己還毛毛躁躁的,倒會訓(xùn)兒子,一會兒騎馬穩(wěn)當(dāng)些,你就愛橫沖直撞!
母子說話時,嵐琪原本是轉(zhuǎn)過臉要去看胤禛和胤祥的,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不遠處一束目光正看著自己,她幾乎與那人四目相對。竟是八阿哥不知做什么,一個人站在那邊,似乎一直都在看著嵐琪這里的動靜。她心里覺得奇怪,可再轉(zhuǎn)過目光,八阿哥已經(jīng)走開了。
之后再叮囑胤禛和胤祥幾句,便催他們趕緊離去。眾阿哥陸陸續(xù)續(xù)都走了,榮妃對嵐琪感慨道:“那會兒大阿哥還沒有弘明大,太皇太后終日帶在身邊,我們也是來這里陪皇上行獵。惠妃說,盼著大阿哥將來長大,能和皇上一道騎馬打獵,眨眼幾十年過去了,如今卻物是人非。”
嵐琪怕弘明聽著大人的話心里犯嘀咕,回頭不清不楚地傳出去,兒子們聽了不知怎么想,便讓環(huán)春領(lǐng)著去找其他孩子玩,自己把被孫子蹭亂了的衣衫理一理,滿不在乎地說:“姐姐在,我也在,皇上安康,兒孫滿堂,何來的物是人非?”
榮妃眼神微顫,但旋即便笑:“說得好!
此時場下號角長鳴,皇帝走上前,眾妃嬪及宗室女眷皆起身行禮;实壅驹诟咛,阿哥和宗室子弟們整齊地站列在底下,他們身后有侍衛(wèi)牽著馬
,見皇帝上前,紛紛單膝跪地山呼萬歲。
玄燁抬手,梁總管捧上黃綢鋪墊的漆盤,金燦燦的綢緞上臥著一把炫目的匕首;实劾事暤溃骸暗昧祟^名的,朕賜御用短刀。末名的,就去上駟院,給朕養(yǎng)半年的馬!
笑聲驟起,底下兄弟們不知說什么,十七阿哥嚷嚷著:“我才不會是末名!庇质侨莵硪魂囆β。
玄燁輕咳一聲,周遭頓時靜下來,便有人來請皇帝發(fā)號施令。而場下眾人紛紛從侍衛(wèi)手里接過韁繩跨馬而上,馬蹄聲此起彼伏,慢慢都走到了起跑之處。
女眷們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兩步,勤貴人因聽見兒子在底下嚷嚷,伸出腦袋看了看。榮妃正好與嵐琪道:“十七阿哥不小了,勤貴人心里一直很忐忑,終歸是我們來為她做主的。”
嵐琪頷首笑道:“十七阿哥聰明懂事,萬歲爺一直說要找個好人家的姑娘,我心里有一個人,就是怕勤貴人不樂意!
她們正說著話,皇帝突然發(fā)號施令,但聽馬蹄聲震天響,把榮妃和嵐琪都驚了一跳。那邊十三福晉和十四福晉像小姑娘似的激動著,嵐琪瞇著眼睛在塵土里尋找兒子們,果然是胤禎胤祥沖在了最前頭。
賽馬要跑到前方的樹林里,拿到掛在某棵樹上的令牌再跑回來交給皇帝才算贏。跑得快是好,可進了林子能不能找到令牌,就要看運氣。宜妃不高興地說:“萬歲爺就愛找事兒,這下子兄弟幾個一道發(fā)現(xiàn)令牌,難道要打起來互相搶嗎?”
這話沒輕沒重,說的卻是事實,連嵐琪都提起了心,生怕林子里出點兒什么事。而宜妃喋喋不休,等眾人歸座后,又酸溜溜地說:“德妃娘娘那兒,還不是早就知道東西掛在哪棵樹上,四阿哥十四阿哥不會走冤枉路,就我們那幾位阿哥,傻乎乎地滿世界轉(zhuǎn)悠?”
