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著舊犁走了一程,這才換了新犁,還是曾三郎先拉犁。
犁繩套上去才走幾步,曾三郎就覺出了好處來,他步子一停,眼睛都亮了:“是更省力!省力得多!你扶犁怎樣?”
沈烈笑道:“扶犁也能更輕松,大人一會兒不妨試試。”
一旁的褚其昌:“……”
老弟你是真行。
留著一把長須的長史都不由多看了這后生一眼。
曾三郎卻是笑著就應,且試這幾步不算,滿滿拉了一程,拉的過程中又停下來讓沈烈從淺耕換深耕,又試著轉向,一程走下來,那叫一個高興,回頭把深耕和淺耕翻過的地都細看了看,還和旁邊舊犁犁出來的做比對。
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他心中火熱,等拉犁試夠了,把犁繩一脫就招呼沈烈:“來來來,你來拉犁,我扶犁看看。”
第二趟回到了起點,已經是滿心開懷,兩架犁已經被陳老漢他們抬上了田埂,都知道這是大伙兒要看的,陳老漢幾人順水就用溝渠里的水把梨略洗了洗,讓沈烈?guī)讉力氣足的后生拎到了上邊官道上。
圍觀百姓把那一小塊圍得是水泄不通,更多是擠不進去的。
曾三郎也上了官道,對旁的都不在意,就繞著那兩架犁研究這新犁省力的原因是什么。犁鏟能看得出來,更尖更窄了,這跟打制刀劍是一回事,阻力小了,也更利了,武人是能看懂的。
至于更多的,曾三郎就看不太明白了。
這個就得桑蘿來說了,力學之類的,用盡可能簡單的話去陳述。
別說曾三郎這位刺史,就是范妃娘、長史、褚其昌、州署衙門同來的其他官員都聽住了。
原本為了避開官員的三大家族之人也不由往這邊更靠近了幾分,其中與林老太爺同來的還有州學幾位先生,也豎起了耳朵在聽。
歙州城有頭有臉的這么一幫人物,有聽得兩眼放光,眼里異彩連連的;有能聽懂個大概的;有云山霧罩什么也沒聽懂的。
但這不妨礙他們佩服啊,這都是怎么琢磨出來的?
再看桑蘿,女子啊。
女子!
曾三郎心里更添一句——奇女子也!
他不由就想起圣上那一紙讓各州縣薦才的詔書來,若桑氏為男子……他垂眸,這時問桑蘿,道:“這犁你獻于衙門,算是有大功績的,可想要什么獎賞?若有想法,盡可說來,本官可上折為你請賞!
桑蘿卻是搖頭:“民婦一小小婦人,數載離亂,得今上平定天下才算過上安生日子,又蒙朝廷授田分地,讓我等居有其屋、耕有其田、衣食有著,稼穡之事原是我為農人之本分,做出更好用的犁來,獻給官府,盡的也是大齊子民之本分,何需言賞?如若大人問民婦是否有所愿的話,民婦倒是有兩個心愿!
曾三郎抬了抬眉:“你說!
“農人辛苦,民婦此番獻犁,一愿刺史大人能盡您所能讓百姓們更快知道新犁、用上新犁,以能稍減幾分勞作之苦,多耕出幾塊田地來,一餐一飯更添一份豐足;二惜今日之安定生活來之不易,民婦能盡自己一份微薄力量,心中甚喜,愿大齊昌盛,國祚永存,盛世長安。此惟民婦之愿爾!
她一字一句,語聲清越,語速從容,至最后一句話落,兩手齊胸,微微欠身做了一個揖禮。
現場極靜。
那一小片地方,明明有數百人在,卻極安靜,一時竟是誰也沒有出聲,直到曾三郎的聲音響起。
“本官會如你所愿,不限于我歙州一州之地,會將新犁送往京城,呈于圣上,讓我大齊百姓都盡快知道新犁,用上新犁!
人群中終于有了聲音,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好,也不知是哪一處先起的掌聲,情緒是會渲染的,一時間歡聲雷動。
王茂林在人群中看著站在曾刺史夫婦身邊的沈家夫婦,眸光動了動。
至于鄭家、林家、州學的幾位先生,眼下有在低聲問旁人可知那婦人是誰的,也有側頭低聲交待身邊下人讓去打聽消息的。
桑蘿沒管那許多,從袖中取出卷好的圖紙交由身旁的沈烈,讓他呈給曾刺史。
“此為曲轅犁圖紙,畫技粗陋,大人看看可用得上!
