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內(nèi)點(diǎn)燃火把,巫被安頓在中軍大帳旁,由良醫(yī)貼身照看。
他傷勢雖重,神智卻還清醒,入帳前叫住林珩,從腰間解下一條骨鏈,顫抖著手遞過去:“此物,晉王請觀。”
林珩抬了抬手,馬塘上前接過骨鏈,奉到他的面前。
骨鏈看似有些年月,雕工簡單,手法粗糙,絕非大匠的手藝,倒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林珩在一塊骨片上察覺異樣,借助火光看去,發(fā)現(xiàn)上面刻有兩個字。
字體有些變形,筆劃十分稚嫩,只能依稀辨認(rèn)出正面為“卓”,背面是“超”。
“卓,超?”
林珩放下骨鏈,看向面色灰敗的巫。
所謂一葉障目。
能避開王族和諸侯視線在祭祀上動手腳,還不會第一時間遭到懷疑,再無比巫更合適的人選。
“巫老,您與姬超兄弟有舊?”
“愎王崩,本不該廢王登位!蔽讻]有正面回答,卻給出更讓人吃驚的答案。
林珩捏住骨鏈,目光銳利,似要看穿面前的老人。
暫且不提此言真假,由巫親口道出,且有今日祭祀的種種,一旦事情發(fā)酵,王族必亂,王室內(nèi)部注定要分崩離析。
第二百三十七章
巫年事已高又受了重傷,臉色灰敗地躺在榻上,看似奄奄一息,隨時將要斷氣。
然而,真將他看作一個瀕死的老人,才是大錯特錯。
林珩上前一步,將骨鏈放入巫的掌心,慢條斯理合攏他的手指,緩慢用力,使其無法掙脫。
視線鎖定重傷的老人,語氣十分溫和,字字句句卻如刀鋒,尖銳森冷,隱含血腥:“巫老,您知廢王得位不正,不該執(zhí)掌王印,當(dāng)年為何不說?”
巫被迫攥緊手指,使得骨鏈邊緣壓入掌心,頃刻印出紅痕,帶來尖銳的刺痛。
他張開欲言,卻因傷勢太重引發(fā)劇烈的咳嗽。胸腔震動,鮮血涌出嘴角,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很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不是……”
“廢王掌權(quán)數(shù)十載,您始終守口如瓶。如今時過境遷,為何突然揭穿?”林珩打斷巫的辯解,從侍人手中接過一張絹,略微俯下身,親手擦拭老人下巴上的血痕,眼底凝結(jié)霜雪,瞳孔中清晰映出蒼老的面容,“您果真在幫姬超?我看未必!
愎王駕崩之時,姬卓仍手握軍隊(duì),實(shí)力不容小覷。他雖被愎王不喜,征戰(zhàn)功績無法抹殺,在上京頗具人心。
還有姬超,能二十年不朝,公然不祭祀太廟,上京卻拿他無可奈何,手腕能力一樣超凡絕類,在王族中首屈一指。
這對兄弟聯(lián)合起來,只要師出有名,未必沒有一爭之力。
假若巫能及時站出來,當(dāng)著眾人的面揭穿廢王,怕是王位上早就換人。
“愎王駕崩時不言,姬卓陷入危局時不言,姬超不祭太廟時不言,為何偏在此時?”林珩一字一句出口,始終緊盯巫的神情,不放過任何細(xì)微變化,“如今廢王流徙,上京權(quán)威搖搖欲墜,姬超劫走廢王,儼然要同上京割席。您身為巫,擾亂天子主持的祭祀,還向寡人透出隱秘,究竟心存何念?”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巫勉強(qiáng)喘勻了氣。嗓音沙啞,發(fā)出一聲干笑:“晉王以為我想如何?”
