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過去后,圣駕就要去暢春園居住,隨行的大部分人是回紫禁城和各自宅邸,只有少數(shù)人會跟去暢春園,嵐琪自然是去園子里的。隔天一早動身去暢春園,一進(jìn)園子拋開了烏泱泱隨行的人,玄燁就備感輕松,歪在瑞景軒窗下,安逸地看嵐琪在庭院里逗著小孫女玩耍。
不久后小丫頭跑進(jìn)來,鉆進(jìn)皇爺爺?shù)膽牙,玄燁摟著孫女說:“這孩子和毓溪小時候一模一樣!
嵐琪笑說:“她困了,你一會兒抱著睡著了反撒不開手!北阕屓槟竵戆研】ぶ黝I(lǐng)走,小丫頭戀著祖母,嗚嗚咽咽了一陣子。嵐琪送到門前,折回來時看到玄燁笨拙地在解扣子,上前搭把手,嗔怪,“你還不會解這種扣子?”
玄燁不屑地說:“朕這輩子就沒解過幾次,何況是這么緊的!
嵐琪熟稔地伺候著他,心思一轉(zhuǎn),順口道:“我聽密嬪妹妹說,本來昨天十六阿哥能贏的,可惜他找到的牌子掛在樹上打了死扣,光扯下來就廢了好大勁兒。妹妹說十六那孩子呆不呆,把樹枝砍下來不就行了嗎,果然就不該他贏!
玄燁睨她一眼,冷聲道:“拐著彎說話呢?你是想說,昨天也不該十七贏?”
嵐琪笑瞇瞇道:“你都知道了?”
“什么事?”可玄燁竟然不知道,他只是看到十七令牌上的綢帶是被刀刃割斷,覺得古怪,F(xiàn)在聽嵐琪沒事兒提起來,就知道話里有話,不耐煩地抱怨,“趕緊說才是。”
嵐琪惱道:“你現(xiàn)在對我,可越來越不客氣了,嫌我老了是不是?”
可是兩人相視一笑,連斗嘴吵架都懶,玄燁躺著要她給捶捶腿,再細(xì)細(xì)地聽嵐琪提起來。嵐琪為了不出錯,先后問了胤禛和胤祥,至于十四,總是找不到他,還沒來得及問。她大概地說了經(jīng)過,自己沒見著也不敢添油加醋,只是最后給小十七求了情,說做弟弟的能有什么法子,求玄燁若要追究,別罰狠了。
玄燁道:“要追究的話,昨天就問他了,現(xiàn)在再提出來讓人看笑話?”抬手揉了揉額頭道,“昨天晚上朕離席解手,去了趟良妃門外!
嵐琪點頭:“我知道,今天都傳瘋了,說八阿哥在那兒大哭,我都不敢問你!
玄燁問:“朕是不是太狠了?”
嵐琪想到八阿哥那看著自己的眼神,俯身對玄燁說:“會把他逼急嗎?”
玄燁閉目長嘆:“朕覺得,他是自己把自己束縛起來了。他身上背負(fù)著朝野稱頌的賢德,向來以敦厚儒雅的面目示人,他脫不下這層面具,他連做壞事做狠事都放不開手。我猜想,他對老九、老十也是這樣的!币妽圭髀牭煤浚䶮疃笠卣f,“朕一直覺得看不透他,現(xiàn)在想,大概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哪一個胤禩,才是真正的自己!
嵐琪直搖頭:“我被你繞暈了!
玄燁笑道:“所以他也被自己繞暈了!
“可是做兒子的想要得到母親關(guān)懷,從不會暈吧?昨晚的事,皇上何必去往他心上多插一刀?”嵐琪嘆道,“你別管就是了!
“這本來就是朕鬧出來的事,朕不管?”玄燁輕笑。
雖然嵐琪猜得出來,良妃的謠言和玄燁脫不了干系,可皇帝當(dāng)真親口承認(rèn),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玄燁卻說:“雖然之前算在計劃里,可本沒打算走這一步,畢竟朕也不想丟臉。可年初那場大病,兒子們不同的表現(xiàn),決定了朕對他們不同的態(tài)度,走到這一步,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
嵐琪想到年初的驚心動魄,后來零零碎碎聽說胤禛一路“守著”圣駕的不容易,硬起心腸道:“我多嘴什么,和我也不相干!
玄燁冷哼:“你再多問幾句,就要煩你了!
嵐琪手里輕輕揉捏著他的腿腳,疏散這幾日騎馬走路的辛苦,聽見這句根本不在乎,優(yōu)哉游哉地看了眼玄燁。玄燁無奈,扭過臉不情愿地說:“是,你不煩朕才好!
玄燁睡著后,嵐琪出來問底下的人,園子里的一切是否都安排好了,與這邊管事的說了半天。環(huán)春湊到耳畔說:“八阿哥病倒了,往宮里請?zhí)t(yī),好像要用什么西洋藥,九阿哥去找,大概是急了,手下的人把一個洋人給打死了。”
嵐琪一驚,想要去稟告皇帝,可玄燁微微的鼾聲讓她不敢去驚動,只好吩咐環(huán)春:“讓四阿哥去問問怎么回事,弄清楚了再來回話。”
胤禛是夜里才進(jìn)暢春園的,把九阿哥闖禍的事做了稟告。玄燁黑著臉一言不發(fā),胤禛見父親沒有示下,屈膝道:“皇阿瑪若信得過兒子,這件事讓兒子去辦。胤禟畢竟是皇子,也不是他親手打死人的,且是個南洋人,不值得大驚小怪!
皇帝還是不說話,嵐琪示意兒子照他自己說的去辦,之后回來寸步不離地陪著玄燁,就怕他怒火攻心又傷了身子。九阿哥雖然魯莽,也是為了給八阿哥找藥而急的,她覺得這事兒皇帝該偏向自己的兒子才是。
可是那一晚,玄燁卻對嵐琪說:“不論是從哪一邊海上來的洋人,都讓朕心里有隱憂,你知道海那邊的世界有多大?朕剛打算禁了南洋商貿(mào),他先給朕弄出這種事來!
說起復(fù)雜的朝政,嵐琪就不敢插嘴了,好在一夜相安無事,玄燁沒有怒火攻心惹出什么病來。她倒是累得第二天就犯懶,玄燁也不敢鬧著她,早早就去了清溪書屋,好叫她安生一天。
可她享受著別人沒有的福氣,就注定要承擔(dān)更多的事。那天香荷來了瑞景軒,在環(huán)春面前哭得十分傷心,最終被送到了嵐琪跟前,香荷哀求她:“求德妃娘娘去勸勸我家主子,八阿哥病得那么重,心里一定是念著親娘的,您求皇上開個恩,讓娘娘去一趟八阿哥府里可好?萬一八阿哥就這么去了……”
但嵐琪還沒答應(yīng),良妃卻追著香荷來了。她找不到香荷,聽說香荷來了瑞景軒,好久不主動出門的人,竟然來了。
正好聽見香荷這番話,她冷漠地站在門口說:“你何必呢?”
“屋子里怪悶的,我們出去走走吧!睄圭鞑孪肓煎沧幌聛,香荷必然喋喋不休,朝環(huán)春使了個眼色,便邀良妃往外頭去,帶了兩三個宮女跟在身后,只在瑞景軒附近逛一逛。
聽不見香荷的哭訴,嵐琪覺得耳根清凈,想想覺禪氏興許每日都要聽這些嘮叨,不禁笑:“你們兩個相比,香荷反而像生了八阿哥的人!
