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也好�！�
時逢大覲，諸國使臣齊聚上京，未知有多少國君親至。
眾目睽睽之下，天子偏袒楚國，不查實情就申斥晉國，已經(jīng)存在非議。若再下旨斥責越國，人心將會如何？
“疑之，厭之，棄之�！�
林珩提起刀筆，目光移向放在右手邊的竹簡，上面抄錄上京送回的秘奏，寫明雍檀入上京，天子三番五次推脫，對他避而不見。
“天下共主�！�
林珩冷笑一聲，單手落下刀筆，鋒利的尖端劃過竹簡。
伴隨著刺耳的劃擦聲，一道刻痕橫過簡上，將“天子”兩字一分為二。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上京城。
逢諸侯大覲，朝見天子的隊伍絡繹不絕。
每日天不亮，上京城外就大排長龍，人歡馬叫，熱鬧非凡。隊伍中點著火把，橘紅的火光蔓延開來，一眼望不到盡頭。
城頭響起鼓聲，頃刻碎裂冷風，回蕩在曠野之中。
“開城門！”
軍仆推動絞盤，繩索一圈圈釋放，吊橋被放下，厚重的城門向內(nèi)開啟。
上京興建于平王時，城高池深，易守難攻。
城池有內(nèi)外三重。外城有四門，門后直通甕城。甕城四四方方，有夯土墻把守。一旦外城門被攻破，守軍關閉內(nèi)城門，再落下外城吊橋，能使來犯敵軍淪為甕中之鱉。
入覲的隊伍穿過外城門，暫時停留甕城。經(jīng)官吏驗明身份方能進入內(nèi)城，由專人引路前去驛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官吏行事有些拖拉，多數(shù)人等得不耐煩，抱怨聲此起彼伏。
“小覲未曾如此，為何如此繁瑣？”
“聽聞是天子下旨，各國來人均要嚴查�！�
“為何？”
使臣們滿心費解。
如此大費周章，浪費時間人力，到底是在提防誰？
“我等朝見天子，貢糧帛金玉，進獻奇珍異寶，卻如賊徒一般被盤問，究竟是何道理？”
有小諸侯親自率領隊伍入覲，依禮朝見天子。無論背地里如何打算，表面來看都是赤膽忠心，天地可鑒。不想剛剛抵達上京，就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
他們拿出印章，向甲士遞出銅牌，再三表明身份，仍不被放行。心中郁氣無從排解，不滿的情緒油然而生，抱怨聲連成一片。
情緒持續(xù)蔓延，愈演愈烈。
有官吏察覺不對，立即召來一名奴仆，命他往執(zhí)政府中送信：“速去報執(zhí)政，使臣有怨言，恐生亂。需增派甲士�！�
“諾�！迸筒桓业R，領命后一路小跑，飛速消失在城下。
他途經(jīng)一條小巷，留意到巷口的馬車，未見任何出奇處，僅是掃過兩眼，腳步始終不曾停留。
待他走遠，馬車車窗開啟，一雙帶著冷意的眸子出現(xiàn)在窗后，緊盯著城門方向，惡意不加掩飾。
“尢厭，你明日出城，送一袋金與莽山盜�！毕卜槁湎萝嚧�，看向坐在對面的門客，“言有肥羊，可捕之�！�
“家主，莽山盜日前混入城，襲殺貴族，焚大宅，引天子震怒。如今風聲正緊，他們藏匿山中，未必愿意動手�！鞭虆掃t疑片刻，開口說道。
就在五日前，莽山盜從喜烽處獲得情報，在途中襲擊一支小國隊伍，殺盡隊伍中人，喬裝改扮一番，偽做使臣混入上京。
彼時城防松懈，他們大搖大擺進入驛坊，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異常。
至夜色來臨，盜匪終于撕開偽裝，呲出獠牙。
數(shù)百名盜匪分成兩波，一波在驛坊內(nèi)四處放火，意圖混淆視聽。另一波趁巡城甲士被吸引注意，直撲城東的貴族坊。
他們中有部分曾是上京守軍，殺農(nóng)令滿門后奔出城池，入莽山落草為寇。
如今故地重游，都是熟門熟路。
盜匪的目標極其明確，直接撞開大門，沖進去一番砍殺，劫走大量金玉絹銅，旋即揚長而去。
貴族坊傳出慘叫聲，燃起熊熊烈火，眾人才知盜匪是聲東擊西。
奈何為時已晚。
劫掠的盜匪成功脫身，很快沖出城門，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在驛坊縱火的盜匪卻未能全身而退。他們很不走運，誤闖晉國使臣館舍，來不及拋出火把，先一步被飛出的箭矢覆蓋，當場被射成篩子。
箭矢穿過盜匪的身體，膨起大片血舞。中途去勢不減，帶著他們向后飛，接二連三砸向地面。
破風聲不絕于耳，慘叫聲連成一片。
館舍門大開，全副武裝的晉甲突襲而出。前排持盾，中排挺起長矛，后排是強壯的刀斧手，數(shù)十人如同猛虎下山，直撲驚駭?shù)谋I匪。
“殺！”
莽山盜中也有甲士，也曾自恃勇武。在強悍的晉甲面前，他們卻毫無還手之力。如羊遇上狼群，變得不堪一擊。