“寡人不知,故請教巫老!绷昼袷栈厝炯t的絹,手指松開,任憑其落到腳下。
絹出自越地,色澤明艷,質(zhì)地輕薄,一匹價值千金。被用來擦拭鮮血,斑斑殷紅散落,如綻放的紅梅,濃烈刺目。
上京貴族性好奢靡,對上等的越絹趨之若鶩。看到此情此景,八成會捶胸頓足,悲呼暴殄天物。
染血的絹緩慢飄落,展開覆上地面。鑲嵌彩寶的皮履碾壓而過,紋理瞬間斑駁。
林珩直起身,居高臨下審視沉默的巫,等待對方給予回答。
舊事重提,時機(jī)太過湊巧。
巫所為很難評斷,看似與姬超合謀,他卻嗅出不一樣的氣息。若言為重振王族,他一百個不信。但為自身利益又有些說不通。
巫的行為讓林珩想起一個人,喜烽。
復(fù)仇,毀滅,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賭上所有,包括身家性命。
冷風(fēng)平地而起,席卷偌大營盤。
帳篷遇風(fēng)沖擊,帳簾翻飛,在風(fēng)中狂舞。
風(fēng)吹亂了巫的白發(fā),他靜靜回望林珩,蒼老的面容遍布溝壑,長眉濃密,眉尾掛落眼角。
兩枚圖騰刺在臉上,一枚布滿前額,另一枚覆蓋右臉頰。
刺下圖騰時,巫還是少年。隨著年齡增長,輪廓發(fā)生改變,圖騰也隨之變形。如今年邁,人變得衰老,皮膚日漸松弛,圖騰顏色變淺,融入歲月的刻痕之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冷風(fēng)逐漸停歇,呼嘯聲不再,耳畔僅余巡營甲士的腳步聲,雜沓有力,一如蒸蒸日上的諸侯國。
凝視年輕的晉王,巫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已經(jīng)老了。
垂垂老矣,行將就木,即將不久于人世。
或因如此,他才會失去謹(jǐn)慎,輕易露出痕跡。
思及此,巫變得釋然,緊繃和警惕消失無蹤,一抹笑意取而代之:“晉王智慧過人!
“巫老愿意為寡人解惑?”林珩緊接著問道。
“事到如今,也無需多作隱瞞。我不為王族,也不為天子,至于私利,更是無從說起!蔽讖(qiáng)撐著坐起身,動作太過于勉強(qiáng),用力時拉扯到傷處,他卻渾不在意,任憑劇痛侵襲,精神反而變好,“廢王得位不正,不過是效仿先祖。自平王起,王座之上便不再是正統(tǒng)!
“平王?”林珩設(shè)想過多種可能,唯獨(dú)沒想過源頭在此。
“不錯。”巫靠坐在榻上,道出數(shù)代傳承的秘密。這個秘密積壓在心頭,由巫口口相傳,只要祭祀不滅,圖騰仍在,就不會徹底湮滅,“昔年穆王南巡,中途不知所蹤,扈從千人也不知去向。消失的人中有兩名巫,乃我先祖!
巫認(rèn)真觀察林珩的表情,見其雖有驚訝卻無絲毫惶恐,方才定下心,繼續(xù)向下說,道出埋藏許久的隱秘:“穆王失蹤之前,巫曾卜讖,卦象大兇。連續(xù)三卦皆如此,且指明血親相殘!
穆王時,巫的權(quán)力達(dá)到頂峰。
王城的巫有封地,有大量的奴隸,還有能征善戰(zhàn)的巫軍,追隨穆王南征北討,屢次立下大功。
該次出巡是為平定南境,震懾作亂的蠻夷。
出巡之前,穆王將政事托付執(zhí)政,并交代長子和次子跟隨學(xué)習(xí)。如無意外,太子將在兩人中選出。
一切安排妥當(dāng),王駕南下,預(yù)期半年折返。
不承想這一去竟是永訣。
“穆王,巫,貴族,甲士,乃至奴仆,全部神秘消失,無一生還。消息傳回王城,宮內(nèi)生變,四處謠傳王子叛亂。兩位王子先后舉兵,一人在戰(zhàn)中殞命,另一人身中流矢,也在不久后不治身亡!