見宜妃明著挑釁德妃,其他人連勸也不知如何開口?蛇@里不只是皇帝的女人,還有宗親和大臣家的女眷,宜妃口無遮攔,她們聽去就是笑話。
一時氣氛有些尷尬,榮妃也別過臉避開這事兒,嵐琪卻端著茶碗笑悠悠道:“你怎么就說出來了?可是胤祺告訴你的,那孩子真是實心眼兒,我叫他別說的呢。你放心,他們打不起來,不就是哄萬歲爺高興嗎,自家兄弟,有什么可爭的?難道一把匕首,他們還沒見過?”
忙有人附和嵐琪的話,幾句玩笑把尷尬掩飾過去。宜妃沒占上風(fēng),正滿腦子想著如何再對付嵐琪,忽然底下一陣笑聲,眾人循聲看過去。只見十七阿哥騎著馬從林子里鉆出來了,在外頭呆呆地打轉(zhuǎn)幾圈,又一頭扎進林子里去了。勤貴人臉都紅了,旁人都在說:“十七阿哥是迷路了吧,怎么原路返回了!
勤貴人臉皮薄,笑也不是,也不知該說什么,嵐琪和榮妃對視一眼,便把她叫到身邊去說話了。
林子里,眾人進來后,大部隊就散開了,皇帝不可能在近處放令牌,令牌都掛在林子深處。宗室子弟和大臣家的公子哥兒,是不敢跟阿哥們爭的,看他們各自往那邊走,才紛紛散開。
而他們便是得了令牌,也不會頭一個沖出去,總要等等看外頭的動靜,不早不晚地跑回去就好。
十七阿哥迷路原路返回后,再次鉆進來,這里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他也不知該往哪里走。四處看看,找了一條寬闊的道路,就往林子深處去。不知走了多久,看到十三阿哥在前頭,一時激動策馬上前,喊著:“十三哥!
可胤祥卻轉(zhuǎn)身示意他別出聲,胤祥翻身下馬,讓十七阿哥也下馬。弟弟有些緊張,輕聲問:“十三哥,遇到熊了嗎?”
此刻他們所在的層層樹木之后,兩匹馬站在一棵大樹下。這棵樹的樹枝上,用紅綢帶掛了一塊令牌,令牌只有一塊,握著它的手卻有兩只。胤禛和胤禩,大概這輩子頭一次,真正意義上地爭一樣?xùn)|西,但很顯然,是胤禛先到這里。
十七阿哥沒有看到這一幕,他個子還不夠,剛剛騎馬過來也只看到十三阿哥。此刻十三阿哥帶著他走遠,他好奇地問為什么不能到前面去,十三正猶豫,弟弟忽然說:“十四哥過去了。”
胤祥一緊張,皺眉轉(zhuǎn)身找,果然見十四騎馬的身影閃過,正朝四哥那邊走去。他心里放不下,想過去又怕十七跟過來,猶豫再三橫下心對弟弟說:“一會兒不管我們看見什么,你出了林子都要忘記才行,十七最懂事了,是不是?”
十七阿哥半知半解,但見兄長緊張,便鄭重地點了點頭,跟著往前走。終于在隔開不遠的地方看清了那里的人,四阿哥和八阿哥停在一棵樹下,而十四阿哥正緩緩朝他們走去。
胤禎是先看到八阿哥才過來的,結(jié)果走近了竟閃出四哥的身影,再看到他們倆一上一下拽著懸掛令牌的紅綢帶,心里咚咚直跳。引馬慢慢靠近后,尷尬地笑道:“四哥、八哥,你們這么僵持著,就該讓人家先找到去搶頭名了!倍硪粋(cè),十三阿哥領(lǐng)著十七阿哥,應(yīng)聲從樹叢里走出來。
十七阿哥的生母雖然只是個小貴人,可鐘粹宮是德妃昔日的福地,端嬪成嬪都是德妃那一邊的人。某種意義上來說,胤禩現(xiàn)在一個人對著四個都可算是永和宮出來的皇子,更不要說老四老十三,還有十四之間的羈絆,真要發(fā)生沖突,他半點兒便宜也撈不到。
“胤禮,過來!必范G突然出聲。
十七阿哥怔了怔,背后卻叫十三哥推了一把,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樹下,只聽四哥說:“伸手接好了!彼灸艿厣斐鍪,但見四哥從腰間抽出短刀,劃拉一下把紅綢帶割斷了,令牌落下來,可胤禮沒接著,慌張地彎腰去撿。他這樣讓馬匹感到不安,馬蹄子一通亂蹬,八阿哥和四阿哥慌忙勒馬跑開,生怕傷著十七弟。
胤祥跑上來問弟弟有沒有事,胤禮臉上漲得通紅,捧著手里的令牌,怯然問:“十三哥,這是給我了嗎?”