良妃笑意凄涼:“若是如此,倒好了。小時候也罷,如今還纏著我做什么?我做得那么絕,我們從一開始就是互相利用,只不過我做得更狠一些,他又幾時真心實意地把我當(dāng)母親看?他心里該是恨透了我,何必假惺惺地做出孝子的嘴臉?”
類似的話,覺禪氏一早就對嵐琪說過。八阿哥并非單純認(rèn)生母才去接近她,自然是覺禪氏從前先傷了那孩子,而八阿哥寄人籬下境遇不如人,想要施展抱負(fù),總要找一處依靠。雖然做母親的不該和孩子去計較那些事,可覺禪氏眼里哪有什么孩子,她從來沒正眼看待過八阿哥。
這么多年了,嵐琪早就放棄去矯正她的心思,而覺禪氏始終沒有對永和宮,沒有對她和她的孩子們做出任何過分的事,甚至明著警告八福晉不要打永和宮的主意,嵐琪已經(jīng)感激不盡。她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對覺禪氏做的事究竟有多大的意義,能讓這個對旁人生死毫不在意的女人,分出一點兒心思來眷顧自己。
“宮里人多口雜,住著又壓抑,你一向喜歡暢春園,若是你樂意,可以讓皇上允許你永久住在這里,你看可好?”嵐琪道,“皇上也想一直住在這里,但太后健在,總要回去侍奉太后,不得已才來來回回。”
可覺禪氏卻笑著問:“皇上幾時再回去?”
嵐琪道:“怕是要等到臘月!
覺禪氏點了點頭,嵐琪只聽見很輕的一句:“不必麻煩了。”可似有似沒有,她不能確定覺禪氏是否真的說了。但之后說起八阿哥重病的事,嵐琪雖然沒能耐也不打算去轉(zhuǎn)變她的心思,但就事論事,還是道:“八阿哥還那么年輕,若是你一句話,能讓他有生的轉(zhuǎn)機(jī),就當(dāng)清了你們母子之間這輩子的債也好,何必把他逼上絕路?”
良妃晃了晃腦袋,顯然是不贊同嵐琪的話,反過來說:“換作別的女人,在你的處境和地位上,必然早就有一番作為,興許前朝后宮都能叱咤風(fēng)云指點江山,可你卻還是和從前一樣,只不過是個略得寵的妃嬪而已!
嵐琪笑道:“我沒有這樣的能耐,活得自在些,有什么不好?”
良妃道:“就說八阿哥,弘暉的死你忘記了嗎,何苦去管誰要不要把他逼上絕路?”
嵐琪皺眉,反問自己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想了半天也沒有確切答案。仿佛希望八阿哥不要那么凄慘只是她下意識的念頭,并沒有去仔細(xì)想過其中的得失和前仇,而良妃確切地提出來,她反而有了答案,應(yīng)道:“我想八阿哥當(dāng)初再如何算計,只怕也從沒有動過要?dú)⒑霑煹哪铑^,八福晉才是兇手。”
“人善被人欺!庇X禪氏冷笑,但旋即就說,“只是你有皇帝護(hù)著,誰敢欺你?”
嵐琪莞爾:“那不就結(jié)了,有他為我做主一切,我做個男人背后的女人便是。”
良妃眼中滿是憧憬,似乎在幻想可能發(fā)生在她身上的幸福,癡癡地說:“當(dāng)初我若能到容若身邊,未必和你沒有相見的緣分,到時候你是皇帝心愛的女人,我是容若心愛的女人,妃嬪和大臣的妻妾,說不定還能做朋友!
嵐琪心酸不已,無奈地看著她,幾十年了,她竟然還放不下。都說時間能改變很多事,嵐琪就連對胤祚和弘暉的死都不再那么糾結(jié)痛苦,可是覺禪氏一點兒沒變。縱然兩鬢斑白,縱然已見蒼老的她不再是絕世美人,可她還是從前那個癡情人。嵐琪早就想不起來納蘭容若長什么模樣了,可她卻依舊沉浸在最初的夢想中。
嵐琪突然覺得,也許自己不去打擾她的夢境才好,大家都快走到人生的盡頭了,也許癡迷著那一段人生,辛苦了一輩子的覺禪氏,下輩子能再遇上納蘭容若,能有情人終成眷屬。
“你還有什么要我做的嗎?”可良妃突然反問嵐琪,微微含笑道,“若是你想我做的事,我還能做一兩件。”
嵐琪含笑搖頭:“咱們這樣就挺好,我是不在乎別人說什么的,若是你樂意,常來和我說說話!
那天,很多人看到良妃和德妃在瑞景軒附近晃悠,這兩個女人的關(guān)系一直是個謎。四阿哥和八阿哥雖然沒有明面上撕破臉皮,可他們是彼此最大的競爭對手,朝廷上下都知道。可偏偏后宮里兩個生母的關(guān)系十分好,有人說這就是十四阿哥為何與八阿哥關(guān)系好的緣故,但如今十四阿哥和胤禩之間到底怎么樣,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且說九阿哥為了給八哥找藥,手下的人打死了一個南洋人,這事惹得皇帝震怒,但沒有在朝堂上明著提起。兩三天后胤禛出面擺平了這件事,九阿哥冷著臉不言謝,自然胤禛并不在乎。倒是九阿哥找來的那些藥,救了八阿哥一條命,把他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但八阿哥這些年幾番重病,身子大不如前,這一次雖然緩過一口氣,太醫(yī)的意思,要靜養(yǎng)幾個月才好。
但總算一陣風(fēng)波過去了,連帶著良妃私通的謠言也淡了。幾番折騰下來,朝臣當(dāng)中有人悄悄地疏遠(yuǎn)了八阿哥,他們總算是看清了形勢,八阿哥再如何好,將來也不屬于他,站錯了隊,一家子可都要搭上去了。
面對一些大臣的疏遠(yuǎn)甚至背叛,九阿哥恨得罵爹罵娘,八阿哥卻靠在病榻上不言不語,偶爾出聲,就是問他們良妃在暢春園可好。這是胤禟最不愿聽的話,幾番惱怒地責(zé)備八哥:“你怎么還糊涂,八哥你和我和老十一樣,都是沒有親娘緣分的,我有個不靠譜的娘,有也是白有,老十的娘更不要說了,至于良妃娘娘,不是我對她不敬,她配讓你喊一聲額娘嗎?”
這樣的事,反復(fù)了好幾次,到后來胤禩也不再問他們關(guān)于母親的事,養(yǎng)病的日子無休無止。七月一過,秋意更濃,每日早晚寒氣襲人,坐在窗戶里也能看著枯枝凋零,那是八阿哥在這一年之后的日子里,見著最多的光景。
八月十五,皇帝短暫地回宮一趟,侍奉太后過節(jié),嵐琪諸人也隨駕回到紫禁城?v然太后已經(jīng)毫不在乎這些事,皇帝也不得不把孝道做給天下人看。
他們只在紫禁城逗留幾天就要回園子里去,但宮里的中秋宴一年比一年熱鬧,一則子子孫孫人丁興旺,二則國運(yùn)昌隆盛世繁華;始疑羁菰餆o趣,也就指望一年一度的節(jié)日可以放肆地?zé)狒[一番。
偏是這一日,主子們都不在的雍親王府遭劫,身懷六甲的格格鈕祜祿氏受到驚嚇,所幸被家人保護(hù),順利產(chǎn)下一子。
深宮之中,中秋宴已經(jīng)散了,多少有些風(fēng)聲傳出來,說雍親王府被刺客襲擊。太后和佟貴妃先后都派人來問,嵐琪兩處應(yīng)付安撫,人還在儲秀宮時,就得到好消息,說鈕祜祿格格生了個大胖小子。
嵐琪便對佟貴妃說:“之前說好的,這個孩子請娘娘替他們養(yǎng)著!
