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有心理準備,今日當面還是讓他大吃一驚。
森然、冰冷,令人心底發(fā)寒。
這樣的氣勢,他僅在少數(shù)人身上見過,眼前的晉君,方才的公子煜,還有迫使他離國的大兄。
短短數(shù)息時間,公子弦思緒百轉(zhuǎn),腦海中冒出多個念頭。
他不敢遲疑太久,快行兩步上前,在臺階下疊手躬身,朗聲道:“齊國趙弦,參見君侯!
伴隨著聲音響起,公子弦長揖至地。袖擺相拼垂落身前,耳畔冠纓下墜,末端的珍珠短暫輕晃,旋即靜止,變得紋絲不動。
“公子請起。”林珩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語氣淡漠,聽不出太多情緒。
“謝君侯!惫酉抑逼鹕恚诹昼裣率茁渥。
婢女很快送上茶湯,并有包裹蜜餡的糕點。不比林珩面前的兩碟,也是滋味香甜,令人食指大動。
“公子請。”
“君侯美意,弦卻之不恭!惫酉翌A(yù)感腹中將鳴,沒有推辭林珩的好意,順勢拿起銀筷,夾起一塊糕點送入口中。
他的動作仿佛用尺量過,姿態(tài)優(yōu)雅,一舉一動堪稱典范。
林珩端起茶盞,隔著氤氳的熱氣打量這位齊國公子,腦中回想從齊國送回的情報,輕輕吹過茶湯,緩慢飲下一口。
糕點數(shù)量有限,幾口就能吃完。
清空的盤子被撤走,公子弦拿起湯匙,飲下帶有甜味的羹湯,再度向林珩致謝。
“公子遠道而來,料想旅途疲憊。今日暫且休息,明日寡人設(shè)宴,與君共飲!庇瞎酉义e愕的目光,林珩笑著說道。
入城當日,公子弦遞送國書,向林珩道明來意。
今日受林珩召見,他想過多種可能,應(yīng)允拒絕皆有言應(yīng)對,唯獨沒想過這一種。
“君侯,弦奉命使晉,唯望同晉定盟。”情急之下,公子弦起身疊手,再度道明來意。
他表現(xiàn)得十分急切,甚至有些魯莽。結(jié)合宮門前一幕,著實像是缺乏心機,在錦繡堆中成長,心性過于淺薄。
然而,其人果真如此?
林珩放下茶盞,盞底輕磕桌面,發(fā)出一聲鈍響。
他沒有立即開口,目光鎖定公子弦,眼底充滿審視。意在抽絲剝繭,撕開全部偽裝,徹底看透此人。
“在上京時,我曾與公子弼為鄰。其文韜武略,擅于招攬人心。一旦決斷便矢志不移,從不曾更改!绷昼窨粗酉,聲音不急不緩,指尖擦過盞口,某一刻停住。
公子弦的神色有了變化。
偽裝的的面具出現(xiàn)裂痕,一抹怨恨浮出眼底,心中的情緒難以遮掩。
“公子弼嫡出居長,理應(yīng)為世子。齊侯卻拖延許久,遲遲不上奏疏。數(shù)月前,齊侯突然臥榻不起,寵妾被下獄,繼夫人也被牽連,避居宮苑交出權(quán)柄。現(xiàn)如今,齊國朝政軍事皆握于公子弼,寡人所言對否?”
公子弦動了動嘴唇,似想要否認,話到嘴邊終未吐出。
“公子之母雖為續(xù)娶,公子也為嫡子。如今突至我國,口口聲聲要結(jié)婚盟,國書上卻閃爍其詞語焉不詳,更無有國印。這是在輕視晉,還是在欺寡人?”
此言一出,直刺重心。
公子弦臉色變了數(shù)變,因驚悸大汗淋漓。
“君侯,弦絕無此意!”
