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暥微微一怔,沉默片刻,遂默然道:“元熙,江南路遠,你多保重。替我照顧好嘉寧、澈兒!
魏曦訝然道:“阿暥,你不隨我一起回去嗎?”
蕭暥搖首道:“我想留在大梁輔佐陛下,而且……”
有他的地方才是家。
如今,他不在了,江南的四時光景,花開花落,潮起潮息,都是空寂。
雨落檐下,風過林稍,月滿西樓,雪漫階前,皆是傷懷。
他想回江南,魂牽夢繞。他怕回江南,物是人非,夢斷人遙。
終究是歸去何處?
次日清晨,一場秋雨后。
蕭暥站在長亭外,目送著魏曦的車隊轔轔遠去。
***
三十年后。
暮春,將軍府。
云越悄然走進庭院,就見院中一株晚櫻下,那人正倚在憑幾上小憩,手中的文書搖搖欲墜。
夕光中,那嫻靜的容顏猶如妙筆鐫刻般,數(shù)十年幾乎沒有變過。
由于移星換月之術(shù),魏瑄將神性渡給了他,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唯有那如流墨般的一頭青絲被凝成了霜雪。
云越輕輕抬起手,拾起他銀發(fā)間點點柔淡的落花。
“嗯?云越啊!笔挄缎褋,睫毛如振翅的蝶翼微動,“何事?”
“北狄大單于派使者來,邀請我朝遣大臣參加少狼主的加封典禮。”
蕭暥想起來,伊若回到草原也已經(jīng)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來,隨著互市通商的發(fā)展,兩國邊境得到了持久的和平。
前些年,魏瑄冊立魏曦之子魏辰為太子,阿迦羅也派人入朝祝賀。
云越道:“容緒先生年邁,車馬勞頓,恐怕去不了!
“我去罷!笔挄兜馈
這些年,由于朝中推行科舉、稅制、田制等各項改革,朝堂上爭執(zhí)不休,諸事繁多,他也有好幾年沒有去塞北,沒有去海溟城了。
第527章 刺殺
初夏,六月的草原上郁郁青青。
藍天白云間,碧綠的草場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氈房,有裊裊炊煙升起。
一位盲了的老人靜坐在一截樹樁上拉著胡琴,吟唱起古老悠長的曲子,幾個五六歲的孩子趴在柔軟的草地上,正聽得聚精會神。
不遠處,幾個少婦正在在羊圈里擠羊奶,看著乳白的羊奶盛滿木桶,紅撲撲的臉上盡是歡喜。
再遠處的草坪上,一名牧人唱著歌謠趕著膘肥體壯的馬兒到市集上去給妻子換中原鮮亮的布匹和好看的首飾……
互市通商三十年,草原上一片生機勃勃。
王庭大帳里,昏暗的羊脂火把照耀下,阿迦羅坐在狼皮大椅里,他老了,年輕時的艱苦跋涉和常年累月征戰(zhàn)留下的重傷摧毀了他的健康,使他衰老的速度要比常人快一倍,當年棕褐色的卷發(fā)已經(jīng)灰白,如巖石般蒼峻的臉上,是歲月無情的刀刻。
年輕時能徒手掀翻一匹雄駿戰(zhàn)馬的威壯漢子,如今卻已經(jīng)拉不開一張硬弓了。歲月催人老,哪怕是北狄的大單于也無法逃脫。
他皺著眉頭喝完巫醫(yī)配的藥,問道:“烏提若部有什么異動么?”
朝戈道:“左大都尉支持大單于的決定,擁護北小王為少狼主!
阿迦羅眉宇深凝:“烏提若是一條狼,就算他現(xiàn)在假裝馴服,也總有一天會露出森森的獠牙。”
“大單于為什么還要留著烏提若呢?”朝戈不解道。
“因為他有一顆狼心,他麾下的狼騎是我們北狄最能戰(zhàn)的軍隊了。”他深吸一口氣,“我每天喝這么苦的藥,就是要多撐幾天,讓伊若再積累點威望。將來能夠駕馭他,控制他!
他話音剛落,一名侍從低頭進了大帳:“大單于,雍朝祝賀的使臣到了。”
阿迦羅聞言對朝戈道:“容緒先生這把年紀還車馬勞頓,不容易,請他到新建的氈包!
“這次來的不是容緒先生,是大將軍蕭暥。”
“你說什么?誰來了。俊卑㈠攘_猛地從狼皮寶座中驚坐起來,激動地嘴唇微微顫抖。有那么一瞬間,朝戈仿佛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光華。
他大概以為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
左大都尉大帳。
烏提若身披皮甲,居中而坐,部將額布楞、琉延等分開兩列。
“左大都尉,你將來就真的甘心居于北小王之下嗎?”額布楞粗聲道。
“伊若從小生長在大梁,他已經(jīng)沒有北狄人的勇氣和血性了!一旦他成為將來的大單于,我們就會成為大雍朝的附庸!”