佟貴妃合十念佛,嘆道:“這么大的事,孩子們都嚇壞了,好歹過陣子再提,我可不想讓他們寒心!
撫養(yǎng)孩子的事還不著急,但胤禛的宅子被刺客翻了個底朝天,又見了血死了人,總歸是不大好。佟貴妃念叨著:“阿哥們的宅子大多是新置的,若是老早傳下來的倒也罷,可這宅子里先走的不是祖宗而是刺客奴才,說出去都不好聽,叫孩子們?nèi)绾巫∠氯??br />
嵐琪只是笑:“他們也算是逢兇化吉,先看自己是否在意,我們總不好瞎殷勤。何況換一處宅子得多大的動靜,他府里的人越來越多,眼下去哪兒置辦出合適的宅子給他呢?”
佟貴妃卻偏心四阿哥,自作主張道:“這話總要和皇上提一提,你若不去說,我去說,出了這么大的事,孩子們睡著該做噩夢了!
而隔天,散了朝就有消息傳來,說皇帝將暢春園附近,前幾年修的圓明園賜給了四阿哥一家子去住。說眼下雖然離得遠(yuǎn)了些,但之后皇帝若長住在暢春園,四阿哥去應(yīng)付差事或請安,就不算太麻煩。至于原先那宅子,暫時空置著,等慢慢找工匠重新改建里頭的屋子,搬或不搬回去,等將來再說。
且說皇帝前幾年修了圓明園后,一直沒在里頭住過。聽說雖不比暢春園龐大,但山石花草還有各處庭院樓閣,皆是匠心獨(dú)運(yùn)費(fèi)了好一番功夫的。似乎皇帝本打算年邁后去那里安養(yǎng),沒想到空了一兩年的地方,如今先讓四阿哥一家住了過去。
這事兒若單拎出來看,真真是皇帝對四阿哥無上恩寵,可出了這么嚴(yán)重的事,刺客連帶家奴死了十幾個人,不給換一處地方住,也實在說不過去。阿哥里頭倒也沒什么人計較,紛紛上門來問是否需要幫助,再則恭喜四阿哥又添一子,便計劃在九月初,一家人就搬去圓明園。
而雍親王府的命案,不能不查,隔天除了皇帝賜圓明園的話之外,關(guān)于那些刺客,是說四阿哥私底下收了一些官員的受賄賬本,里頭大小名目無數(shù),牽扯極大。之前八阿哥貪贓的事,皇帝就未必不是從四阿哥那里得到的消息,回想那一陣動蕩至今叫人心有余悸,難保沒有人敢豁出膽子,去雍親王府搜個明白。
那天賜圓明園的事兒說定后,胤禎便去了八貝勒府。八阿哥如今依舊臥病在床,雖已非要命的大癥候,但虛弱萎靡、神情不振,兄弟們來看他,他的神情皆是懶懶的。
胤禎如往常一般,徑直往臥房去,剛走到門前,就聽九阿哥在嚷嚷:“也不知哪里的刺客,真沒用,死的全是奴才,頂什么用?叫我看,把他府里一把火燒了才好!
胤禎一腳踹開門沖了進(jìn)去,找見九阿哥就沖上前揪了他的衣領(lǐng),憤怒地說:“九哥這話,要不要跟我去皇阿瑪面前說一說?難道刺客是你派去的?”
九阿哥是說的氣話,可的確過分,又是被十四聽見,再怎么樣他們也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老十四又一身正氣,他有想爭想要的東西,可四阿哥在他心里,終究是親哥哥。
胤禩見他們要扭打起來,急得一陣咳嗽,十阿哥好說歹說地把他們分開了。但九阿哥方才的話字字句句說得那么明白,胤禩也不好幫著解釋,只有勸胤禎:“你還是先去四哥府里看看,有沒有什么要我們兄弟幫忙的,他的格格才生了個兒子,家里一定
很亂!
十四阿哥冷笑:“只怕我前腳走,又有人要挑撥離間!彼D(zhuǎn)過身,狠狠地盯著九阿哥道,“最好別再讓我聽見這種話,我們正大光明謀事,難道之前吃的虧,你們都忘了?”
屋子里氣氛十分尷尬,胤禎再也待不下去了,心里雖然后悔剛才沖動了些,但也著實咽不下那口氣,和八阿哥不冷不熱地說了幾句后就離開了。十阿哥送他到院門外,見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才折回來說:“走了。唉,九哥你往后說話,該小心些。”
九阿哥一臉陰沉,湊到床榻邊對八阿哥道:“只怕我們費(fèi)盡心機(jī)扶持他,到頭來他要把我們趕盡殺絕!
十阿哥亦悶悶地說:“八哥,他們倆誰做了主,都不會有我們的好,所以您要振作。”
胤禩咳嗽了幾聲,他的身子委實很弱,將老九、老十看了看,且道:“你們?nèi)暨聽我的,就不要再說剛才那樣的話。當(dāng)然剛才那幾句,你倒是說得巧,只怕十四進(jìn)門前,還懷疑刺客是你我派去的,你這句話,反而撇清了我們的關(guān)系?上乱淮嗡俾犚,就不好了。對老四也好,對永和宮也好,你們一定要言辭謹(jǐn)慎,他骨子里很重感情。”
九阿哥不解:“可八哥不是一開始還打算挑唆老四和他的關(guān)系?”
胤禩搖頭:“最蠢的挑唆,就是言語,我從來沒說過半句四哥不是的話。真正要讓他對四哥心生抵觸,就是要他親眼看見親耳聽見,要讓他冷了骨肉親情,豈是幾句話就能辦到的事?”
九阿哥想到剛才被十四威嚇警告的模樣,心里憋得難受極了,坐到一旁說:“這日子,過得真窩囊!
胤禩安坐于床上,清冷地一笑:“這樣就覺得窩囊嗎?胤禟你可知道,天底下最窩囊的人是誰?”
九阿哥瞇著眼睛,猜不透,十阿哥更是不能領(lǐng)悟。胤禩又咳嗽幾聲,看著他們說:“是皇阿瑪。做皇帝且要做個明君,只怕一輩子沒有幾件事是不窩囊的。這一點兒憋屈,算什么?”
屋子里靜了片刻,十阿哥咕噥:“所以我和九哥做不了皇帝,八哥,你做得!
胤禩的笑容有些凄涼,沉甸甸地閉上了眼睛,道了聲:“誰知道呢!