曾三郎展開那畫卷看時,州學幾位先生已經留意到沈烈身上的學子服了,有人低聲道:“這是學里今年收的學生?”
其中兩位昨日已經給學生上過課的先生點頭,記性較好的那一個道:“姓沈名烈,學員名單上寫的似乎是城外大興莊的,有個弟弟這次也被招錄了進來!
“大興莊啊。”
有人喃喃記下這幾點信息。
后邊的事,是曾刺史當眾宣布會盡快做出新犁,以及如何以舊犁換新犁之事,又當場招募木工,讓過后可以往衙門報名。
桑蘿退開兩步,站在大興莊眾人身旁。
沈家的新犁會被衙門直接往京城送去,至于沈家用的犁,做出新犁來先就會送到他們家去。
聽說有新犁可用,百姓們自是歡呼,又是一陣的歡聲雷動。
熱熱鬧鬧的大興莊獻犁,初時數十人,發(fā)展到眼下,遠遠近近實則已聚了少說有四五百人圍觀,端得是熱鬧喧騰。
大興莊功成身退,沈烈見了先生,上前請了個假,言明回去稍加整理就趕往州學去。
一群先生格外和藹,都道莫急,又勉勵幾句方才離去。
曾刺史也領著眾官員回了州署衙門,他一腿的泥,自是要回后宅清洗,夫婦二人往后宅里去,曾三郎嘆息:“惜桑氏非男子也!
范妃娘見過了這一程,加之她自己也是女子,自來知道女子在這世間比之男子受到的束縛要多得太多,對丈夫這話更能感同身受。
然自小生在世家大族,越是接近頂層,范妃娘也越是清楚,數千年來形成的規(guī)矩和輊梏想要打破有多困難。
“三郎獻犁時不妨在折子中寫明桑氏女子的身份。”
至于潤色美言,范妃娘覺得不需要,只桑氏那兩個心愿,不需再添任何筆墨,原樣寫在折子上,值大齊一統(tǒng),這就是民心向道。
第241章 道
官員走了,百姓們一時還沒舍得走,尤其是城外的鄉(xiāng)民,有識得陳老漢、盧老漢、陳婆子或是大興莊任意一人的,一時都圍過去問話,足有一兩刻鐘,才由得他們離去。
大興莊眾人是暈暈陶陶、腳踩棉花云似的回到莊子里的,倒是桑蘿,犁獻出去了,賞也拒了,這樁事在她心里就算是做好了,了了,便不再掛在心上了。
她自覺日子可以如常的過,卻不知道自己那一日的表現到底影響了多少人。
沈烈好似找到了自己的道。
從前讀書,他是想掙出個出路,能給桑蘿好日子,能護得住桑蘿,能由得桑蘿盡情琢磨她喜歡的那些東西,經那一日,卻是不同了。
他在桑蘿和曾刺史身上都看到了屬于他自己的道,一條更加清晰、明確的讀書科舉做官之后該走的道。
沈寧和許文茵,模模糊糊的,心里也有了屬于自己的夢想。
大興莊,較前一次考州學時,再一次躍入了歙州百姓眼中、耳中、口中,且轟轟烈烈,遠比那一次轟動得太多。
同時傳開的是桑蘿和大興莊眾人在山中那幾年是如何幫助山民在山里扎住了根,讓他們靠著山里的物資活了下去的。
魔芋豆腐和薯蕷一時間人人皆知,甚至就連眼下沒有的神仙豆腐,也在歙州城先出了名。
陳有田去了州署衙門報名參與做新犁,衙門做的第一批犁先送的就是大興莊,沈家的兩架犁是到得最早的,隨著周邊各村莊陸陸續(xù)續(xù)換得了新犁,大興莊出了個奇景。
周邊或遠或近各處村莊的農人,一戶兩人,扛著自家剛到手才試用過的新犁就往大興莊走,一進莊里,先就打聽桑娘子家的田地是哪一塊。
沈家的三十畝地,趙大和趙四根本沒能犁上多少,全叫周邊眼生的農人過來幫著犁了。
倒不是他們不想干,實是沒機會,不知道是哪一個帶的頭,也不知道是怎么流傳開來的,領到新犁就到大興莊給桑蘿犁田好像成了附近農人紛紛參與的一樁盛事,官府發(fā)出多少犁,就能來多少隊人。
沈家不過三十畝地,哪怕官府的犁做得不那樣快,也架不住一天來六七十號人,一人只干半天多,這活到第二天也沒剩什么了。
可這事情并不算完,田地里的活干完了,那不還有山地嗎?不用犁改用鋤頭了,一戶來兩人,來了就干半天多才走,沈家的田地里熱鬧過了山地里熱鬧,那真是,引了不知多少人來瞧熱鬧。
就那一陣兒,但凡看到大道上有人三五成群扛著鋤頭或犁走的,兩幫子人一碰上,見面打招呼都是:“去大興莊的?”
