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羆跳下戰(zhàn)車,沖向包圍圈中的鵠起。他中途彎腰撈起折斷的長戟,單臂平舉投擲向前。
破風(fēng)聲呼嘯而至,長戟穿透戰(zhàn)馬的脖頸,馬上的鵠起措手不及,當(dāng)場摔落馬背。
落地的一瞬間,他在地面快速翻滾,驚險避開越甲的攻擊,還趁隙奪過一桿長矛,單膝跪地橫掃,蕩開周圍的越人。
包圍圈中,楚人接連掉落馬下,變得所剩無幾。
鵠起孤軍奮戰(zhàn),接連擊殺數(shù)人,全身浴血仿佛一尊殺神。
多名越甲倒在他腳下,他全身受創(chuàng)十余處,一手拄著長矛,另一手握緊鐵劍,劍尖指向傘車上的公子煜,咧開嘴,現(xiàn)出被血染紅的牙齒。
“公子煜,吾乃鵠起,鵠氏之人。敢同吾一戰(zhàn)?!”
“鵠氏善戰(zhàn),世為楚國中軍將,為楚立下汗馬功勞!眰丬囻傁蚯,楚煜站在車上,看向接近強弩之末的鵠起,沉聲道,“鵠氏叛越,設(shè)計殺越威公。越室有訓(xùn),屠盡鵠氏,不留一人!
“叛越?簡直笑話!”鵠起哈哈大笑,聲音喑啞,嘴角滑過血痕,“昔楚、越分國,鵠氏擇明主,何過之有?”
“擇主無過,但獻(xiàn)計楚侯,以結(jié)盟設(shè)陷阱誘殺威公,殺世子、公子及越氏族近百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背鲜栈嘏鍎,拿起掛在戰(zhàn)車上的強弓,拉滿弓弦,鋒利的箭矢對準(zhǔn)勉強站立的鵠起,“凡越室之人,遇鵠氏必殺之。有朝一日攻破紀(jì)州,必屠鵠氏全族,焚其家,毀其宗廟,雞犬不留!”
話音落地,公子煜松開手,箭矢如流星飛出。
鵠起試圖躲閃,奈何身體不聽使喚,四肢遲遲無法移動。陡然間胸口一涼,他低頭看去,黑色的箭矢已沒入胸腔,只余箭尾輕輕顫動。
箭頭穿過背心,血順著箭身滴落,連成一線砸向地面。血洼很快被雨水沖刷稀釋,殘留的暗紅浸入泥土之中。
鵠起感覺不到痛,知覺變得麻木。
他再也握不牢武器,長矛和鐵劍先后脫手,高大的身軀向后仰倒,重重摔在血水之中。
天地間驟然變得安靜。
他仰面倒在地上,冰冷的雨水持續(xù)落下,沖刷失去光彩的眼球。
越甲向兩側(cè)分散,傘車駛得更近。
金輝籠罩下,越國公子一身殷紅,濃重恍如血色,刺痛他的雙眼。
“斬下首級,尸體拋入河中!
楚煜的聲音傳來,敲打他的耳鼓。
聲音落地,他的發(fā)髻被抓住,森冷的刀鋒逼近脖頸。
“不出預(yù)料,楚人入甕。公子弦入楚之日,就是齊楚交鋒之時!
入甕?
何意?
鵠起的意識愈發(fā)模糊,黑暗來臨前的一刻,他腦中似有靈光閃過,來不及抓住就被湮滅,問題永無答案。
熊羆親自操刀斬下鵠起的首級,送至公子煜車前。楚人的尸體收斂到一起,一具接一具投入水中。
這一幕何其熟悉,同楚人襲殺暗甲一般無二。
“祭!”
洛水穿過平原,下游分出支流,向南流入越地。
楚煜提起鵠起的頭顱,面向河面念誦祭詞。
血線滑入他的掌心,他以手指蘸取擦過額前,留下醒目的殷紅。
“敵首,祭鬼神!”