“公子,寡人不言婚盟,實是給予你體面?上Ч硬⒉活I(lǐng)情,選擇一意孤行。”林珩的聲調(diào)不高不低,語氣始終沒有發(fā)生變化,卻予人無窮壓力,令公子弦脊背生寒。
公子弦定在原地,舉目看向上首,望進漆黑的雙眼,心知已經(jīng)被看透,終于不再掩飾,卸下全部偽裝。
眨眼時間,慌亂驚悸消失無蹤,魯莽和無措化為烏有。
他站定到林珩下首,雙手交疊置于額前,恭敬俯身下拜。隨即從袖中取出一張寫滿字的絹,雙手呈向林珩。
“君侯,弦被迫離國,流離失所。愿獻長平城,換君侯收留!
絹上文字略顯潦草,筆畫無力,握筆之人明顯孱弱。信件末尾蓋有私印,魚紋拱衛(wèi)趙字,不出意外應(yīng)屬齊侯。
信乃齊侯病中所寫,贈長平城給晉,換得公子弦投身晉國,得晉庇護。
至于婚盟,信上同有提及。
“求娶晉室女,入女家?”
“弦為求娶離國,有父君旨意,氏族多贊同,大兄方才未予阻攔!惫酉覍嵲拰嵳f,不諱言自己的處境。
“沒有中途攔截?”林珩問得相當直白。
“不曾!惫酉覔u搖頭,解釋道,“齊有風俗,男入女家,從女氏。弦有幸求得晉室女,甘愿入晉室。長平城本為弦的封地,另有歷城可為弦的嫁妝!
公子弦一口氣說完,沒有片刻停頓,也無絲毫不情愿。
他十分清楚,公子弼心志堅韌行事果決,卻也不愿背負殺親之名。放他逃出齊國,不過是順水推舟,免得背負惡名。
他的母親困在宮內(nèi),外家也被逐出朝堂,在氏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只有逃入晉國嫁入女家,徹底舍棄齊國公子的權(quán)柄,不再成為兄長的攔路石,母親才有生路,外家才能設(shè)法保全。
至于今后……
公子弦攥緊手指,很快又松開。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齊同晉不接壤,但有長平城和歷城,有煮鹽的厚利,未必沒有借兵的機會。
可在此之前,他必須讓自己變得有價值,讓晉君認為有利可圖。
第九十一章
一旦達成婚盟,給予公子弦庇護,兩城之地盡可收入囊中。只觀眼前,這份盟約對晉有利無弊。但從長遠來看,此事存在莫大隱患。
尤其是公子弦,他實為最大的變數(shù)。
“寡人無姊,妹尚年幼,不宜婚配;槊酥伦髁T,不必再提。”林珩當場拒絕婚盟,態(tài)度斬釘截鐵,沒有任何轉(zhuǎn)圜余地。
公子弦錯愕不已。
如同一瓢冷水當頭潑下,摻雜著寒冰,滅去他最大的希望。
此時此刻,他如置身冰窖,從里到外被寒意浸透,冷徹心扉。
“弦一秉虔誠,望同晉室聯(lián)姻。請君侯再做考量……”
公子弦的話尚未說完,就被林珩直接打斷。年輕的晉君目光如電,語氣不善:“公子離國,爾兄長不加阻攔,中途也不曾派人截殺,可見無意取公子性命。”
回想起林珩之前所問,公子弦臉色微變。
“倘若下定決心舍棄齊室權(quán)柄,越、楚更近,且同齊不睦,定然更樂意接納婚盟。你卻舍近求遠,千里迢迢使晉,一口一聲相贈兩城,謀算之心昭然若揭!
林珩單刀直入,言辭直截了當,揭開公子弦的真實意圖。
“越同齊近,楚與齊有邊界,晉和齊無寸土接壤。”林珩微微傾身,聲音不緊不慢,目光凜若冰霜,同唇畔的淺笑形成鮮明對比。
“兩成之地何等誘人,輕易能迷惑人眼。然饑餓的野獸也能知曉,有牧人看守的羊群輕易嘗不到肉味!