而這一邊,胤禎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離了八貝勒府。他本是來問問八哥有沒有要帶的話或是東西,他好一并送來雍親王府,沒想到不歡而散,這會兒冷靜下來,不免有些后悔。
他想利用八阿哥為自己謀事,可老九、老十他看不上眼,兩邊甚至完全對立。他一直克制著希望自己不要讓八阿哥難做,可這一年一年下來,自己也明顯感覺到,和八阿哥之間的信任,已經(jīng)越來越單薄。
等再到雍親王府,來賀喜添子的人不少,但只有管家?guī)е氯嗽趹?yīng)付,四阿哥似乎誰也不見,胤禎是兄弟當(dāng)然不一樣,下人殷勤地請他進(jìn)門。
一路走來,府里還有幾處打斗留下的痕跡沒整理,到正院門前,也有小丫頭蹲在門邊擦拭血跡?梢韵胂竽且惶欤@里發(fā)生了何等激烈的事,胤禎暗自慨嘆,只是死了幾個奴才,幾位側(cè)福晉真是命大。
而再進(jìn)門,沒見一家子悲戚戚或滿面驚慌,四哥坐在炕上寫東西,十三阿哥在他對面。四嫂在里間和乳母照顧著孩子,兩位側(cè)福晉也在,知道十四爺來了,出來迎過后,就先退下了。
毓溪在里頭沒出來,直接就親昵地喊著:“十四弟你進(jìn)來瞧瞧你小侄子!
胤禛點了點頭,胤禎便往里頭走。小嬰兒正呼呼大睡,比起剛生出來時灰蒙蒙的,此刻能看出些模樣了,小家伙天庭飽滿,丁點兒大就有挺翹的鼻子。毓溪笑道:“偶爾睜開眼,可漂亮了,你四哥說和你小時候很像!
胤禎嘿嘿一笑:“四嫂,這話聽著怪別扭的!
毓溪一愣,待明白話里的意思,不禁嗔怪:“你也學(xué)壞了,好好的話就變得不正經(jīng),等我告訴額娘,看額娘罵不罵你!
叔嫂說笑,門前閃過胤祥的身影,道:“四哥說有事兒要商量,讓我們?nèi)俊!?br />
胤禎應(yīng)聲要走,毓溪則再囑咐,讓十四家里的福晉們別來,說宅子里亂,還見了血,別把她們嚇著,等搬去圓明園再聚,小阿哥的洗三也不必來觀禮。
九月初,四阿哥一家遷入圓明園,往后離紫禁城雖遠(yuǎn)了些,但和暢春園隔著不過一里地,有什么事騎馬眨眼就到跟前。而皇帝如今幾乎都住在園子里,比起從前反而更方便。
而當(dāng)日襲擊雍親王府的刺客也有了來路,玄燁告訴嵐琪,是之前對八阿哥肅貪時,牽扯到的江南官僚,鹽道、糧道幾乎就是打著皇差旗幟的地方一霸,似乎是嗅到四阿哥這里又掌握了什么證據(jù),來硬搶了。
“肅貪是做不到底的,無論滅掉多少貪官污吏,還是會死灰復(fù)燃,官場便是利益場!毙䶮钫f起時,長長嘆息,提到為何胤禛會有那些證據(jù),皇帝說希望他將來不要做個糊涂的新君,哪怕永遠(yuǎn)殺不光貪官,也要明白朝廷哪一處有了蛀蟲,治不了可以控制可以防。但他沒想到那些人如此窮兇極惡,還以為四阿哥又要彈劾誰,這就撲上來咬了。
嵐琪聽了半天,卻是問:“這事兒和八阿哥,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
玄燁奇怪:“你關(guān)心他?”
“我關(guān)心八阿哥做什么?”嵐琪搖頭,神情略遲疑,“我是怕胤禎!
玄燁笑道:“我當(dāng)初在熱河,曾讓舜安顏挑唆老八和十四的關(guān)系,你不用擔(dān)心他,他心里比誰都明白!闭f著話,漸漸收斂了笑容,目光變得嚴(yán)肅起來,“早幾年朕打發(fā)他在蒙古待了一段日子,為的就是將來把那里的長治久安交付給他。但如今,就怕你舍不得。”
“我舍不得?”嵐琪剛剛很簡單地以為,皇帝要把兒子放進(jìn)理藩院。
“朕要派他帶兵出去,把他和老四分開,更把他和老八分開。”玄燁眼中是肩負(fù)江山的氣魄,“他們兄弟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朕萬一有什么事,不至于被人攛掇了,讓他們同胞兄弟兵刃相見。離得遠(yuǎn),只要朕不松口,他就不能回來,朕若駕崩,等他回來一切也來不及了!
嵐琪心中咚咚擂鼓,玄燁正緊緊握著她的手,她不害怕也不彷徨,只是感受到帝位江山的沉重。玄燁再問她:“你若實在舍不得兒子去遠(yuǎn)方,咱們從長計議。”
嵐琪問:“要去很久很久?”
玄燁微微點頭:“朕一旦決定讓他帶兵出去,送他離京那天,大概就是我們父子最后一次相見。”
嵐琪心頭大痛,忙伸手捂了玄燁的嘴,道:“不要說了!
玄燁卻淡然笑:“你舍不得?”
嵐琪搖頭:“舍不得也要舍得,我說過,任何事都在你身后,你又何必在乎我的感受?”
玄燁欣慰:“朕就是知道你的心意,才不愿輕易忽視,咱們好了一輩子,難道臨了給你添個堵,下輩子你再找我算賬?”
嵐琪卻說,他們倆的賬生生世世也算不完,玄燁這輩子有多少女人,他就要幾世都和自己糾纏。玄燁笑她貪得無厭,卻也不敢想,下一世如不能遇見嵐琪,會多寂寞。
自然這些貼心話,和決定了胤禎命運(yùn)的話一樣,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那一年秋天,皇帝養(yǎng)在暢春園里,國事之余只愛帶著幾個孫子寫字念書,日子過得清閑自在。
十一月時,圓明園里雍親王膝下又添了一位小阿哥。想想當(dāng)初接連失去兩個,如今又接連來了兩個,皇帝更把自己的園子賜給他,朝野上下已經(jīng)有了別樣的聲音。
八阿哥在四阿哥府里又添子的第二天,正式康復(fù)回來當(dāng)差,皇帝在眾大臣和皇子面前,對他說了很多安慰勉勵的話?墒钦l能想到,眾人從清溪書屋散了不久,皇帝就帶著兩三個人,慢慢走進(jìn)了良妃的院落。
嵐琪聽說皇帝去了良妃那兒,還是毓溪抱著弘歷進(jìn)園子來時,在半路上遠(yuǎn)遠(yuǎn)看到后告訴她的。
此刻她抱著弘歷,心里莫名地不安,好半天抬頭問環(huán)春:“八阿哥今天是不是到暢春園議政了?”
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嵐琪心中一陣緊張,把弘歷塞回毓溪手里,吩咐她:“這幾天不要進(jìn)園子了,天氣也不好,過幾日天晴,我再傳召你們。你們這幾日在圓明園好好待著,別出來!
如是毓溪不得不抱了弘歷離去,而佟貴妃還眼巴巴地趕來瑞景軒想看看小弘歷,結(jié)果撲了個空,臉上自然不高興。可嵐琪拉著她耳語了幾句,佟貴妃臉色煞白,慌張地問:“真的?”
嵐琪道:“我也不知道,可心里懸,娘娘這幾日心里要有個準(zhǔn)備!