可邊上八阿哥調(diào)轉(zhuǎn)馬頭,什么話也沒說就鉆進林子里去了。十四阿哥左右看看,嘀咕了一聲:“我不浪費時間,你們可真磨蹭!币渤税⒏缗荛_的方向去了。
胤禛則翻身下馬,過來問弟弟有沒有受傷,而后對他說:“你拿著令牌出去吧,皇阿瑪若問你,你怎么說?”
十七阿哥迷茫地看著兩個哥哥,半天才道:“我自己找到的!
胤禛微微一笑,讓十三把弟弟的馬牽來,然后扶著他上馬,讓他小心些鉆樹林。目送著弟弟慢慢走遠,胤祥才終于開口問:“八阿哥他想干什么?”
“昨晚他在良妃的營帳外又吃了閉門羹,你知道的!必范G卻道,“對他,該計較的事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但像剛才的事,根本不需要放在心上。胤祥,敏妃娘娘雖然命薄,但你的命數(shù)并不差,你我上有額娘疼,身邊有賢妻扶持,他呢?”
胤祥嘆息,連連搖頭:“好好的兄弟們,怎么就成了這樣?”
胤禛苦笑:“我也記得當(dāng)初他在長春宮被奴才欺負,我?guī)爻星瑢m玩耍,那時候多好?想想,果然只有小孩子愛憎分明,成了大人,只看得到利益二字。尋常百姓家,還為了房產(chǎn)田地打破頭,何況我們天家皇子?”他牽過自己的馬匹,笑道,“走吧,繼續(xù)去找令牌,難道你想去上駟院養(yǎng)馬?”
而林子外頭,十七阿哥一馬當(dāng)先沖了出來,觀賽的人笑著,以為十七阿哥又迷路了?煽此还赡X兒地往御前跑,手里拎著金燦燦的令牌,掌聲歡呼聲頓時此起彼伏。雖然小小的十七阿哥得了頭名很不可思議,但也是值得高興的好事。
胤禮一路到了皇阿瑪跟前,梁總管從他手里接過令牌,笑瞇瞇地捧給皇帝,恭維著:“萬歲爺,十七阿哥真是少年英雄!
玄燁瞥見那紅綢帶上有被刀刃割開的痕跡,再看胤禮,只有馬背上的箭矢,并沒有帶短刀長劍。他心下一笑,但面上則夸贊兒子:“果然你年紀小,最活絡(luò)了!
十七阿哥心里緊張,而且那么多雙眼睛都看著他,想到剛才莫名其妙的一幕,想到生母常對他說千萬別去哥哥當(dāng)中攪和,他定下心說:“皇阿瑪,是兒子運氣好,剛剛迷路出來打了個轉(zhuǎn),回去大家都走到深處去了,那么巧近處這一塊牌子,叫兒臣找到了。兒臣騎馬射箭都比不過皇兄們,就是運氣好些!
玄燁笑道:“你明白這一點,朕也欣慰,用了午膳打獵時,你跟在朕身邊!