清冷的聲音響徹殿內(nèi),一字一句敲打公子弦的耳骨,令他心生驚懼。
晉君仿佛剖開他的顱頂,摸清他的所思所想,看穿他的一切。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實則處處漏洞,早就無所遁形。
“爾若奔入鄰國,無論越還是楚,皆能派兵駐扎城內(nèi),城池必然易主。晉則不然,千里之遙,多國橫亙其間,軍情傳遞備受阻礙,派兵也難長久。公子大可借機行誣道,引齊猜疑,誘晉齊兵事,從中漁翁得利!
林珩每說出一句話,公子弦的臉色就白上一分。
他自幼聰明伶俐,師從齊國相,被贊有君子之風。
年復(fù)一年,他被贊譽聲包圍,對君位不乏野心。不承想上京放歸質(zhì)子,諸公子歸國,他的美夢瞬間破滅。
公子弼歸國之初,行事有所顧忌,頗有些束手束腳。就在眾人以為他會一直被齊侯壓制時,公子弼突然搖身一變,開始雷厲風行,對宮苑和前朝痛下殺手。
短短數(shù)月時間,公子弦遭遇的挫折難以計數(shù)。
他與門客商量之后定策,千方百計從父君手中得到旨意,意圖投奔晉國,在晉地暫時蟄伏,謀求東山再起。
萬萬沒想到晉侯一眼看穿他的真實意圖,果斷拒絕婚盟,對兩城不屑一顧。
“趙弦,寡人欣賞智謀之士,卻不喜自作聰明之人!毕啾戎暗牡,林珩語帶森冷,明顯透出不悅。
“君侯,弦羞愧!毙闹槊藷o望,公子弦果斷低頭,不再妄圖糾纏。
見狀,林珩收斂殺意,話鋒一轉(zhuǎn),重提設(shè)宴一事:“明日宮內(nèi)設(shè)宴,公子今日好生歇息。”
公子弦名為出使,宮宴是例行公事。至于赴宴賓客心情如何,林珩并不關(guān)心。
“來人,送公子離宮!
侍人在殿前領(lǐng)命,垂手躬身,等待公子弦行出大殿。
“謝君侯盛意!蹦康奈茨苓_成,自詡的智謀淪為笑話,公子弦的腦子里亂糟糟一片,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他強壓下復(fù)雜情緒,向林珩疊手告辭,轉(zhuǎn)身離開大殿。相比來時,步履顯而易見的沉重。
殿外艷陽高照,風和日暖,公子弦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陽光落在身上,他的視線有短暫模糊。用力眨了下眼,望見前方有一道身影急匆匆行來,很快同他擦身而過,沒有片刻停留。
電光火石間,公子弦腦中閃過數(shù)個念頭,下一刻盡數(shù)湮滅,化作一聲無奈的苦笑。
婚盟不成,又惹得晉侯不喜,他注定不能在晉久留。前路不明,尚且自身難保,何必自尋煩惱,揣測于己無關(guān)之事。
一陣暖風襲來,鼓起青色袖擺。
公子弦收回視線,苦澀的笑意逐漸隱去,大步穿過宮道,徑直向?qū)m門走去。
在他身后,侍人腳步飛快,三步并作兩步登上臺階,來到林珩所在的正殿,將帶來的絹交給馬塘。
馬塘看過之后,簡單詢問過侍人,立即入殿稟報林珩:“君上,宮外有齊商,自稱蒼金,言有秘信呈送。”
“又是齊人?”聽到馬塘所言,林珩詫異地挑了下眉。
“青袍長冠,確是齊人打扮。”馬塘說道。
“秘信何來?”林珩端起茶盞飲下一口。茶湯漸冷,滋味變得苦澀。他卻毫不在意,接連又飲下兩口,任憑苦意在口中蔓延,始終面不改色。
“他不肯細說,只道關(guān)系楚、魏,并呈上此物!
說話間,馬塘從袖中取出一張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