佟貴妃反過來關(guān)心她,問起:“你總與她往來,皇上會遷怒你嗎?別人會不會拿你嚼舌頭。”
嵐琪苦笑:“早三十年的話,還是要怕的,如今我們這些老婆子,還能影響什么事?我只怕嚇著娘娘,總之這幾天,您在屋子里待著吧!
待佟貴妃也走了,環(huán)春才關(guān)起門來問嵐琪,把福晉和佟貴妃都嚇著了的,到底是什么事。對毓溪,嵐琪雖沒有說明,卻明確告訴了佟貴妃,怕是良妃這幾天就要走了。
良妃近來越來越超脫,每每與嵐琪說幾句話,嵐琪都覺得她仿佛只是奉命繼續(xù)活著,大概哪天皇帝突然松口,她就要去了。莫說別的事別的人影響不了她,就是八阿哥在她面前跪求,仿佛也攔不住她去追納蘭容若的腳步。
環(huán)春慨嘆著:“幾十年了,良妃娘娘可真癡情!
嵐琪亦感慨:“這樣的人一輩子能為我分出一點兒心思,也許下輩子,就該我報償她了!
這一邊,梁公公正帶著幾個小太監(jiān)在良妃娘娘院門外搓手跺腳。香荷殷勤地捧來手爐,與梁總管客氣道:“萬歲爺難得來一趟,看是要坐一陣子,公公不如到里頭去歇著。”
梁總管心里明鏡似的,嘆了口氣:“不必了,萬歲爺只說坐坐說兩句話!
香荷回頭往屋門前望了望,心中還盼著皇上能和主子重新和好。可她天天在良妃身邊的人,卻絲毫沒察覺到,她的主子早就在等死了。
屋子里,皇帝坐上首,覺禪氏坐一側(cè)。地上兩盆炭兀自燃著,不冷也不暖和。玄燁是有年紀(jì)了,不禁把手插進(jìn)了袖籠里,便道:“你還有什么心愿沒了?朕成全你。”
覺禪氏搖頭:“萬歲爺早些松口,早些讓我解脫,已是大恩德。至于其他的,照舊還是從前的話,請皇上善待他的子孫!
玄燁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指納蘭容若,冷笑:“胤禩呢?”
覺禪氏冷漠地說:“胤禩和弘旺是您的兒孫,皇家會供養(yǎng)他們,不需要人操心。”
屋子里靜了片刻,玄燁起身走到炭爐旁,似乎因覺禪氏的冷酷而覺得背上發(fā)寒,他就著炭火搓了搓手,平和地說:“朕想圓你一個心愿,不知是否自作多情。”
良妃看他一眼,對帝王沒有絲毫懼怕,反而笑:“若是和八阿哥相關(guān),皇上沒必要和我說,您做主便是!
“朕想讓你最后去容若的墳上掃一掃!毙䶮畹。
覺禪氏驚愕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他在故意惡心自己嗎?哪有一個男人,心甘情愿自己的女人背叛他?
“就明天,一清早會有人送你去,去過回來……”玄燁背過了身去,“三尺白綾還是鴆毒,你自己選!
“是……”覺禪氏已然熱淚盈眶,起身跪在地上,朝玄燁深深叩拜,“多謝皇上成全!
“容若早亡,是朕心頭一痛,當(dāng)年知道你們的曖昧,雖不至于惱羞成怒,可心里總有根刺。一時賭氣,就總把跋山涉水的差事交給他,讓他南來北往不停地走,扔在疫情暴發(fā)的地方幾個月也不管,是朕小心眼。容若若不死,也許很多事都會不一樣!毙䶮铋L長一嘆,脫下了手里的珠串遞給覺禪氏,吩咐道,“明日你對容若說一聲,朕虧欠了他!
覺禪氏已經(jīng)被淚水擋住了視線,根本看不清皇帝的面容,珠串被塞進(jìn)她手里,還能感受到帝王身上的溫度。玄燁一步步朝外走,將出門時,卻莫名其妙地背對她說:“朕也不知道,對你對胤禩,到底是對是錯,可朕要傳承的是江山,便是親骨肉也不能和江山論輕重。若非朕答應(yīng)太皇太后不殺子,他們的所作所為,早就死不足惜。是朕借口對太皇太后的許諾,成全一個父親的懦弱,把他們都留下了。”
覺禪氏沒有言語,癱坐在地上目送皇帝離去。但這一刻她腦子很清醒,皇帝方才那番話,不是對自己說,是他對一個將死之人說的肺腑之言。這本該是他對兒子們說的話,那些不如意的皇子,全都怪皇帝偏心冷酷,他卻無處去說他的無奈。
香荷從外頭進(jìn)來,見主子癱倒在地上,嚇得不知所措。良妃卻吩咐她準(zhǔn)備一些東西,說明日出門要用。香荷整理下來,發(fā)現(xiàn)都是祭掃所需之物,想問做什么用,可她家主子像入定了一般,對外界毫無反應(yīng)。
隔天天未亮,冷風(fēng)卷著雪粒子刮人,皇帝派人秘密帶走了良妃。香荷和其他宮女被軟禁,不得出門,香荷想去瑞景軒向德妃娘娘求助都不行,天知道她們家主子這一去,還能不能回來。
京城諸皇子大臣的宅邸隨著天色漸明也有了煙火氣,他們都要掐著時辰去暢春園議政;实圻@把年紀(jì)了還天天早起,大冬天也不說歇一歇,去暢春園又比紫禁城麻煩,是這些錦衣玉食的人一天里最最痛苦的事。
八貝勒府里,張格格天沒亮就起身了,安排下貝勒爺愛用的奶茶餑餑。昨晚他說嗓子干,又煮了雪梨茶,之后捧著熱水進(jìn)去伺候,等胤禩出來用膳,已經(jīng)打扮整齊。他現(xiàn)在幾乎每天都在張格格身邊,妻子那里雖然也會周到地伺候他,可她終日耷拉著眼苦著臉,胤禩也不愿去受那份氣。
張格格勸貝勒爺喝點兒雪梨茶,說要把茶水灌在壺里,用保暖的簍子焐著讓小廝帶著隨時可以喝。胤禩笑道:“當(dāng)差還是有一口茶喝的,我這么精細(xì),該叫人笑話了。”
兩人氣氛極好,胤禩吃飽了起身要換衣裳,預(yù)備立刻趕去暢春園。穿好氅衣剛剛站到院門口,門前有人急匆匆地跑進(jìn)來。雪粒子很密集,一時看不清,直到近了眼前,才見九阿哥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來。他心里略緊張,而胤禟沖到跟前就說:“八哥,我聽說皇阿瑪把良妃娘娘秘密從暢春園接走了,我的人跟上了,您現(xiàn)在要不要跟過去?不是回紫禁城,往郊外走了!
胤禩一臉緊張,背后張格格跑上來,將狐貍毛的圍脖遞給胤禩,小心地說了聲:“風(fēng)雪大,貝勒爺騎馬捂著點兒嘴,別嗆了風(fēng)!
他抓過圍脖繞在脖子上,一言不發(fā)地就往外跑。胤禟追在身后,風(fēng)雪里隱隱能聽見他在喊:“八哥,我騎馬來的,你騎我的馬!