十七阿哥忙屈膝領(lǐng)命,但之后就被端嬪等人叫過去,怕他在林子里鉆時被樹枝割傷了。勤貴人更是又驚又喜,而剛剛德妃娘娘向她許了一件事,就等著皇上示下。一直擔(dān)心兒子未來的福晉會不如兄弟們,這下她算是安心了,只是事情還沒公開,不敢隨意說出口。
之后皇子和宗室子弟們陸陸續(xù)續(xù)歸來,十七阿哥得了頭名,他們都很驚訝。最后一名是宗室里一位年輕的貝子,平日里一向是文弱書生,玄燁便沒罰他去養(yǎng)馬,讓他跟著三阿哥一道去修字典。
上午的事兒散了,女眷們回營帳歇著。午膳后皇帝帶著人去打獵,嵐琪叮囑兒子們要照顧好父親,她和兒媳婦們在帳子里逗孩子說閑話。都有些懶懶的時候,門前宮女稟告,說勤貴人求見。
嵐琪以為勤貴人是興奮早晨的事,算是人之常情,正好身上困乏,讓兒媳婦們歇著,自己出來說和勤貴人去散散步。勤貴人無所謂在哪兒說話,可一臉緊張,等隨娘娘走到空曠處時,才緊張地說:“娘娘,胤禮他作弊了,萬一皇上知道震怒了,會不會狠狠懲罰他?”
“作弊?”嵐琪不明白。
原來十七阿哥回去,就找著機會把這事兒告訴母親了,勤貴人聽得心驚肉跳,再三叮囑兒子不能聲張。但左思右想這不是什么好事,皇帝不追究沒事,追究起來,兒子可要吃苦頭了。再想想德妃娘娘上午才和自己許了一門婚事,盼著能讓德妃親妹妹的閨女做她兒子的福晉,這要是出了什么事,皇帝不答應(yīng)了,再去哪兒尋這樣好出身的女孩子。
嵐琪聽說四阿哥八阿哥爭一塊令牌,后來十四阿哥也到了,最后讓十七帶了出來,她想象不出那樣的光景。勤貴人從胤禮嘴里傳過來的話又必然會有偏差,她雖然擔(dān)心,還不至于緊張,先安撫勤貴人:“這事兒瞞著的確是不好,皇上的脾氣向來最討厭被人欺騙,欺君可大可小,你來告訴我,我自然要幫你。你安心回去,等我問過四阿哥他們,再決定是否要對皇上坦白,有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許不說也不見得是壞事!
打發(fā)了勤貴人,嵐琪便心事重重,想到今早兒子們來請安時,八阿哥站在遠處看著自己的模樣。他這一年一年的不如意,沒把他逼瘋已是這孩子內(nèi)心極其強大,但總有什么事是他不能承受的。如果良妃坐實了私通淫亂的罪名,八阿哥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嗎?
十三十四家的,見婆婆神情嚴肅,都是識趣的人,帶著孩子悄悄離去,不敢給婆婆再添堵。后來皇帝帶人從獵場歸來,稍事休息后又有篝火夜宴。嵐琪再出現(xiàn)時,早把臉上那些擔(dān)憂散去,坐在席間落落大方,誰也看不出什么。
完顏氏坐在胤禎身邊,小聲對丈夫說:“額娘下午不大高興呢,和勤貴人說了會兒話,神情就不一樣了。不過這會兒瞧著不壞,反正你別毛毛躁躁的,小心些!
胤禎聽說勤貴人,猜想該是胤禮對他的生母說了什么,眼睛便滿場轉(zhuǎn)悠,找到了四哥,也找到了十三哥,可是八阿哥又不見了。
完顏氏聽見胤禎喊來近侍問八阿哥在哪兒,她沒聽清楚后面的話,但丈夫轉(zhuǎn)過身后,她小聲說:“我今天到處聽人說,八阿哥昨晚去給良妃娘娘請安,又被拒絕了,八阿哥今晚會不會又去了?”
胤禎沉著臉,好半天才悶聲道:“你不是說叫我別和他往來,還管這么多?”
果然,八阿哥是半道中退席,又去巡查關(guān)防?墒枪淞藥兹,還是走了昨晚的路,來到母親的營帳前。這次卻連香荷都沒見著,只和他隔了一道簾子說:“娘娘已經(jīng)睡下了,八阿哥您走吧!
