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幽愁哀長,綿綿不息。
賀紫湄的目光順著他的指間移到寬大的衣袖,漆黑的袍服映著白皙的手腕,顯得圣潔又陰森。
她注意到他的衣袖上有暗紋的銀葉靡荼花。
她記得,那是大夏皇族常用的繡紋。
隨著琴聲寒涼。
魏瑄的神色漸漸沉靜下來,他緊閉著雙眼,眼前出現(xiàn)了大梁的重重殿鑾。
旖旎纏綿的香氣在大殿里沉積下來,馥郁濃烈,讓人透不過氣。
黯淡的宮燈照著絹紙。皇帝披著一襲純黑繡金的絲袍,正在窗前懸腕作畫,窗外大雪紛飛。
畫中的人綽立于宮墻邊,春衫輕薄,杏花滿衣。
他提起筆,正欲給那人的唇間點(diǎn)上朱砂。
宮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皇帝手中的筆微微一頓,卻沒有回頭,長聲道:“他悔過了么?”
曾賢臉色慘白,躬身上前,細(xì)聲細(xì)氣道,“陛下,蕭暥死了!
御筆陡然墜落。朱砂在雪白的畫紙上濺起一片鮮妍,殷紅如血。
……
“陛下,不能去寒獄啊。那里冷——”
廷外,風(fēng)卷著大雪漫天飛揚(yáng)。
皇帝穿著單衣,披發(fā)不冠,大步行走在雪地里。
“快,你們快把陛下的裘皮披風(fēng)拿來。”
宮前白茫茫一片雪地。他穿著內(nèi)廷里的羅帛翹頭履,幾步就被雪覆蓋了,冰涼入骨。
“備靴,備輦,快!”
寒獄里,案頭一盞豆燈,幽光粼粼,映著蕭暥的容色剔透如冰。
他仰面躺在簡陋的榻上,單薄的衣衫下透出骨感突兀的輪廓。
“將軍怎么如此清瘦?”皇帝抬起手。
“陛下,別!”曾賢不忍睹地轉(zhuǎn)過頭去。
拽起了一片衣角,就見細(xì)致的肌膚上布滿了道道猙獰的刀傷,縱橫交錯(cuò),新傷累舊傷,觸目驚心。
皇帝的身軀劇烈地震了下,幾乎沒有站穩(wěn)。
“陛下!”曾賢趕緊上前要攙,被武帝一把推開,厲聲道:“楊拓在哪里!”
片刻后,楊拓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趴伏在地。
牢獄青瘆瘆的燈光下,武帝雕琢般的五官更顯得深邃。
“朕的將軍是被摧折致死的,誰給你的膽子?”
楊拓身子一僵,他搞不懂,不就是皇帝讓他敲打的?
“臣、臣是陛下的走狗鷹犬,都是尊陛下的意思!
“好,那就做你的鷹犬。”皇帝的眼睛幽暗莫測,陰郁道,“西域的鄯善國進(jìn)獻(xiàn)朕一頭雄獅,獷野兇猛,你去替朕馴服它!
楊拓嚇得腿一軟癱倒在地。
“把他押獸牢里去。”
“陛下,臣不會(huì)馴獸!陛下,臣忠心耿耿——”
楊拓被拖下去后,寒獄里再次陷入寂靜。
“此間獄卒,知情不報(bào),一律處決。”
“楊氏欺君,滅族!
……
從午后到次日夜里,一應(yīng)內(nèi)官站在監(jiān)舍門口,端晚膳的,拿手爐的,呈茶盞的,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入內(nèi)。
整整一天一夜,武帝親自替他換了衣衫,擦拭了血跡,紋合傷口。然后坐在塌邊,握著那寒冰般的手,忽然才想起了什么,
“此間為何如此簡陋?”
“陛下,這是獄中。”曾賢悄聲提醒道,“陛下,你兩天沒用膳了。”
皇帝如夢初醒道,“朕的經(jīng)書、香爐、筆墨書案,都到哪里去了?”
