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頭上血痕斑斑,面龐烙印死前的恐懼。直至一切被火舌舔舐,覆上一層焦黑,在熱浪中徹底湮滅。
風過祭臺,人群悄然無聲。唯有焰心頻繁炸裂,發(fā)出陣陣爆響。
林珩背對火光而立,長袖振動,肩上的玄鳥似要振翅而起。玉冠兩側垂下長纓,編織的金線熠熠生輝,流光溢彩。
黝黑的眸子轉向晉侯,不意外撞上憤怒和殺機。
林珩垂下手臂,任由短劍上的血線滑落,俊俏的臉龐掛上淺笑,恭敬道:“父君,請登祭臺,莫要誤了時辰!
晉侯有怒無處發(fā),耳畔嗡嗡作響。
宗見他遲遲不動,提醒道:“君上,事不可再為。觸怒天地恐引來災禍。”
晉侯猛一甩長袖,邁步登上祭臺。
林珩跟在他身后,同宗擦身而過時,臉上笑意始終不減。
父子倆前后站上高處,背對臺下氏族,立在銅鼎之前。
鼎下燃燒火焰,鼎內的水正將沸騰。
蒸汽向上膨脹,灼熱感越來越強。
晉侯取出祭天文,正打算宣讀,鼻端忽然飄來清香。香氣漸漸濃郁,熟悉的刺痛感又至,他不禁大驚失色。
“父君,您有不適?”
林珩靠近晉侯,看清寫在絹上的祭天文。不出所料,通篇是對他的貶斥,明言他不忠不孝,無君無父,悖逆狂妄,不堪為晉室子。
兩人距離接近,香氣包裹而來。
晉侯似被尖錐鑿擊額角,刺痛感持續(xù)增強,一陣陣頭暈目眩。他甚至站立不穩(wěn),四肢變得乏力,無法像往日發(fā)病般拔劍劈砍。
“是你?”
祭臺上只有父子兩人,旁人僅能看到他們的背影,完全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林珩綻放笑容,輕松拽走晉侯手中的祭天文,折疊收入袖中。隨后拿出另一篇,當著晉侯的面展開,確認他能看清上面的每一個字,才懸臂銅鼎之上,松開手指,任由寫滿字的絹落入鼎口。
“父君,是您提醒了我,藥有相沖。”林珩歪了一下頭,手指擦過腰間錦囊,聲音敲打在晉侯耳畔,“國君昏庸無道,觸怒上天,祭祀中途遭受懲戒,您意下如何?”
“你敢?!”
“原本我想等到祭祀結束,只怪您太心急!绷昼裥σ飧ⅲp聲細語卻似萬箭穿心,令晉侯不寒而栗。
“祭臺下之事,所有人看在眼里。宗、祝和卜在場,巫為見證,您為一己之私擾亂祭祀,妄圖在祭天時殺子,天地不容,神鬼不赦。”
晉侯的頭越來越疼,眩暈感持續(xù)增強。他試圖開口,卻發(fā)現(xiàn)無法出聲。
林珩冷眼看著他,借衣袖遮擋摘下腰間錦囊,投入鼎下火堆之中。
火光熊熊,鼎中的水翻滾沸騰。
晉侯被飛濺的水珠燙傷,驚怒交加,頭痛欲裂。他再也站立不穩(wěn),仰面栽倒在地,就此人事不省。
祭祀中途國君昏厥。
自開國以來數(shù)百年,歷經十一代國君,此種情況前所未見。
眾人緊急商議,在勛舊的極力主張下,新氏族的聲音受到壓制,接下來的祭祀由林珩替代國君完成。
“請公子獻犧牲,登祭臺。”
晉侯被緊急送回城內,御車的馬奴拼命揮動韁繩,玄鳥車穿街而過,中途經過行刑的法場。
先氏眾人被押至刑架下,劊子手走上前,將麻繩套上他們的脖子。
城外祭臺邊,林珩拿起晉侯剛剛用過的長劍,雪亮的劍光拂過臉頰,劍身映出漆黑的雙眼。
法場之上,繩索同時收緊,先氏眾人呼吸斷絕,家族就此湮滅。
祭臺之前,長劍染血,林珩親捧牛首登上高臺,將帶血的牛頭投入鼎中,祭祀大地鬼神。
氏族在臺下敬拜,望向林珩的背影,多人生出恍惚之感。
一瞬間,他們仿佛看到了先君。
木籠被打開,關押在籠中的人陸續(xù)被帶出,一劍貫胸,投入燃燒的烈火之中。
呂氏家主偶然抬眼,認出人祭中的一張面孔,呂旭,私兵中少去的一人!
