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和很有氣度,喜怒不形于色。
不過今日,見鄧健臉色怪異,他感覺到鄧健的話,更像是遺言,于是道:“你……不打算返航嗎?”
“我無一日不想返航!编嚱⊙蹨I婆娑地道:“所以這沿途,咱才沒有告知干爹這一樁心事,現(xiàn)在返航在即了,咱思來想去……覺得即便此時回去,也不會有人怪罪!
“可是……”鄧健艱難地接著道:“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番我隨船隊來,還有一件大事!
鄭和對鄧健是十分欣賞的,不只是鄧健為人實在,二人雖然是臨時拼湊起來的“父子”,可他能看出鄧健一路的盡心盡力。
而且鄧健獻上的海圖,也幫了大忙,可以說,此次航行斬獲非常大,原本鄭和預計至少需要三次下西洋才能達到的目標,現(xiàn)在就已成功了。
于是鄭和忍不住道:“你還有什么事,連我也要隱瞞的嗎?”
鄧健道:“此番出航,張公子吩咐,叫咱……若是條件具備,可繼續(xù)西行,說是有一處大島,乃人間仙境,那里有無數(shù)的寶藏,若是能取其一,便居功至偉!”
鄭和皺眉道:“你打算西行?”
鄧健點頭:“兒子想著,就算現(xiàn)在回去,張公子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可思來想去,若沒有他的海圖,又怎么可能如此順利呢?他的海圖是可信的,既然都走到了半途,若是返航,下一次……不知要什么時候才能到達這仙島!
“與其如此,不如去碰一碰運氣,所以……干爹,這回去的路上,兒子不能盡孝了。”
見鄭和久久不言,鄧健勉強笑了笑道:“姓張的,他真是混賬,他這是將兒子當做牲口來用啊,這一路下來,不知多少艱辛……”
說到這里,鄧健開始抹眼淚,口里道:“他在京城里享福,教咱受這樣的苦,可……可……兒子畢竟是答應了,兒子算過,若是調幾艘快船,挑選一些健康和精銳可靠的水手,預備好足夠的淡水,按著海圖上的方法,順著那海圖上所說的季風和暖流……順利抵達的機會,至少有四成……”
“兒子這個人,伺候了別人一輩子,在京城的時候伺候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后來又伺候了張公子那個……”
他本想口吐芬芳。
可最后還是咽了回去,而是道:“出了海后,又一路伺候著干爹,雖是伺候人,可這都是咱自愿的,咱天生就輕賤,能伺候你們,也算是一種福氣。”
“可這一次,兒子想自己做一回主,干爹有大任在身,不能教整個船隊,數(shù)萬人馬一起去冒險,那么兒子便孤身帶幾艘船去,事情成了,也算不枉來這世上一遭了。若是不成,下輩子投胎,好歹不用做個閹人。有了那話兒,哪怕下輩子還受窮受難,可至少心里踏實,不像現(xiàn)在這樣子……嗚嗚……”
鄧健捂著臉,開始嗚咽。
鄭和竟沒有勸說什么,只是道:“最好的船給你,所有信得過的人,你來挑選,補給要充足,淡水一定要帶夠……行船不比陸上,一切都要計算好……”
次日……
幾艘孤零零的艦船,離開了浩蕩的船隊,朝著太陽落下的方向,孤獨而去。
鄧健站在桅桿的瞭望臺上,看著遠去的船隊……一時竟是難以淚如雨下,他的眼淚,早就被海風吹干了一遍又一遍。
再也流不出來了。
……
張安世入宮。
見朱棣的神色很不好。
張安世的心里便有數(shù)了。
雖然自己沒有兄弟,也沒有砍了兄弟的經(jīng)驗。
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終究再自稱什么孤家寡人的人,其實也是血肉之軀罷了。
“徐聞的金子……是誰給的?”
“查過了!睆埌彩赖溃骸爸皇恰
“只是什么?”
“應天府大牢有個獄卒,突然上吊!