張格格扶著門框站立,她只穿著屋子里的單衣,被風(fēng)雪吹得臉頰通紅。胤禩對她說過心里話,她知道在丈夫的心里,親生額娘到底是怎么樣的存在。
宅門外,胤禩牽過胤禟的馬,跟著他的人就狂奔而去,他害怕父親會秘密處死他的母親,他害怕連母親的最后一面都見不到?神R匹越走越往陌生的地方去,一路上有胤禟的眼線接應(yīng),胤禩發(fā)現(xiàn)他來到了私家墳地,等再走近時,赫然發(fā)現(xiàn)這里是納蘭氏的家墓。
九阿哥的人上前來說:“八貝勒,良妃娘娘連人帶車進(jìn)去了。”
若這一切是皇帝秘密行事,胤禩此刻闖進(jìn)去,就是公然和皇帝挑釁,那些隨從的侍衛(wèi)很快就會讓皇帝知道此地發(fā)生的事。他現(xiàn)在走進(jìn)去,之后就該思量如何去面對父親了。
“八貝勒,您……”
九阿哥的人話未說話,就見八貝勒迅速往納蘭家墓走去,他們立刻跟上,可胤禩卻揮手道:“你們退下,不要再給九阿哥添麻煩,你們都散了吧,回去的路我認(rèn)得!
“可是……”
容不得什么可是,胤禩強(qiáng)硬地留下了他們,只身往里走。昔日輝煌的納蘭家族,如今卻連打掃家墓的人都沒有。他一步步走進(jìn)去,在遍地的落葉塵埃中看到大家族的頹敗,每一座墳?zāi)梗挤路鹌V著家門的不幸。遠(yuǎn)處有幾個人把守著,卻沒有看到母親的身影。
那邊見有人過來,立刻兇狠地上前阻攔,可走近了看到是八貝勒,都面面相覷愣住了。他們不能對皇子動武,只能以皇帝的命令相勸:“八貝勒,您回去吧!
“我額娘是否在里面,她來做什么,這是納蘭家的墳?zāi)梗?br />
和她什么關(guān)系?”胤禩說著,一步步朝里頭逼近,那幾個侍衛(wèi)想要阻攔,胤禩威嚇道,“是要和我動手嗎?見了血才算完嗎?之后我自然到皇上面前領(lǐng)罪,與你們不相干!
幾個侍衛(wèi)要阻攔,但八阿哥直往里沖,他們不敢下重手,眼睜睜看著八阿哥沖了進(jìn)去。里面幾個也上前來勸,但這時胤禩已經(jīng)看到母親在里面,他大聲喊:“額娘!額娘!”
覺禪氏跪坐在容若的墳邊,用清水沖刷了塵埃落葉,正用手巾一點點擦拭他的墓碑。外頭突然一陣躁動,她聽見八阿哥的呼聲,另有一個侍衛(wèi)跑來說:“良妃娘娘,八阿哥來了。”
“別讓他在這里吵吵嚷嚷的!庇X禪氏冷漠地應(yīng)著。
“是,可是……”侍衛(wèi)結(jié)巴了一下,好像有話說不出口。而他退出去沒多久,又有人來了,覺禪氏回頭看,胤禩喘著粗氣站在了眼前。
“納蘭性德?”胤禩看到墓碑上的名字,眉頭緊蹙。他除了知道納蘭容若是明珠早故的長子外,再者,就只知道他和六阿哥胤祚死在同一年同一月。
“你來做什么呢?”良妃清理好了容若的墳?zāi),從食盒里將祭品一一供上。東西十分簡單,清酒一壺,玉瓷杯一對,再無其他。她點燃了香束祭告天地神靈,彎腰要請入香爐時,胤禩從邊上躥過來,伸手要攔住她,口中問:“納蘭容若到底是……”
可母親殘酷的目光,嚇得胤禩不僅沒有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更是后退了幾步。這一輩子,縱然母親對他始終不像母子,縱然幼年時見過她無數(shù)冷漠的神情,卻是第一次被嫌惡地瞪著。她好像恨透了自己的存在,巴不得他立刻從眼前消失。
覺禪氏安然上了香,跪坐在蒲團(tuán)之上,斟了兩杯酒。這一對杯子中,原來有一半是給她的。雖然納蘭容若的墳?zāi)共皇枪铝懔愕囊粋人,可她完全無視容若發(fā)妻盧氏的存在,靜靜地飲下杯中酒,伸手摸撫過容若的名字。幾十年過去了,容若的名字已經(jīng)淡了,她想了想,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去染紅容若的名字。
“額娘!”胤禩突然絕望地喊了一聲,他明白了,他終于明白那些傳言是真的,母親的確與人私通了,納蘭容若就是她的心上人?伤麩o法想象一個死了幾十年的人,還能讓母親這樣癡情對待,還能在如今掀起這么大的波瀾。他跪在了母親的身邊,拽過她指尖染血的手,聲嘶力竭地說,“你是皇阿瑪?shù)呐税。~娘,你醒一醒。”
“滾開!庇X禪氏推開了他,眼中滿是憎恨,終于仔細(xì)看她的兒子,卻仿佛是恨透了般質(zhì)問,“你為什么要來,為什么要讓他看到你,為什么還要證明一次,我沒有為他守住清白?你怕什么,你怕你是他的兒子嗎?笑話……”
胤禩粗重地喘息著,此刻天色已亮,風(fēng)雪沒有剛才那般猙獰,但雪粒子還夾雜在風(fēng)中,星星點點撲在他臉上。冰涼的雪水融化后順著臉頰滑落,那一陣陣寒意只往心里鉆,才讓他得以片刻清醒。
是啊,他為什么要來這里?
“額娘……”胤禩張嘴,一口冷風(fēng)就灌進(jìn)去,他嗆了幾聲,只覺得胸腔里一陣血腥,忍耐下后,聲音顫抖地說,“不論如何,我是您的兒子。額娘,我做錯了什么,您這么恨我?皇阿瑪也好,納蘭容若也好,難道是我的錯?”
覺禪氏的戾氣漸漸散了,她是最通透的人,什么事都看得透徹,自己剛才那一番肺腑,又能感動得了誰?她從不去否認(rèn)別人的悲劇,也不奢求旁人肯定她的悲哀,容若死后,她這一輩子,就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善腥丝傄J進(jìn)來,而這個人,就是她甩也甩不掉的親生骨肉。
“我不曾對你好!庇X禪氏開了口,用自己的杯子斟了一杯酒遞給兒子,“可我也不曾對你不好,我只是沒把你當(dāng)兒子,你還想我怎么樣呢?你小時候自強(qiáng)自立,我以為你會成為頂天立地的人,我以為你沒有我也就永遠(yuǎn)不會需要我,F(xiàn)在你本該好好的,全天下的人都稱贊你,可你卻輸了,輸?shù)靡粩⊥康。?br />
胤禩的臉冷下來,眉間死氣沉沉的,他接過母親手中的酒飲下,只覺得胸腔里痛得更加劇烈。
覺禪氏道:“我利用你對付惠妃,你又何嘗沒利用我為你謀利,這也算是兩清了。今天是你皇阿瑪成全我的,可你偏偏要跟來惡心我。的確,本來這都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可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承認(rèn)你是我的孩子,不可以嗎?我從沒把自己當(dāng)母親,你又何苦用一個母親該怎么做來衡量我?”