他壓下驟起的驚慌,顫巍巍地看向祭臺。望著緩步向下的黑衣公子,想到他的種種手段,不由得遍體生寒。
第三十四章
為慶賀公子珩歸國,肅州城外舉行祭祀。不料晉侯中途昏厥,倒在祭臺之上。
眾目睽睽之下,國君無法繼續(xù)主持儀式,只能由公子珩代替。
昏迷的國君被抬上玄鳥車,風馳電掣送回城內。
車駕穿過長街,馬蹄踏過青石板,發(fā)出清脆聲響。車輪滾滾,馬奴焦躁揮鞭,滿臉都是急色。
祭祀是國之大事,國君昏厥前所未見。事情實在駭人聽聞,消息不脛而走,各種流言甚囂塵上,一并在城內瘋傳。
晉侯人事不省,對外界毫無感知。侍人無法攙扶,只能抬起他送入正殿。
宮內人心惶惶,妾夫人們紛紛派閹奴打探。
國太夫人被驚動,親自前來探病。
經過廊下時,恰好遇到數(shù)名婢女,手中捧著盥洗之物和換下的衣袍,還有香爐和不宜用的香餅。
另有一名侍人行在隊伍前,望見國太夫人立刻停下腳步,率眾匍匐在地,姿態(tài)恭敬無比。
“君上如何?”
火云般的裙擺懸在眼前,距離近到能數(shù)清刺繡的花瓣。鑲嵌珍珠的布履踏過石板,發(fā)出一聲輕響,令侍人和婢女噤若寒蟬。
回想晉侯目前的狀況,侍人下意識打了個哆嗦。實在不敢隱瞞,唯有實話實說。
“回國太夫人,君上昏迷不醒,醫(yī)在配藥。”
國太夫人皺眉,心知再問不出更多,越過侍人走向殿門。
大殿內矗立數(shù)十盞宮燈,火光通明。
水聲持續(xù)沸騰,空氣中彌漫著苦澀的藥味。
屏風被移開,原地擺設熬藥的器具和沐浴的大桶。兩名藥童守在爐前,輪換端起熬煮的藥湯倒入木桶。
“加水。”
在醫(yī)的指揮下,侍人提來熱水,一甕接一甕倒入桶內。
醫(yī)打開藥箱取出陶瓶,撥開瓶塞,翻轉瓶口,將里面的藥汁一股腦混合入藥湯,隨后探手在桶內攪動。
隨著他的動作,大量白汽盤旋蒸騰,在殿內擴散,苦澀的味道愈發(fā)濃重。
腳步聲驚動眾人,侍人和婢女陸續(xù)抬起頭,見到走進殿門的一行人,立即放下手頭事伏身行禮。
醫(yī)收回手臂放下衣袖,向國太夫人疊手,正準備開口,就聽對方道:“免。君侯如何?”
“稟國太夫人,君上猝然發(fā)病,藥不入口,唯有湯蒸以驅病癥!贬t(yī)斟酌兩秒,繼續(xù)說道,“仆斗膽請召祝和巫,為君上祈福禳災!
國太夫人神情微變,沉重之色轉瞬即逝,很快又恢復正常。
“祭祀尚未結束,祝不得歸。全力診治君侯,良藥盡可用!
“諾!
參透國太夫人的態(tài)度,醫(yī)沒有多言,回身召起侍人,令其將晉侯抬出床榻放入桶中。
“每隔一刻替換湯藥和熱水!
醫(yī)在木桶旁看守,藥童繼續(xù)熬煮湯藥,熱得滿頭熱汗。
侍人在殿內來回穿梭,不斷送上裝滿的水甕。婢女展開干凈的布巾,為晉侯擦拭額頭、臉頰和脖頸。
繆良朝左右使了個眼色,馬上有侍人搬來木榻。
國太夫人不肯落座,她靜靜站在原地,脊背挺直,眼睛一眨不眨。
連續(xù)換過數(shù)次湯藥,晉侯的臉色由白轉紅,身體漸漸恢復知覺,卻始終沒有蘇醒的跡象。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眾人屏息凝神,甚至不敢大聲喘氣。
氣氛緊張,殿內靜得異樣,水流動的聲響都格外清晰。
醫(yī)頻繁為晉侯診脈,手指在他的頭顱、脖頸和背部按壓,仔細查看他的狀況。
湯蒸有一定效果,但何時能讓晉侯醒來,醫(yī)實在沒有把握。
殿外傳來號角聲,鼓聲變得急促,某一刻戛然而止。
禮樂聲告一段落,巨大的煙柱在城外騰起,頂端觸碰云層,宮廷內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煙柱逐漸稀薄,云層變換形狀,風中傳來巫的念誦聲。
聲音時而高亢激越,時而低沉婉轉,伴隨著鳥獸的鳴叫嘶吼,將晉人的聲音傳達天地,在儀式中溝通鬼神。
轟!
巨響聲震撼寰宇,十座篝火燒成焦炭,同一時間轟然倒塌。
犧牲盡被火焰吞噬,皮毛不存,白骨焚化變得焦黑。殘存的骨架在熱浪中斷裂,碎末膨脹,爆成大團粉塵。
漸漸地,號角聲也停了。
天地間一片寂靜,唯有煙塵飄渺,纏裹著焚燒后的味道隨風揚灑,良久不散。
“祭祀已畢!
國太夫人走向晉侯,距離一步停住。垂眸看向他,聲音低沉:“君侯,你該清醒了!
未知是湯藥發(fā)揮效力,亦或是被國太夫人一語驚醒,晉侯緩慢睜開雙眼,短暫的迷茫之后,神智回轉,目光變得陰沉。
“母親,逆子害我。”
晉侯聲音沙啞,疾言厲色,更添幾分兇狠。
“他膽敢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