朱棣皺眉道:“是這個獄卒?”
“對,臣猜這個獄卒,也滅了口!
朱棣道:“那么殺獄卒的人呢?”
“京城里,獄卒的隔壁有一個人,是一個商賈……和這獄卒的關系很近,可惜今日清早,他也死了……是投井死的,臣懷疑……是這個商賈殺死了獄卒,而后又被人滅口!
“那又是誰滅了這商人的口?”
張安世:“……”
“怎么不說了?”朱棣心里有幾分煩躁。
張安世道:“臣覺得……這條線索,還是別查了,查了也沒用!
朱棣張了張嘴,最后頓了一下才道:“你說的對,可怕啊,這些人竟是無孔不入,朕所擔心的是……何止是應天府,怕是錦衣衛(wèi)……還有朕的六部,甚至是內(nèi)閣……也未必沒有人與之勾結!
張安世道:“陛下,臣倒以為……大不可如此的如臨大敵!
朱棣抬頭看一眼張安世。
張安世道:“現(xiàn)在沒有線索,但是只要確定了目標,繼續(xù)追查便是,可若是人人都懷疑,那么就不免人人自危了,一旦人人自危,反而就讓這些亂臣賊子們得逞了,他們何嘗不希望我大明分崩離析呢?”
“所以臣以為,在沒有被納入嫌疑之前,任何人都是清白的,只有如此……才可不讓人有機可乘!
朱棣道:“卿家所言甚是,倒是朕今日……”
他搖搖頭。
張安世道:“臣這邊,其實已經(jīng)有針對性的進行布置了,或許……很快就會有一些眉目。”
朱棣奇怪地看著張安世:“不是說線索斷了嗎?”
張安世道:“臣在繪制這些人的圖像,再根據(jù)這些人的圖像,進行摸排了,其實說穿了,這些人……要吃喝,要組織,要藏匿,總是要有人,還要有錢,根據(jù)他們的特征、習性,尤其是他們牟利,傳訊的方式之后,事情就好辦了!
朱棣道:“沒想到,這里頭有這么大的門道。”
張安世道:“臣不客氣的說,從前的錦衣衛(wèi),不過是當自己是耳朵和眼睛用,這種漫天撒網(wǎng)似的捉人,拷打方式,可以震懾人,但是真正論起來……其效率卻很低!
朱棣道:“看來,你對紀綱他們很有成見。”
“臣冤枉啊!睆埌彩赖溃骸俺贾皇蔷褪抡撌!
朱棣笑了笑道:“你知道為何紀綱還活著嗎?”
張安世一愣,忍不住道:“難道不是因為他在靖難有功,而且建立錦衣衛(wèi)……也是勞苦功高?”
“功是功,過是過,他已越過了雷池!敝扉δ曋鴱埌彩,淡淡道:“朕怎么能容他?當然,他建了錦衣衛(wèi),這錦衣衛(wèi)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
“可朕只是雕蟲小技,就已讓他的黨羽分崩離析了。他自以為……自己籠絡了人心,將錦衣衛(wèi)死死攥在手里,朕就離開他不得,此人過于狂妄愚蠢,朕如何能容他!
張安世沒想到朱棣居然對他如此直接的吐露真言。
不過朱棣說的確實是對的,因為張安世在這一月之內(nèi),已能清晰地感覺到,原本鐵板一塊的錦衣衛(wèi),有土崩瓦解的征兆了。
張安世便看著朱棣道:“那么陛下……”
朱棣語重深長地道:“朕要留著他,來試一試朕的刀,他是磨刀石,一把好刀,要先磨礪磨礪,若是朕的刀,連紀綱都拿不下,那還不如安安生生給朕掙銀子去,就不要瞎折騰了。”
張安世有點無奈地道:“陛下你說的那把刀,是不是在說臣?”
朱棣瞪他道:“別多問!