越楚同源,兩國習(xí)俗頗為相近。楚國宗室有巫的血脈,越國亦然。
公子煜身為越侯的嫡子,自幼學(xué)習(xí)巫言,越巫不在身邊,他一樣能主持祭祀。
雨水連綿不斷,沖刷佇立在河畔的越甲。
祭詞念誦完畢,鵠起的首級被投入河中,短暫蕩起波紋。
受到血腥味吸引,水底浮現(xiàn)暗影,是潛伏在水下的鼉。
起初只有零星幾條,很快數(shù)量增多,一條接一條浮出水面,張開血盆大口,撕咬投入水中的尸體。
爭搶過程中,河面飛濺起大量水花,沸騰一般。
楚煜凝視水面,望見楚人的尸體沉入水下,雙手交疊祭拜天地,旋即轉(zhuǎn)身登上傘車。
行走時遇風(fēng)掠過,袍袖鼓振,刺目的紅如火焰焚燒,無比熾烈,卻也極端冰冷。
“出發(fā)。”
楚煜一聲令下,越甲再度啟程。
為能盡快趕回國內(nèi),隊伍日夜兼程,加速行出晉國邊境,向越地飛馳而去。
大雨持續(xù)數(shù)日,籠罩位于平原腹地的肅州城。
雨霧朦朧,雄偉的城池披覆水簾,增添一抹別樣色彩。
城內(nèi)的巫輪番登上高處,日夜仰望天空。見雨云遲遲不散,幾人眺望北方,眉心深鎖,愁容不展。
“大雨不歇,天災(zāi)將至。”
晉侯宮內(nèi),國太夫人也為天災(zāi)擔(dān)憂。
數(shù)日來的大雨喚醒她的記憶。
三十年前,同樣是春夏之交,暴雨引發(fā)洪水,糧食幾近絕收,瘟疫隨之而來。戎人趁機大舉南下,犬戎各部屢屢襲擾晉邊,給晉國造成不小的麻煩和損失。
“遇天災(zāi),戎必生亂,需早作提防。
“大母放心,我已有安排!绷昼袷熳x史書,自然不會粗心大意。
“善!敝獣粤昼竦男惺伦黠L(fēng),國太夫人放下心來,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我將啟程前往豐地,諸國使臣同行。肅州城托于大母,請大母助我!绷昼裼H自注滿茶盞,送至國太夫人面前。
兩人都十分清楚,他話中所言不僅是朝政。
不出意外地話,他將于盟會之上宣讀天子旨意,召諸侯出兵,揮師蜀地助田齊奪回權(quán)柄。他不在國內(nèi)的這段時間,要穩(wěn)定朝堂,切實執(zhí)行諸項法令,國太夫人的坐鎮(zhèn)必不可少。
“君侯放心!眹蛉藳]有推拒,直接答應(yīng)下來。
她猜出林珩的意圖,料定變法會遇見阻力。
氏族表面上順服,私底下未必沒有別的心思。為減輕林珩的負(fù)擔(dān),她樂意出面助他一臂之力。
“謝大母。”
“君侯歸國時的誓言,如今可還記得?”國太夫人輕點桌面,想到林珩說服自己時拿出的輿圖,“日后我會烈公,總該讓他知曉,兒雖不肖,孫卻能扛鼎!
“珩既立誓,必然踐行。”
“我信君侯,盼能早日親見!
“定不負(fù)大母期望!
林珩再立誓言,正身端坐屏風(fēng)前,玉冠垂下長纓,末端鑲嵌的彩寶覆于肩頭,同刺繡的玄鳥相映成輝,異常耀眼奪目。
第一百一十六章
林珩走出南殿時,雨勢突然減小,瓢潑雨簾分割成線,絲絲縷縷隨風(fēng)飄飛,垂掛在屋檐之下。
烏云發(fā)生變化,厚重的云層出現(xiàn)縫隙,明光透出裂縫射向大地,落在臺階前,照出一片亮色。
雕刻的兇獸籠罩在光中,雨珠嵌入眼窩,晶瑩剔透,浮動炫目的彩光。
光芒匯聚處,雨水告一段落,天空短暫放晴。
一線之隔,云層依舊密集,雨珠簌簌墜落,似簾幕圍攏日光,形成一幕奇景。
林珩對侍人擺手,親自打起雨傘走下臺階,信步踏上宮道。
前一刻踏雨而行,耳邊盡是雨珠敲打傘面的噼啪聲,下一刻便走入光下,垂掛在傘緣的水線斷斷續(xù)續(xù),牽連成凌亂的珠串,接連墜落在腳下,蜿蜒過青石鋪設(shè)的宮道。
他放慢腳步,感受迎面襲來的涼風(fēng),袖擺隨風(fēng)鼓起,頭腦愈發(fā)明澈。
馬桂跟在他身后,時而抬眸看向他的背影,能察覺到林珩的心情很不錯,甚于朝會之時。
莫非是國太夫人說了什么?
馬桂不得而知。
他心中存在疑惑,卻沒有開口詢問。他習(xí)慣多做少言,林珩不主動開口,他從不會逾矩。
在林珩身邊時,他比馬塘更加沉默。
一行人穿過宮道來至廊下,林珩收起雨傘,遞給身旁的侍人。
許放從對面走來,見到林珩立刻加快腳步。
距離拉近,能感受到迎面襲來的潮氣,他顯然剛從宮外歸來,衣擺和肩膀帶著水漬,發(fā)髻也被雨打濕。額角和領(lǐng)口覆蓋水痕,未知是雨還是汗水,亦或是兩者都有。
“君上!痹S放近前后疊手行禮,手捧一封秘信,是從嶺州城送回。
“放翁自宮外來?”林珩看著他,眼底浮現(xiàn)少許疑惑。
“嶺州送來秘信,請君上過目!比硕嘌垭s,許放沒有宣之于口,直接遞上攥在手中的絹。
絹極薄,上面的字跡浸水,部分筆畫變得模糊,好在能夠辨認(rèn)。
林珩沒有停在廊下,而是一邊展開絹布一邊邁步向前。許放和馬桂等人跟在他身后,主動保持兩步距離。
絹展開有兩個巴掌大小,寥寥數(shù)行字,內(nèi)容不算長,傳遞的消息卻是觸目驚心。
“嶺州大雨數(shù)日,淹鄉(xiāng)邑,民入城池。”
“犬戎有異動,多部侵北荒之地,邊民與戰(zhàn),各有死傷。”
“公子原入蔡,兵臨青州城。蔡侯閉城不出,陶榮未見現(xiàn)身,消息斷絕!
“蔡地旱,有天災(zāi)之兆。”
信是壬章親筆所寫,用詞簡練,三言兩語闡明他掌握的情報。
凝視絹上的文字,林珩神情肅然。
途經(jīng)回廊拐角,他忽然頓住腳步。短暫思量片刻,他折疊起秘信牢牢攥入掌心,快速向正殿行去,步履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