曾賢暗暗吸了口氣,才意識(shí)到皇帝的神智不大清楚。
“是老奴疏忽了!比缓笏s緊回頭吩咐道,“快,愣著做什么,都給陛下搬到這里來。”
片刻后,牢舍里收拾一新。
窗外殘雪未融,在陰森森的獄墻邊,一樹梅花開得正艷,暗香襲人。
——戫口兮口湍口√m
榻上簡陋的席草撤去,換上絲帛的褥子。
年輕的帝王坐在榻邊,緩緩看向榻上的那人。
青燈下,那人烏黑的長發(fā)鋪在錦榻上,映著那臉容清肅蒼白。君王的手指穿過他鬢角清涼的發(fā)絲,拂過他流煙飛墨的眉,停留在那線條宛轉(zhuǎn)的眼瞼,久久描摹。
他還記得那一夜,蕭暥兵圍擷芳閣,橫劍躍馬,何等飛揚(yáng)跋扈。
火光下,他的眼角濺到了血點(diǎn),像一顆妖異的痣躍動(dòng)著,灼灼燃燒?吹盟麥喩淼臒嵫哺紵饋怼
他一直都以為,將軍如無堅(jiān)不摧的利劍,所向披靡,卻不知早已是戰(zhàn)火焠礪,百孔千瘡。徒有鋒利,極易折斷。
案頭還留著他幾天前沒有完成的畫,畫中的人栩栩如生,就差那唇上朱砂一點(diǎn),然墨水已干。
他斷然割破手指,托起那人的臉。用鮮紅的血,抹在那蒼白的唇畔。
曾賢在旁邊看得冷汗涔涔;实垡呀(jīng)分不清畫里和畫外之人。
他舉止癡狂,面容冷靜,一雙眸子深沉如淵,讓人不敢與之對視,仿佛看一眼就要被吸進(jìn)去。
武帝修的秘術(shù),時(shí)至如今,縱然心底再多苦楚,眼中都流不出淚來。
他的淚水早已經(jīng)干涸,能流的只有血。
而心底的血淚,也只能在沒人看得到的地方,奔涌成河。
洗不盡這一世的追悔和長恨。
三年里,他罷朝招魂,卻一無所獲。
那人的魂魄不知去了哪里,三千世界空余悵恨。
三年后,赫連因糾集北狄及周邊蠻族共十五萬大軍,兵分三路進(jìn)攻夏陽、隴上、朔方,陳英將軍率軍抗敵。
獄門口,眾臣跪地痛哭,“陛下,不能再拖延了,求陛下開朝理政,整頓軍馬御敵!不然西北危險(xiǎn),大雍危險(xiǎn)!”
皇帝背身站在案前,專注地給那人畫像。
“陛下,西北邊郡是蕭將軍當(dāng)年浴血奪回來的,不能再落入敵手啊!”
武帝手中的筆一凝,臉容沉浸在陰影中,忽然出聲道,
“傳朕旨意,給赫連因下國書,朕今年跟他相約于北狄王庭狩獵。聊聊當(dāng)年他夜襲橫云嶺的事情。”
走他走過的路,去塞北的烈烈西風(fēng)里,那人縱馬馳騁過的地方,或許還有那人的痕跡。塞外的黃沙和
“陛下要御駕親征?”眾人頓時(shí)愕然,
“陛下不可啊,西北邊將大多是陳英手下,他懷恨陛下,萬一起了異心!
皇帝倏然長身而起,“你是說,他會(huì)弒君。那就讓他來罷!”
緊接著,皇帝下令恢復(fù)銳士營軍番,“瞿鋼屬下三萬銳士,編入朕的羽林,隨朕出征。”
那人留下的,他全部接過來,全部繼承下來。
此后的歲月,武帝鑄造了一個(gè)前所未有的盛世。
同時(shí)他大肆征伐,窮兵黷武,九州天下,羽檄飛揚(yáng),平南疆,定西域,遠(yuǎn)征漠北,大雍的國土擴(kuò)張了一倍。
但是,三千世界,萬里江河,也無法填補(bǔ)那人離去留下的空白。
另一邊,幽冷詭譎的琴聲下,魏瑄眉心的火焰芒再次若隱若現(xiàn),他絕望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和武帝一樣,再痛苦也流不出淚了。
***
林間風(fēng)雪越來越急,周圍的雪人接二連三開始崩裂,露出厚厚積雪下灰白色的皮膚,布滿讓人直起雞皮疙瘩的妖耳。
蕭暥頭皮發(fā)麻,特么的怎么覺得進(jìn)了這妖耳的老巢了!
現(xiàn)在退出去也許還來得及,但是蕭暥不能退,如果他退了,魏西陵他們怎么辦?永遠(yuǎn)成為植物人?
他一想到剛才林中,魏西陵默然佇立于風(fēng)雪中,冷峻的臉容似乎和周圍的冰雪化為一體。
他站在自己面前,迷離失神的眼眸卻不知看著何方,頓時(shí)心中猶如刀割。
蕭暥狠狠地把咽下一口血,一劍橫掃,勢如風(fēng)雷,將兩頭撲上前的尸胎齊齊斬落。
他疲憊不堪,卻心急如焚,眼中再次凝起濃烈的殺機(jī)。所有擋他路的,無論是人是怪,必全部掃清!
手中的劍勢越來越快,化作銀鏈千道。
可是那群尸胎不知疲倦不畏傷痛,前赴后繼。他鏖戰(zhàn)一夜,馬不停蹄追至這里,早已筋疲力盡。
那頭尸胎身形龐大如山,興許曾是個(gè)北狄勇士,摧筋裂骨的一刀橫空劈來,蕭暥舉劍一擋,頓時(shí)金鐵激鳴,火星飛濺。
蕭暥手臂震地酸麻,柔韌的腰身向后一仰,闊背大刀帶著風(fēng)雷之勢掃過胸前。
趁這這個(gè)空檔,他手腕翻轉(zhuǎn),蓄力反手一刀,弧光掠過,尸胎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但是他還沒喘息的機(jī)會(huì),背后一股勁風(fēng)撲來。
緊接著,一張陰森可怖的臉近在咫尺,蕭暥心中頓時(shí)一沉。
就在電光火石之際,一箭急如星火破空而來,利落穿透了那尸胎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