“去他娘的通商互市,我的彎刀已經(jīng)三十年沒有飲血了!”琉延額頭青筋梗起,
“中原人的戰(zhàn)神都已經(jīng)死了,大單于還在猶豫什么?”
烏提若抬起手,示意他們噤聲,然后用狼一樣的目光環(huán)顧四周,道:“大單于老了,已經(jīng)沒有當年的雄心了!
“難道我們北狄就這樣偏居一隅,就這樣衰弱下去嗎?”額布楞道。
烏提若沒有說話,幽沉的眼睛里閃爍著陰鷙的光芒。
***
格爾沁草原,剛氐河畔。
阿迦羅戴上單于金冠,披上大氅,率各部首領(lǐng),以最隆重的禮儀接待了蕭暥。
一見面,蕭暥就毫不客氣道:“阿迦羅,你老了!
阿迦羅哈哈大笑:“蕭暥,你不也滿頭白發(fā)!
陽光下他的長發(fā)如銀,霜華流轉(zhuǎn),映襯得那秀美的臉容宛如皓月優(yōu)曇,明光中隱隱地懾人。
蕭暥亦大笑:“你敢不敢再跟我一比騎射?”
“好,正合我意!”阿迦羅跨上戰(zhàn)馬,背上長弓,一夾馬腹,戰(zhàn)馬如離弦之箭疾射出去。
蕭暥跨馬揚鞭,緊跟上去。
碧空烈日下,在初夏起伏的草原上,他們縱馬馳騁,揮灑著熱血與豪情,一如當年。
一口氣馳出了十幾里,兩人才勒住戰(zhàn)馬,蕭暥從馬背上取下酒囊,仰頭猛灌幾口,扔給阿迦羅,阿迦羅接過來仰頭就喝。
兩人坐在柔軟的草地上,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酒。說著話。
風吹過湖面,掠起他耳畔的幾縷銀發(fā),飄蕩飛揚,蒼涼又瀟灑。
阿迦羅還記得他發(fā)間淡淡的蕪蘭香,即使歲月染盡了他的長發(fā),當他靜靜看向他時,眼中熱烈的愛意依舊如當年般灼燙。
入夜,阿迦羅在王庭大帳里舉辦了隆重的宴會,迎接蕭暥一行。之后的日子,除了喝酒,打獵,阿迦羅還帶他參觀了邊市。
三天后,阿迦羅為伊若在月神廟舉行了加封典禮。典禮結(jié)束后,蕭暥便告別阿迦羅,前往海溟城。
傍晚,斜陽冉冉。阿迦羅牽著馬,和他并肩而行。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狹長。
“阿迦羅,你的屬下烏提若不是個馴服的人!笔挄兜。
“我欣賞他的野心和魄力!
“你以為將來伊若能駕馭他么?”
阿迦羅瞇起眼睛,望著無盡的斜陽,道:“北狄將來的命運,就由馳狼神來決定!
“那你的命運呢?”
“蕭暥,你在關(guān)心我?”
蕭暥跨上戰(zhàn)馬:“阿迦羅,你這樣的對手,不是每一世都能遇到。”
阿迦羅爽朗道:“蕭暥,與你相遇,與你為敵,我不負此生!”
“我也是!”蕭暥一夾馬腹,“阿迦羅,回來我再找你喝酒!”
夕陽下,戰(zhàn)馬撒開四蹄,絕塵而去。
阿迦羅站在無盡的斜陽里,望著他的背影最后消失在茫茫草原上。
終于,他魁梧的身形晃了晃。從來巋然不動的高大如山般身軀終于轟然崩倒。
“大單于!”朝戈急奔上前。
夕陽下,阿迦羅琥珀色的眼睛閃著晶瑩的光,他遙望著遼闊的草原和那人消失的方向,忽然啞聲道:“朝戈,我老了,以后就葬在這里罷!
***
當夜,單于大帳。
黯淡的火光下,阿迦羅昏昏然倚靠在狼皮大椅中,艱難地喘著粗氣。
巫醫(yī)尹古眉頭緊皺:“縱酒過度,又體力透支,大單于這病怕是很難再好轉(zhuǎn)了。”
朝戈責道:“大單于身體不好,就不該強撐著跟蕭暥喝酒騎馬!
阿迦羅大笑:“男人不喝酒、不騎馬,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朝戈還想再勸,就聽阿迦羅道:“朝戈,這幾天你也累了,早點休息罷。本單于要睡一會兒!
“是,大單于!背険鷳n地看了他一眼,退出大帳。
巫醫(yī)也退到帳外煎藥。
大帳里,只剩下阿迦羅孤寂的身影。
他靠在寬大的座椅里,從懷中摸出一枚靛藍色的寶石戒指。
那是三十五年前他和蕭暥新婚時,他給蕭暥挑的戒指,那么多年他一直隨身攜帶。
火光下,一枚鴿子蛋大的靛藍色寶石格外醒目,仿佛銀河遙落,灑下無數(shù)星光散落在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