“可我……”胤禩胸前痛得難以呼吸,艱難地說,“可我一直把自己當(dāng)作您的兒子,小時候也好,現(xiàn)在也好,額娘,哪怕是騙我的,對我說一句關(guān)懷的話也不行嗎?我怕你今天要被皇阿瑪處死,我才趕來的!
“你就是喜歡活在這種偽善里嗎?自欺欺人,何必呢?”覺禪氏冷漠至極,轉(zhuǎn)過臉去道,“那天我在營帳里對你說的話,你沒記著嗎?被你皇阿瑪嫌棄的人,你也該嫌棄,那才是父子君臣之道!
胤禩突然一陣咳嗽,嘔出一口黑血,一手捂著嘴,雙眼絕望地看著母親,伸出手想要她拉一把?墒且惶郑矍耙缓,整個人就栽倒下去了。
遠(yuǎn)處的侍衛(wèi)一直看著這里的動靜,見八貝勒倒下去,趕緊奔過來?墒橇煎锬镆谎圆话l(fā),他們只好先把八貝勒抬了出去。這里終于安靜了,覺禪氏清冷地一笑,用酒洗了洗被兒子喝過的杯子,再斟酒一杯,徐徐飲下。然而放下杯子的一瞬,她還是朝遠(yuǎn)處看了眼,看到胤禩不省人事地被人抬了出去。
“容若,我若是個好母親,他會怎么樣?”覺禪氏不再如方才那般無情,眼底的目光漸漸柔軟,“他大概是擔(dān)心自己是你的血脈,真可笑!
覺禪氏又斟酒,再飲下一杯,方才咬破的傷口在寒冷的冬天里已經(jīng)止血凝固,她用力再咬破一根手指,用點點鮮血,去染紅容若的名字。滾熱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她哽咽著說:“對不起,唯一一次來見你,還帶上了那個孩子。容若你不要怪他,他真的很可憐。我不會做一個好母親,可我從沒想過要害他,容若你知道嗎,我但凡為他想一點兒,他就會比現(xiàn)在辛苦。是他看不透呀,他從出生起就注定沒的爭了,他再如何努力如何優(yōu)秀,也沒的爭啊。我心里裝著你,我才能明白,皇帝對待烏雅嵐琪是什么樣的心,可那個孩子,他不懂!
納蘭性德的名字,在冰雪天里變得清晰可見。覺禪氏卻已經(jīng)染紅了十指,像是用鳳仙花染了指甲一般,讓樸素的她,在灰蒙蒙的世界里變得鮮亮起來。
“你等著我,我就來找你,我會打扮好,體面地來,我老了,就怕你認(rèn)不得我!彼⌒囊硪淼厥帐捌鹉贡暗臇|西,再用清水沖刷了胤禩留下的血跡,不愿容若長眠的地方留下一點點污跡。
做這一切時,遠(yuǎn)處的侍衛(wèi)看得清清楚楚。良妃娘娘笑得那么開心,她五十好幾了,卻掩不住年輕時傾國傾城的容貌,風(fēng)雪中孱弱的女子,美得讓他們覺得不可思議。
良妃安安靜靜地來,又安安靜靜地離開。雖然侍衛(wèi)們都不明白皇帝到底為什么派他們這趟差事,可看到良妃用血去染納蘭容若的名字時,合著之前傳過的謠言,都暗暗想,該是皇帝讓良妃來與納蘭大人訣別。
那一日良妃秘密回到暢春園,下午就傳太醫(yī)說重病不起,可連她重病的消息都未必完全傳開時,隔天一早,良妃就歿了。
嵐琪仿佛在夢里聽到驚叫聲,但驚醒后坐起來,外頭靜悄悄的,沒任何動靜,她傻傻地發(fā)了好久的呆,想著夢里覺禪氏模糊的面容。終于有人點著蠟燭進(jìn)來,環(huán)春披著棉衣掀開了帳子,告訴她:“主子,良妃娘娘歿了。”
良妃之死,說是急病而亡,想她過了五旬年紀(jì),真有這樣的事也不奇怪。只是嵐琪疑似夢中聽見的那聲尖叫,卻像是托夢一般。那天第一個發(fā)現(xiàn)良妃沒了氣息的宮女,的確大聲呼叫。但之后所有的事都被控制,那宮女也不知去向,傳出來的話,就說良妃是急病而亡。
“主子,良妃娘娘仿佛是飲鴆自盡的!边@是環(huán)春派人去看過后,告訴嵐琪的話。
瑞景軒內(nèi),嵐琪的屋子被照得通亮,她坐在鏡臺前,將發(fā)髻挽起,不似平日雍容華貴的裝扮,避開了鮮亮的簪子珠花,只佩戴了幾件銀飾,挑了一身香色褂子,臉上薄薄施了一層胭脂。雖然出門前就被裹了厚厚的氅衣,可迎面而來的風(fēng)雪,還是冷得叫人打戰(zhàn),而這份寒氣里,更多了凄涼之感。
“啟稟主子,萬歲爺在和嬪娘娘那兒,已經(jīng)傳話過去,萬歲爺說一切照規(guī)矩辦,一會兒要去清溪書屋見大臣,等那邊的事兒散了再過來!比鹁败幍娜隧斨L(fēng)雪歸來,稟告了這事兒后,又道,“八貝勒病重,前頭的人正猶豫要不要把話傳過去,說八貝勒昨日吐了血,怕驚動不起!
嵐琪頷首,吩咐他們:“等皇上散了朝再說,一會兒阿哥們都到園子里聽政,總有人去請八貝勒!
環(huán)春從里頭出來,在主子氅衣里塞了個手爐,嵐琪這才覺得更暖和一些。之后深深一呼吸,帶了四五個人離了瑞景軒,往良妃的住處來。
這一邊也稀奇,在門外沒什么動靜,進(jìn)了門才聽見哭聲不斷,許是知道園子里還有皇帝還有貴妃娘娘,縱然他們家主子沒了,也不能號啕大哭。再者良妃身邊的人越來越少,統(tǒng)共沒剩下幾個了。
照理說內(nèi)務(wù)府的人一向看永和宮的臉色做事,不至于不給嵐琪面子虧待延禧宮?勺詮幕实郛(dāng)眾說覺禪氏出身罪籍,玄燁明著暗著示意過嵐琪好幾次,要她別再管延禧宮的事,或好或壞由著他們自己去。內(nèi)務(wù)府那些黑心的東西,油鍋里的銀子都能撈出來花,延禧宮這邊能壓榨些油水,豈能輕易放過。這一年一年的,良妃的境遇就越來越差了。
這會兒一路進(jìn)門,備感凄涼,門里門外都不見香荷,嵐琪沒多問,先進(jìn)了門。覺禪氏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早就沒了生氣,面上隱隱可見血跡。嵐琪心想,若是如環(huán)春所說飲鴆自盡,那就是有人來收拾過,掩去了中毒流血的痕跡。
“主子,您看一眼就好了,別……”
環(huán)春勸嵐琪別靠近,她卻擺手示意無妨。不知為什么,心里固然為她難過,卻并不悲傷心痛,仿佛覺得這才是覺禪氏最好的歸宿,她終于不用受煎熬了。之前嵐琪就覺得,她與皇帝解決了一切的事后,仿佛是奉命活著,看樣子是玄燁終于松口,放她走了。
“病不病的不知道。”環(huán)春攙扶主子在一旁坐下,已經(jīng)有白事上的太監(jiān)宮女來給良妃換衣裳。屋子里架起了高高的屏風(fēng),把她們都阻隔在外頭,環(huán)春輕聲對嵐琪耳語,“昨天與您說,良妃娘娘清早出了趟門,據(jù)說去的地方,八阿哥也跟過去了,也不曉得是被風(fēng)雪吹病的,還是撞見了什么不干凈的,好不容易養(yǎng)起來的身子,又垮了!