僅僅一個照面，盜匪就死傷大半。館舍前血光飛濺，血泊中滾落斷臂殘肢。
雍檀走出館舍，手中提著一張弩，腰間佩鐵劍，劍身已經(jīng)出鞘。
“殺，一個不留�！�
隨著他一聲令下，甲士分散開，殘存的盜匪盡數(shù)斃命。
雙方戰(zhàn)斗力懸殊，差距猶如天塹。從戰(zhàn)斗開始到結(jié)束，不過是眨眼時間。
不下五國使臣目睹這一幕場景，震撼非同小可，對晉軍的虎狼之名有了更深層的體會。
展開殺戮的不只是晉甲。
在越國和齊國使臣的館舍前，同樣鋪開血光，倒伏十數(shù)具盜匪的尸體。
楚國館舍相隔較遠，盜匪尚未抵達就被截殺在中途，甲士手中的刀未能染血。
這一夜，在驛坊縱火的盜匪被斬殺殆盡，未留下一個活口。襲擊貴族坊的盜匪卻在肆意燒殺搶掠，全部毫發(fā)無傷，最終滿載而歸。
太過鮮明的對比，上京的衰敗無法遮掩，赤裸裸展現(xiàn)在諸侯國眼前。
天明后報于宮中，天子大發(fā)雷霆，下令緝拿盜匪，不惜鏟平莽山也要找回失去的顏面。
禮令單信趁機進言，稱盜匪假扮使臣混入城，令人防不勝防。為防故技重施，需嚴查入覲隊伍。
“陛下，為杜絕隱患，寧抓錯不可放過！”
自從單信出使越國平安歸來，在朝堂上的作風就變得異常激進。他無懼得罪任何人，包括執(zhí)政。
家族自知對他有愧，沒有立場斥責約束，只能聽之任之。
這種激進投天子所好，陰差陽錯之下，他非但沒有被疑心疏遠，反而開始得到重用。
這一次，他提出的建議正中天子下懷。
執(zhí)政試圖阻攔，政令和刑令也認為不妥。
單信反唇相譏，直言三人心懷叵測：“莫非與盜匪勾結(jié)，借機鏟除異己？”
“一派胡言！”執(zhí)政面色陰沉，怒意昭然。
“此前政令與執(zhí)政不睦，即被誅殺滿門，真兇至今不曾落網(wǎng)。介卿刁泰在獄中自戕，絕筆直指執(zhí)政，又如何解釋？”單信嘿嘿冷笑，目光陰森，“這一樁樁，一件件，莫不與執(zhí)政有關。昨夜盜匪入城，襲殺之人似也同執(zhí)政有過齟齬。這也未免太過巧合�！�
“你……”執(zhí)政徹底被激怒，正要開口駁斥，中途被天子打斷。
“夠了！”天子高踞寶座，出言斥責單信，“無憑無據(jù)，怎能污蔑執(zhí)政！”
這番話看似為執(zhí)政辯解，實則阻斷了他的自證。真實用意為何，殿內(nèi)之人都能猜出幾分。
執(zhí)政看向天子，臉上怒氣消退，唯余頹敗和失望。
單信作勢認錯，側(cè)頭看向執(zhí)政，眼底充滿了諷刺。
滿朝之人都能看出他別有用心，偏偏天子要用他。為的是什么，執(zhí)政想必一清二楚。
這樣的君主，執(zhí)政還要為他殫精竭慮，鞠躬盡瘁？
可笑，可悲。
執(zhí)政心灰意冷，放棄勸諫。
天子采納單信進言，下旨嚴查入覲隊伍，不分國君使臣，一概等同視之。
旨意下達時，喜烽也在大殿內(nèi)。他需要低下頭，極力掩飾臉上的表情，才不會引起旁人注意。
今日坐在馬車上，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天子的偏執(zhí)、執(zhí)政的無奈、單信的激進，無不歷歷在目。
“我一直在想，單信是否投靠越國�！毕卜楸晨寇噹�，轉(zhuǎn)動腕上的手環(huán)，口中自言自語，并不需要尢厭回答。
尢厭垂首斂目，安靜坐在一旁，始終沒有出聲。
半晌后，喜烽回過神來，停止手中動作，不再為單信費心思。
投靠越國也好，另有目的也罷，他的主張和舉動都在將上京拉入深淵，與自己的意圖不謀而合，無需追根究底。
至于尢厭提出的擔憂，倒也不是問題。
“莽山盜見錢眼開，多送一袋金，再運幾件兵器，告知他們宮內(nèi)設宴，城內(nèi)守備松懈，是動手的良機�！�
“家主是說明日宮宴？”
“不錯。”喜烽笑容陰詭，意味深長道，“朝會之上，介卿刁完奏稟天子，盜匪襲城，以晉、越、齊為首，多國使臣有大功。依禮當設饗宴，以彰其功。”
晉楚勢同水火，國戰(zhàn)近在咫尺。
天子偏袒楚國，見楚國上疏，不詳查就申斥晉侯，還對晉國使臣避而不見。此事滿朝皆知，各國使臣也看在眼中。
刁完選擇的時機十分巧妙，牽涉到三大諸侯國的使臣，天子不能再拒。
“前有蔡侯自戕，停靈兩月方才被迎回國。為打發(fā)蔡國使臣，天子不得不冊封蔡歡為侯，勉強將事情壓下。然而到最后，蔡侯之死也未有定論，天子將長期備受質(zhì)疑。如今諸國使臣齊聚上京，天子偏聽偏信，無理申斥大諸侯，若再有功不賞，行事不公勢必傳遍天下，怎配為天下共主？”
想到晉使的來意，喜烽瞇起雙眼，預期宮宴當日必有一場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