張安世:“……”
朱棣拍了拍張安世的肩,才又道:“好好努力吧,給朕看看你的手段,繼續(xù)追查亂黨之事,內(nèi)千戶所和南北鎮(zhèn)撫司,都要查,你們分頭并進。”
“不過你比紀綱好,紀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他在這個時候,為了自保,一定會用盡一切的手段,現(xiàn)在的他,就是一條瘋狗!”
張安世只好泱泱道:“臣知道了!
朱棣道:“朕今日沒心情,你快滾吧,別在朕面前晃蕩,免得朕動了肝火,拿你撒氣!
張安世立即道:“那臣告退啦!
抬頭用同情的眼神看一眼亦失哈,一溜煙的跑了。
回到了棲霞,張安世才得知,代王朱桂已經(jīng)死了。
留了全尸,在孝陵的享殿里自盡,死的還算安詳,情緒很穩(wěn)定。
張安世有時候覺得,為啥有人會如此愚蠢,可細細一想,從前的那個張安世,不也是被姐夫寵壞了的孩子,也是無可救藥的嗎?
大明這樣的宗親養(yǎng)豬模式,簡直就是廢物養(yǎng)殖場,養(yǎng)出來的多數(shù)宗親,怕都是既愚蠢,內(nèi)心又膨脹的家伙。
幸好……我張安世有自己的操守。
他將自己身邊的所有左右手都招了來。
幾個兄弟,加上朱金和陳禮,人雖不多,卻都是核心成員,是張安世信得過的人。
“內(nèi)千戶所……要改一改,我們得建一個錦衣的學堂,以后……每隔幾年,要讓校尉們?nèi)ミM修學習一二,一群粗人,是干不了精細活的。”張安世道:“除此之外,商行和內(nèi)千戶所要結合一起,內(nèi)千戶所要分出一撥人,建一個商行內(nèi)部的百戶所,專門對商行呈上來的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
“不如這樣,這商行百戶所的百戶,暫時就讓朱金兼著,其他人不懂數(shù)據(jù)的分析,先讓朱金領著,過度一段時間,到時再挑選人出來。”
朱金立即滿面紅光,他雖然得了蔭官,可這是錦衣衛(wèi)的百戶啊。
大明的百戶、千戶多如狗,可是對尋常人而言,親軍的百戶比尋常的千戶更有含金量。
而親軍之中,錦衣衛(wèi)的百戶,又更加高人一等。
這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親軍錦衣衛(wèi)正六品的武官,是實缺。
“這……這……小人只是一個商人,怕辦不好。”朱金驚喜之余,卻沒有沖昏頭腦。
張安世道:“就是因為你擅長這個,所以才讓你來,你平日市場分析的東西,要教授出去,除此之外……還要教他們做數(shù)字表,這個,當初我可傳授給你,教授他們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同時,根據(jù)數(shù)據(jù)進行研判,這事兒……也只能交給你來辦,其他人,要嘛不放心,要么就沒這個本事。將來你干得好,我再想辦法,給你奏一個內(nèi)千戶所副千戶的職!
朱金感動的熱淚盈眶:“這……這……多謝侯爺,侯爺……小人現(xiàn)在就可以為侯爺去死!
“好啊,外頭有口井。”
朱金:“……”
第182章 張安世發(fā)老婆了
張安世隨即便看向陳禮,道:“大同、北平等地,你挑一些好手,去打探消息!
張安世頓了頓,又道:“現(xiàn)在我們是漫無目的,所以不要總想著打探哪個文臣和武將,即便有人通賊,也絕不會輕易露出馬腳,這些人組織嚴密,單靠打探一些消息,是沒有辦法探知對方深淺的!”
“給我盯著各處關隘進出的貨物,還有摸清楚那里武庫、倉庫的情況即可!從這里頭入手,再與往年和其他關隘的情況對比,反而更容易找出蹊蹺來!
說罷,張安世想了想,最后道:“其他的,倒沒有什么了。退下吧,朱金留下。”
朱金方才有些尷尬,可沒想到張安世居然會留下自己,于是心里有些忐忑,不會還逼著他去投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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