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殷思妍是被熱醒的。
她模糊睜開眼,茫然起身,抹掉鼻尖的汗,看了眼鬧鐘——比平時起早了半小時。奇怪的是,她一點也不覺得睏。
是因為最近都沒熬夜讀書嗎?
起床第一件事是戴眼鏡。戴上后,一抬眼,陽光自窗櫺灑落,肆意而張揚,穿過鏡片落在眼底——
這瞬驀然想起,某個午后他的臉逆著光,同樣越過她的眼鏡鏡片,觸及眼底、落在心上。
眼眶彷彿被熨出水霧,伸手去抹,卻什么也沒有。
盥洗過后,換上學校運動服,殷思妍走向客廳,外婆正張羅早餐。
她默默從烘碗機里拿出碗筷,逐一擺好。
外婆轉(zhuǎn)身時看見她在幫忙,微微一愣,良久才出聲道早。
殷思妍也應了一聲,卻忍不住偷覷奶奶的臉色。
——自那日她問起父母的事,奶奶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那是有點微妙的神情,像有話想說,卻又無話可說。
氣氛尷尬。爺爺也出來了。
「今天不是週六?」后知后覺,爺爺問。
「噢,運動會!挂笏煎鸬煤芸臁4鹜炅,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語調(diào)輕快。
為什么?
奶奶笑著問:「怎么沒邀請我們?」她那若有所思的表情又消失了。
殷思妍愣住。小時候,還沒申請在家自學時,國小似乎還會發(fā)紙本邀請卡,高中卻什么也沒有,或許是全面電子化了……不,先不論有沒有邀請卡,也不論她想不想,而是根本就沒想過可以邀請別人來參加。
「我……」
奶奶微微一笑,說是逗她玩的。
「我們兩個老人,不適合這種熱鬧場面。你和朋友好好玩!
朋友。殷思妍拿筷的手一頓。
腦海中再度浮現(xiàn)他的身影。
一切疑問有了解答——
因為自己說了明天見,所以忍不住有了期待。
——明天見,傅鳴玉。
傅鳴玉躺在床上,舉著手機,始終盯著這段文字。從昨晚收到,直到現(xiàn)在,他就一直一直看著。
往前滑,上一則訊息還停留在幾個禮拜前,他提醒她早點睡,現(xiàn)在卻換他整晚沒睡。
微風輕輕吹來,吹進狹窄的房內(nèi),撩開窗簾一角。陽光透入房內(nèi),亮晃晃的,這瞬他想起那個午后,她臉上掛著一副眼鏡,額角掛著汗,沿著細碎的發(fā)滾落,像軟嫩蜜桃,一碰就會陷落。
他想見她。
不是沒想過要回覆,只是自己現(xiàn)在宛若失語,感覺什么都詞不達意。
比起文字,他更想當面見到她,解釋自己這幾天發(fā)生了什么事。又或者無須解釋,她早已知曉一切?
無論如何,他想見她。
只是……
啪。
手機掉下來,撞在臉上,鼻子一陣疼,他下意識閉上眼。
砰——咚——唰啦——有什么東西碎了。
「你們到底還要我怎么樣!」
歇斯底里的尖叫。沒完沒了的嗚咽。連沉默都是喧囂的。
他的世界太嘈雜,他深怕打擾了她的安寧。
「你怎么會變成這樣……我……」
傅鳴玉閉上眼也能想像母親的表情,乃至她因悲憤而顫抖時,自眼角抖落的一滴滴淚水。滴滴答答,不曾止歇。
「我都回來了,事情就是這樣,你到底還想怎樣?就說了我不會再——」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要我!怎么相信!」
「大清早的,你們能不能消停些?」父親大吼。
當傅鳴玉睜開眼,窗邊那架紙飛機映入眼簾。
他苦笑。
明明要它去尋找自由,它卻始終待在原地。
真傻。
外頭依然喧嘩吵鬧,他卻覺得一切都已隔得好遠好遠。
傅鳴玉翻身下床,走向窗邊。
捧起那架紙飛機?季砩系哪褱\了一些,淡薄得像隨時都會飄逝。
他將紙飛機湊近胸口。
腦海浮現(xiàn)的,是她微笑著說「明天見」的模樣。
——所以呢,你的真心話是什么?
那天,她這么問。
不要走,這是他當時的回答。
那現(xiàn)在呢?他的真心話,是什么?
傅鳴玉放下紙飛機,換了一身衣服。
將一切爭執(zhí)嘈雜拋諸腦后,他揹著包走向家門口。
忽然一隻手鉗住他的肩膀,力道極大。
「鳴玉,你要去哪里!」母親驚惶地問。
「去學校。今天是校慶。」
「你不要走,好不好?家里現(xiàn)在這么亂,我需要你……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該這樣,但是——」
傅鳴玉不吭聲,默默撥掉了她的手。
也是在這瞬間,他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的力氣小得不可思議。
「鳴玉……你不要走……」楊德音哭著重新抓住他,「你是不是受夠了這個家?」
傅鳴玉嘆了口氣,想說些什么,可一抬頭,恰好對上那人的視線。
這是他這幾天以來,第一次直視哥哥的眼睛。
他的眼睛布滿血絲,乖戾中帶著深深的疲憊。
哥哥出獄回到家,已經(jīng)過了兩週。
這兩週,家中混亂喧鬧,一刻也不得安寧。但他與哥哥之間,始終沉默無聲。
現(xiàn)在也一樣。
他根本不知道該對傅鳴鳳說些什么,要說好久不見?要問你還好嗎?要說自己很好?無論是什么都太彆扭太奇怪,因為他們早就是無話可說的陌生人了。
傅鳴玉掙脫楊德音的束縛,轉(zhuǎn)過身,大步走出家門。
出了家門,盛大的陽光照下來,一瞬蒸發(fā)他所有猶豫。
于是他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十分用力。
「鳴玉——」
傅鳴鳳追出來。
「連你也不歡迎我回來,是嗎?」
傅鳴玉沒想過,這會是哥哥出獄后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別開眼,輕聲說:「你還不如什么都別說。」
驀然,吹起一陣風。
他愣住,不由得瞠大雙眼。
因為他看見,自己房間的窗簾隨風舞揚,紙飛機趁機溜出窗櫺,乘風飛向天空——
傅鳴玉綻放笑容。
他回過頭,不再理會身后的人,繼續(xù)往前走。
這瞬間,他也忍不住開始期待。
因為她說了今天見,所以忍不住有了期待。
傅鳴鳳留在原地,望著弟弟高大的身影,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好渺小。
渺小得,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