打聽清楚所有的事,是環(huán)春的責(zé)任。嵐琪深居后宮,環(huán)春她們便是她在外頭的眼睛和耳朵,所有的事都要她們來稟告,嵐琪才能知道。往日每一句話她都仔仔細(xì)細(xì)地記下,可是今天環(huán)春說了半天,她半句話也沒在乎。
不久后和嬪和密嬪結(jié)伴而來,都很有分寸地?fù)Q了莊重肅穆的衣衫,說佟貴妃有些傷風(fēng)不來了,已經(jīng)往宮里送消息,之后榮妃娘娘會派人來幫忙。同樣,這些話嵐琪都沒在意,只等屏風(fēng)里的人為逝者收拾整齊,挪開了屏風(fēng),她才來了精神,慢慢走到床榻邊,看到干凈寧和的覺禪氏就像是睡著了那般,臉上毫無痛苦,安詳?shù)媒腥烁袆。和嬪在后頭吸了吸鼻子,哽咽道:“良妃娘娘,真是不容易的!
此時外頭一陣慌張,嵐琪不禁皺眉,很快就有瑞景軒的人進(jìn)來傳話,伏在地上說:“主子,香荷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懸梁自盡了。”
周遭皆是嘆息聲,嵐琪想了想,吩咐和嬪:“你問問內(nèi)務(wù)府香荷家里還有什么人,給一些體恤,叮囑他們別太貪心,其他的事可以不計較,這種事做得叫人寒心,我若知道絕不姑息!
和嬪領(lǐng)命,留下密嬪先離去,但也實在沒什么可讓她做的事,且天色漸明,清溪書屋那里興許很快就散了,皇子皇孫們?nèi)粢^來悼念,密嬪在就略尷尬,嵐琪與她一道走到門前去。密嬪離開之前,忍不住輕聲對嵐琪道:“臣妾伺候萬歲爺時,聽見一兩句的,自知是罪該萬死不該偷聽皇上的話,娘娘您別怪我!
“怎么了?”
“昨日良妃娘娘似乎一清早就出門去了!泵軏迩尤坏溃俺兼犚娀噬戏愿赖脑,好像是把良妃娘娘送去什么墳地,臣妾當(dāng)時挺害怕的,聽了半句就跑了!
“別對旁人提起,和嬪膽子小,也別告訴她,許是你聽岔了,良妃娘娘昨天沒出門呀!睄圭鞣笱苤,讓人好生送密嬪去佟貴妃那兒,自己一個人站在院門口。里面井然有序地布置收拾著,良妃身邊的人根本不頂事,幸好是在園子里,也有人支應(yīng)白事上的活兒。而這些年后宮妃嬪逐漸都上了年紀(jì),一年里總要走那么幾個,都習(xí)慣了。
陽光漸漸濃烈,撥開云霧鋪灑大地,先頭的風(fēng)雪也停了,無風(fēng)無雪的世界,驟然變得比夜晚還要安靜,偶爾聽得桌椅碰撞的聲響,才驚覺這是在白天。
清溪書屋的朝會一直沒散,直到午前,連榮妃都打發(fā)人來傳話,說為良妃備下了棺木,問是把良妃接回紫禁城,還是把棺木送來暢春園。這事兒嵐琪不好拿主意,唯有派人盯著清溪書屋的事兒,等皇帝那邊散了,好立刻詢問。
可今天八阿哥本是抱病沒來議政,反而不用受那邊的束縛,其他皇子阿哥都被皇帝留在清溪書屋時,八阿哥拖著沉重的病體,緊趕慢趕地來了。他只身一人來,沒有見到八福晉的身影,不知是八福晉不愿來,還是八阿哥不讓她來,但如今也不重要了。
嵐琪見到八阿哥并不意外,平和地道了聲:“你額娘走得很安詳,你身子不好,自己要保重。看著太后和皇上,也要收斂些,這話不好聽,可都是規(guī)矩在里頭!
這話確實不好聽,可八阿哥卻明白,四阿哥、十三、十四他們,就是在德妃一聲聲規(guī)矩教導(dǎo)下長大的。他們?nèi)缃袼械钠犯穸际撬粎捚錈┮槐楸橹貜?fù)為人處世的道理下才養(yǎng)成的,性子固然各有不同,可一個個站出來,就是體面風(fēng)光的皇帝的兒子,他呢?
什么也沒有。
眾人攙扶步履維艱的八阿哥進(jìn)入房內(nèi),良妃已經(jīng)換上體面的衣裳,屋子里也供好了靈案,就等著一聲示下,是將良妃在暢春園入殮,還是接回紫禁城再奉入梓宮。畢竟良妃即便待遇不如往年,也是皇帝的后宮,不能輕易怠慢。
宮女給八阿哥搬了張凳子,他顫顫巍巍地坐在了床邊。昨天早晨還在納蘭家墳地里對自己說絕情冷酷的話,一夜之間,他們母子就陰陽永隔了。
嵐琪本想讓八阿哥單獨(dú)待一會兒,送他進(jìn)來后,就與環(huán)春離開,可才走到門前,里頭伺候著的小太監(jiān)出來說:“德妃娘娘,八貝勒請您留步!
環(huán)春在耳畔說:“娘娘,沒什么話可說吧!
嵐琪輕嘆:“他病得那么沉重,還能怎么樣?”旋即又折回來,八阿哥依舊坐在凳子上,不知是不愿去靠近生母,還是他根本沒力氣挪過去。
“八阿哥,覺得哪里不妥當(dāng)嗎?”嵐琪問。
胤禩卻要慢慢站起來,邊上小太監(jiān)來攙扶,嵐琪攔住道:“你坐著說話,身子要緊。”
胤禩便坐著說:“娘娘,您能不能向皇阿瑪求個情,讓額娘的身后事由兒臣來操辦,兒臣這輩子沒為額娘做過什么,這是最后的事!
嵐琪應(yīng)道:“這不難,只是你的身體……”她稍稍猶豫,還是點頭答應(yīng),“皇上那邊,我去說!
胤禩謝過,轉(zhuǎn)身又看著母親,輕聲問:“娘娘見了額娘最后一面?”
嵐琪道:“來時你額娘已經(jīng)仙逝,底下的人說她是在睡夢中走的,無病無災(zāi)沒有痛苦,也是福氣了!
“德妃娘娘。”胤禩道,“這么多年,多謝您費(fèi)心照顧我額娘,做兒子的,尚不及您一分!
嵐琪沒有說話,胤禩的背影看起來那么虛弱無助。她現(xiàn)在沒有辦法把八阿哥當(dāng)孩子看,可她卻記得八阿哥小時候的模樣,記得年幼的十阿哥對八阿哥說他看到親娘虐待覺禪貴人,記得那些天真可愛的孩子,真誠地愛著自己的母親。
無論如何,覺禪氏終究是對不起八阿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