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齊沒有馬上回答,凝神沉思,問道:“來人自稱花顏?”
“正是!瘪R塘道。
“君侯,我想見一見他。”田齊看向林珩,道出心中打算。
“為何?”林珩挑了下眉。
“我能逃出國都全賴大兄相護,大兄之母出自花氏。我想知曉大兄如何,是否平安!碧稞R實言以告。
“原來如此!绷昼耦h首,對馬塘道,“傳旨,宣其入宮!
“遵旨!
馬塘躬身領(lǐng)命,出殿后叫來一名侍人,當(dāng)面交代國君旨意。
“速去!
“諾!
侍人邁下臺階,冒雨奔出晉侯宮,向城門處疾行而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馬車穿過城內(nèi),雨水打在車廂上,噼啪聲不絕于耳。
緊閉的車窗掀起一道縫隙,借助些許光亮,花顏看向街旁的建筑,剪影逐一掠過眼前。
途經(jīng)商坊,成排的立木闖入視野。
木頭表面刻滿字跡,經(jīng)雨水持續(xù)沖刷變得醒目。
數(shù)個披著蓑衣的身影站在立木旁,縱然是大雨滂沱也不曾擅離職守,堅持站在雨中,直至輪值主事到來。
馬車速度不減,很快越過商坊。
花顏收回手,車窗落下,隔絕車外的雨水,也遮去他眼底的復(fù)雜。
“晉人!
花氏世居蜀地,家族發(fā)跡于前朝,蜀侯未分封時,蜀人知花氏而不知國君。相同的情形持續(xù)近三百年,直至蜀桓公在位,花氏卷入謀逆大案,遭遇沉重打擊,家族聲勢一落千丈,再無法同國君分庭抗禮。
近百年來,花氏一改曾經(jīng)的囂張跋扈,變得謙遜有禮,行事謹小慎微。
以致于很多人忘記了,漫長的三百年中,他們一度壓制蜀侯,在朝堂中的地位難以撼動,近乎是說一不二。
雨越來越大,距離宮門漸近,引路的車輛開始減速,花顏也從沉思中轉(zhuǎn)醒。
馬車緩慢停住,一道身影出現(xiàn)在車廂外。
馬塘撐傘立在車前,開口請花顏下車。遵照國君旨意,他親自為花顏引路,帶他前往正殿。
“抵宮門,請使君移步!
花顏推開車門,彎腰走出車廂。忽遇斜風(fēng)襲來,長袍下擺和肩頭瞬間被打濕。
涼意覆上臉頰,視線被雨水遮擋,他抬袖拂去水珠,看向敞開的宮門,心跳驟然加快。忐忑的情緒在胸中翻滾涌動,不安持續(xù)攀升。
“君上召見,不宜拖延!瘪R塘出聲提醒。
花顏皺了下眉,沒有開口說話。
他鎮(zhèn)定心神,勉強壓下不安的情緒,利落走下車轅。站定在車前時,履底被浸濕,染上一抹暗色。
雨傘移至頭頂,遮擋冰冷的雨水。
侍人夾道而行,前方兩人平舉提燈。仰賴精巧的燈罩,雨水不斷落下,燈火始終未滅,凝聚成兩團明亮的橘紅。
隨從被留在宮外,花顏獨自進入宮門,手捧國書踏上宮道。
沿途遇上一隊侍人,行走時目不斜視,側(cè)身時的動作一般無二,好似用尺子測量,難免令他側(cè)目。
通向正殿的宮道雕刻兇獸,雨水沖刷而過,石面光滑反射微光,獸形栩栩如生,紋路纖毫畢現(xiàn),圖案愈發(fā)猙獰可怖。
行至丹陛前,侍人停下腳步,分兩側(cè)佇立。
馬塘引領(lǐng)花顏登上臺階,在廊下稍候:“使君稍待!
花顏曾任蜀國行人,還曾往上京入覲,對參見國君的流程一清二楚。
馬塘進入正殿后,他耐心等候,卻遲遲未見殿內(nèi)宣召。焦躁和忐忑交替攀升,他揣測晉侯的態(tài)度,想到某種答案,更覺惶惶不安。
暴雨傾盆,雨幕連成一片,地面繚繞水汽,似煙霧蒸騰。
倏而有閃電砸落,雷聲炸響,聲音仿佛就在耳邊,令他悚然一驚。
漸漸地,花顏額頭沁出冷汗,汗珠滑過臉頰,一滴接一滴墜落地面。手中國書似有千鈞,變得越來越重,他幾乎要捧不住。
就在這時,廊下出現(xiàn)兩道身影,面孔似曾相識,吸引花顏的注意。
“斗圩?”