王城存有大量史書,詳細(xì)記載當(dāng)年這場叛亂。
比史書更詳細(xì)的是巫的傳承,他們知曉太多秘密,包括平王意圖埋葬的一切。
“兩位王子果真叛亂?”林珩突然問道。
“兩人確實(shí)起兵,也因此身亡。”巫咳嗽數(shù)聲,反手抹去嘴邊的紅痕。
兩百多年過去,歷史早化作塵埃,掩埋在歲月長河之中。
真叛亂也好,假叛亂也罷,兩人起兵是不爭的事實(shí)。落入旁人精心布置的陷阱,無法掙脫出來,他們注定會輸,無法怨天尤人。
“所以,你要為何人報仇,穆王,王子,還是死去的巫?”不需要對方多言,林珩能猜出平王在這場叛亂中扮演的角色。
波濤洶涌,最能混淆視聽,遮掩住真相。只待潮水退去,真實(shí)的一切才會顯露。
穆王南巡失蹤,生死不知。兩名王子卷入叛亂,先后身亡。
平王非嫡非長卻繼承王位,成為最大的受益者。
登上王位后,他迫不及待下令遷都,試圖掩埋舊王城內(nèi)的一切。數(shù)次阻撓對穆王失蹤一事的追查,凡堅持追查的貴族都破家滅門,身后不存一絲血脈,全族被趕盡殺絕。
種種跡象串聯(lián)起來,謎底昭然若揭。
林珩心中有了答案,巫接下來的話更證實(shí)他的猜測。
“我族源于前朝,部落以巫為名。末代人王暴虐,諸部反抗起事,我部追隨初代天子建立王城。首領(lǐng)立下誓言,部落侍奉天下共主,直至身死魂滅!蔽滋鹩沂,掌心覆蓋臉上的圖騰,“以血為誓,效忠天子,真正的天下共主,穆王是最后一代!”
話至此,林珩徹底明了。
巫的祖先向初代天子立下誓言,王朝不滅,必然忠誠不移。
這一切卻在穆王時發(fā)生改變。
“穆王選定繼承人,王位卻被平王篡取。手握王印之人再不是巫族之主,而是我們的仇人!”
巫心知命不久矣,索性不加隱瞞,將一切和盤托出。
穆王是正統(tǒng),平王雖是他的血脈,卻非他選定的繼承人,是不折不扣的篡位者。
貴族或許不在乎,巫卻不然。
祖先立下血誓,后代必須遵守。于巫族而言,初代天子建立的王朝,在穆王失蹤時便已斷絕。
自平王掌權(quán),巫族名義上追隨王族,卻再沒有向任何一位天子立下誓言。
大概是有所察覺,平王以后,連續(xù)三代天子對巫族進(jìn)行打壓,收回他們的封地,剝奪他們的軍權(quán),將全體巫族人遷出祖地,困在王城之內(nèi)。
一代接著一代,古老的部落持續(xù)凋零,終日困在方寸之地。
憤怒瘋長,怨恨叢生。
只需一個契機(jī),仇恨便會爆發(fā),如同野火燎原。
“王位之上非正統(tǒng),天子九鼎無主,天下人皆可逐!蔽罪柦(jīng)世故,自然能看出林珩的野心。
不只是林珩,還有楚煜、楚項(xiàng)、趙弼乃至天下諸侯。
眾人年少時困于上京,如同枷鎖在身。如今歸國掌權(quán),便如大鵬展翅,鯤入深海,攪動天下風(fēng)云,足以淹沒王城。
這與巫的目的不謀而合。
“穆王失蹤,平王害其兄,終得王印。愎王駕崩,廢王掌權(quán),勾結(jié)犬戎謀害血親,一切不過是舊事重演。以卑劣手段竊取來的權(quán)柄,終有一日要償還。”巫一邊說一邊拿出龜甲,當(dāng)著林珩的面拋出。
甲片翻滾落地,呈現(xiàn)出足以撼動天下的卦象。
“廢王死,王族分!
“上京氣數(shù)已盡,天子失其鹿,天下共逐!”
同一時間,與晉營比鄰的越軍大營前,數(shù)騎快馬飛馳而來。
馬上騎士穿著半甲,皆是派去追殺廢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