“是是是,你們也是?”
“也是,一起走一起走。”
就差跟見面問候一聲吃了么沒差了。
且不知是哪個心細的,發(fā)現沈家會在自家山地里種山里能找到的各種果樹,沒幾天也傳了開去。
不記得是從哪一天開始的,時不時就會有人往沈家送果樹來,全是他們村子附近的山里挖的,每個村送來的也就那么三五棵,但架不住送的人多啊。有馮氏族人、甘家、周家、鄭家、東哥兒家那種桑蘿識得的,更多是她根本不認得的,甚至都不驚動她,東西往屋邊放下就走。
趙大和趙四很為主家高興的,當然,來沈家干活,他們爹娘兄弟和孩子們也都來幫過工的。
不過兄弟倆看著那短短七八天間就被歙州鄉(xiāng)民你一片我一片開出來的四十多畝山地,也都傻了眼。
樹是留著,雜草和灌木都幫著清理了,地也翻好了,有送果樹來的,問過趙大和趙四果樹往哪種,順手幫著把果樹都給栽好了。
眼下就是,清清爽爽、利利落落,果林弄了幾小片,剩下的地全開出來,想種豆種菜種薯蕷,直接就能種了。
趙大撓著后腦勺問自家弟弟:“咱這工后邊還有得做的吧?”
重活都沒了啊。
這可實在是太突然了。
趙四還挺樂呵:“桑娘子心善,那犁給大伙兒省多少力?誰不感激呀。沒活兒干也不打緊,我一會兒問問桑娘子去!
……
歙州城外的鄉(xiāng)民每天來干活那盛況桑蘿也是清楚的,不過趙四來問家里后邊沒重活了,還用不用工的時候,桑蘿還是愣了愣。
“用啊,怎么不用?山地田地七十多畝,趙四叔您看我自己能種下來的嗎?”
事實上,沈烈、沈安和沈寧壓根不讓她干重活,輕活都快沒她的份兒了。
趙四聽著這話高興了:“那就好,那就好,我們是可樂意跟著娘子你手底下做事的,村里人知道我們在你們家做事都羨慕著呢!
桑蘿笑起來,趁趙四過來了,索性叫他等等,回屋里先拿了一布袋的種子出來,道:“正好,這袋草種勞煩四叔幫我撒四畝地!
“草種?撒四畝?”
“對,這是紫云英,家里養(yǎng)的這些豬羊兔、雞鴨鵝都是喜歡吃的,這東西家禽和牲畜吃著好,長得又快,正好供應,也省得阿寧見天到處打草!
這東西鮮草蛋白質含量還特別高,養(yǎng)牲畜家禽是非常好的草料,種一茬能割兩三次,種得好畝產幾千斤鮮草,足夠用了。
事實上除了養(yǎng)牲畜和家禽,這還是道非常鮮美的野菜,鮮嫩的時候清炒或是炒臘肉,那叫一個香,桑蘿還準備到時候再固定往東市賣這個,城里眼下可不就缺一口鮮嗎?
最要緊是,只要不拿這東西來做肥田用,不需要太卡時間,只要滿足溫度條件都可以種,且一年有長達四個月的花期。
桑蘿打的是紫云英蜜的主意。
她倒是會制糖,可就算弄到甘蔗,除了悄悄弄點自家吃,她敢拿出去賣嗎?
蜜就不一樣。
這時候的蜂蜜算得上是奢侈品了,賣價可一點兒不低,養(yǎng)蜂采蜜喂家禽牲畜幾不誤的好事,還能當菜賣,省心、打理不費事,這樣的好事上哪找去?
事實上這東西在山里那幾年她讓沈烈在山谷底下也沒少種,不然也攢不下草種來,當然,那時候地不大,也就是供羊吃,然后作綠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