香荷的聲音是哽咽的,胤禩不明白她為什么哭,若是在可憐自己,堂堂皇子被一個老宮女可憐,真是悲哀極了。
可是今晚,八阿哥轉(zhuǎn)身要離開時,眼前竟過來七八個人。他們之前沒有點燈籠,似乎是看到八阿哥察覺了,才拿出火折子。燈籠一盞一盞亮起來,胤禩看清了被擁在中間的,竟是皇帝。
“皇阿瑪!彼堰^神,趕緊迎上前。
玄燁立定了,將他細細看了兩眼,道:“你連著兩個晚上不見蹤影,朕就想來看看,你在做什么!
“皇阿瑪恕罪!卑税⒏绻淼,“兒臣不該擅自離開宴席,可是額娘貴體有恙,兒臣實在放心不下;拾,您是來看額娘?”
玄燁搖頭:“朕是來看你的。”
胤禩面色一緊,可不是嗎,父親剛才已經(jīng)說了,他是來看自己在做什么。
此時,帳子里的人聽見外頭的動靜,香荷迎了出來,伏地向萬歲稟告,說良妃已安寢。玄燁沒言語,還是跟在一旁的梁總管把香荷打發(fā)了回去,他反而轉(zhuǎn)身走開了。胤禩呆滯地看著,不知該跟上去,還是靜候父親離開?勺罱氖聣旱盟贿^氣,早晨盯著永和宮母慈子孝的場景看得發(fā)呆,在林子里中了邪似的去搶四阿哥先拿到的令牌,再這樣下去,他會崩潰的。
“皇阿瑪!必范T喊了一聲,匆匆?guī)撞阶飞蟻,繞到皇帝面前,單膝跪地誠懇地說,“額娘潔身自好,一輩子以皇阿瑪為重,如今謠言紛紛,額娘如何能承受?皇阿瑪,兒子求您出面為額娘正名,這樣下去,額娘會抑郁而終的!
玄燁俯視著他:“你是怕自己,不是朕的血脈?”
胤禩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另一只膝蓋也跪到了地上,雙手撐在土里,大聲說:“皇阿瑪,兒臣經(jīng)不起這樣的話!
玄燁冷聲道:“你要朕出面為你的母親正名,不就是讓朕去告訴全天下人此地?zé)o銀三百兩?這種事,根本就不該提起來,去爭辯有還是沒有,不論結(jié)果如何,都是恥辱。”
胤禩渾身打戰(zhàn),他糊涂了?還是沒想到這一層,他原本是一心一意等母親一個準話的,怎么突然繞到父親身上來了?
玄燁惱怒地問:“你額娘安居延禧宮,對這些事不聞不問,就是她的態(tài)度,你不懂?”又道,“還是你記著朕當(dāng)初說她是罪籍出身,就以為朕故意挑唆這種事來侮辱她?”
胤禩慌極了,忙道:“沒有的事,皇阿瑪,兒臣從沒想過!
玄燁哼笑:“但愿你沒有這么想,若是對此念念不忘,就是怨恨朕沒答應(yīng)那些大臣的請求,立你為太子了!
胤禩徹底崩潰了,伏地痛哭:“皇阿瑪……”
可皇帝對一切視若無睹,冷漠地拂袖而去,留下八阿哥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幸好隨行的人不多,那邊沸反盈天的熱鬧里,又有幾個人能想到,這一處黑暗里,還有無助可憐的八阿哥。
隔開幾步遠的帳子里,良妃靜靜地坐在榻上。香荷已經(jīng)在門前哭得蜷縮成一團,她還要死死捂著嘴不能出聲。等外頭終于靜下來,她才爬到主子身邊問她:“為什么呢,娘娘,八阿哥太可憐了。惠妃已經(jīng)得到報應(yīng)了,您就不能對八阿哥好一點兒嗎?”
良妃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冷靜地說:“那你來告訴我,怎么才是對他好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