認出其中一人,花顏瞳孔驟然緊縮。
不待他細想,吱嘎一聲,殿門敞開。
馬塘從門內(nèi)走出,對花顏道:“君上召見,使君請。”
無論心中如何想,也無論是否情愿,花顏必須鎮(zhèn)定情緒,邁步進入殿內(nèi)。
他的動作略顯僵硬,樣子踧踖不安。捧著國書的手平舉在身前,一路低著頭,始終不曾抬眼。
行至大殿內(nèi),冷意被驅(qū)散,暖意包裹周身。清香徐徐襲來,縈繞在他的鼻端。
腳下踏著青石,光可鑒人。
兩旁對立圓柱,柱下矗立精美的銅燈,皆有半人高。半數(shù)燃燒燈芯,跳躍明亮的火光,半數(shù)伸展出金色燈盤,盤心托起夜明珠,浮光同火色相映,溫潤中透出些許清冷。
殿內(nèi)有微風(fēng)刮過,帶動火光搖曳。
花顏在大殿中央停步,謹慎抬起頭,目及前方的臺階,以及臺階上高低錯落的燈盞。
臺階頂端有一張大案,案后是國君寶座。
玉冠玄服的晉國國君正身危坐,年齡不及弱冠,臉色略有些蒼白,看不出半點傳言中的霸道跋扈,分明是一溫和俊秀的少年。
漆金屏風(fēng)在他背后展開,上面的圖案既非兇獸也非猛禽,而是大團綻放的牡丹。
繁花似錦,爭奇斗艷。
濃烈的色彩充斥眼簾,肅穆的玄色愈發(fā)醒目,堪比利刃出竅,刺痛觀者的雙眼。
漆黑的雙眸看過來,恐怖的壓力陡然降下。煞氣彌漫在殿內(nèi),仿佛有血腥氣無盡擴散。
花顏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匆忙低下頭,平舉雙臂俯身,緊繃道:“蜀上大夫花顏,參見君侯。”
林珩未出聲,殿內(nèi)陷入寂靜。
猜不出對方的態(tài)度,花顏心中打鼓,壯著膽子繼續(xù)道:“蜀愿向晉入貢,仆奉命呈遞國書……”
不等他把話說完,林珩突然出言打斷:“蜀侯薨,蜀世子離國,蜀國現(xiàn)今無主,何來國書?”
“回君侯,公子齊離國,公子路攝朝政,信平君任蜀相。國書由信平君撰寫,公子路用印!被佌Z速飛快,說出最后一個字,陡覺壓力增強,額頭再次冒出冷汗。
“公子路?”
“先君長子,公子齊長兄!被伣忉尩馈
林珩沉吟片刻,轉(zhuǎn)頭看向?qū)氉粋?cè),問道:“阿齊,你如何看?”
花顏猛然抬起頭,捕捉到從柱后走出的身影,正是蜀侯的嫡子,在宮亂中逃離的公子齊。
同記憶中相比,公子齊似長高了些,身上的氣質(zhì)也發(fā)生變化。憨厚純稚消失無蹤,冰冷堅硬取而代之,簡直是判若兩人。
如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相信,眼前這個面色冷峻眼帶殺機的少年就是當(dāng)初倉惶離國的公子齊。
“你說大兄執(zhí)掌朝政?”田齊邁下臺階,一步一步走到花顏身前,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強行從地上拽起他,反手拔出腰間的短劍,用力抵住他的喉嚨,“說實話,不然我殺了你!”
花顏全身僵硬,一動不敢動。
目光凝向上首的林珩,就見他撇開之前的端正,懶洋洋靠向大案,單手撐著下巴,神情淡漠,出口的話卻充滿血腥:“觀此人嘴硬,不如交給馬桂,入囚牢半日,必能問得一清二楚!
“君侯,我是使臣……”花顏聲音顫抖。
“寡人認可,你是。寡人不認,你能奈何?”林珩翻轉(zhuǎn)案上的印章,語氣平和,眼底卻充滿了殺機,“明知寡人善公子齊,留他在晉,卻派你前來遞送國書,美其名曰入貢。依寡人來看,入貢是假,尋機挑釁是真!
說到這里,林珩刻意頓了頓,凝視驚惶的花顏,意味深長道:“亦或是認定寡人暴虐,好殺人,命你前來送死,以此為借口顛倒黑白,趁機發(fā)難?”
林珩心平氣和,好似在閑話家常。
花顏卻是如墜冰窖,剎那間陷入絕望。
各種各樣的念頭閃過腦海,他終于紅了眼眶,顫抖著聲音道:“信平君大逆不道,謀害國君,囚諸夫人,迫使公子齊離國,大權(quán)獨攬。他妄圖竊國,重金買通宋國三令,欲害公子齊性命。事不成,知公子齊入晉,君侯善公子齊,奏疏屢送上京,其心中懼怕,惶惶不可終日。遂推公子路為傀儡,污公子齊不孝,下毒謀害先君!
“卑鄙無恥!”田齊怒不可遏,眥目欲裂。
“公子路無懼威脅逼迫,不肯低首下氣,他便以正夫人和夏夫人為脅迫。”花顏越說聲音越低;叵胄牌骄膼盒校唤p眼泛起酸澀,“公子路仍不低頭,他命人剜去公子路的膝蓋,囚困在宮內(nèi)!
“大兄受難,花氏坐視不理?”田齊質(zhì)問道。
“信平君握有虎符,淫威日甚。花氏人心不齊,仆也是無能為力!被伒拖骂^,羞慚得無地自容。
田齊憤怒之極,舉劍刺穿花顏的肩膀,剎那間血流如注。
“大兄喚你舅父,對你尊敬有加,還曾救你兩子性命,你就眼睜睜看他蒙難?!”
“花氏自詡大氏族,四百年屹立不倒,親朋故舊遍布朝堂,為何不救大兄?”
“我無花氏血脈,不幫我無可厚非。為何不幫大兄,為何不救他,為何看著信平君為所欲為?!”
“有膽子和逆賊沆瀣一氣,沒膽子救我大兄?!”
田齊咬牙切齒,聲如泣血。一句句質(zhì)問回蕩在大殿中,似重錘擊向花顏,使他無從爭辯,臉色一片慘白。
見田齊又要舉劍,林珩走下臺階,從身后握住他的手腕。
“阿齊,冷靜些!
田齊咬牙掙動,腕上的手卻如鐵鉗,令他動彈不得。
“阿珩,放開我,我要殺了他!”
“還不是時候!绷昼褚皇诌√稞R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豐地會盟之日,帶他至諸侯前,揭穿信平君惡行,發(fā)兵入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