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胡子拉渣,看上去有點滄桑,手中提著壇子酒:“云副將,六年的桂花釀,我托人從永安帶來的,主公就好這個!
“程將軍,你不用再費心騙我了!痹圃降吐暤。
程牧撓頭尷尬:“我、我承認,這酒就是青帝城買的。可其他我可都說的實話。”
“他已經(jīng)不在了,是不是?”聲音輕如游絲。
程牧手中酒壇匡然落地,酒汩汩流出。
“你知道了?”
云越淡聲道,“你還有軍職,回去罷。我來替他守靈!
說完他轉身走進草廬。
對蕭暥來說,他一生最好的日子是在永安城。
而對云越來說,卻是在這江邊的草廬,煮茶、吟詩。
一生一世朝朝暮暮,大概就是如此了。
云越在草廬里設了靈位,香燭,酒。還有永安的桂花釀和六月的青梅。
清明,他獨自到江邊放河燈。
……
蕭暥曾經(jīng)囑咐程牧照顧好云越,程牧怕云越嫌他這個大老粗煩人,有一陣子沒來了,直到估摸著云越守靈期滿了,才到市集上購置了點上好的筆墨紙張來看他,云越這陣子一直在謄寫些詩文和經(jīng)書。
籬門在暮風里輕輕開闔,他推門而入,“云副將,我今天去市集買了些……”
他話音未落,忽然感到不對勁。他們都是久經(jīng)沙場人,晚風中若隱若現(xiàn)一縷細細的血的甜腥,很久都沒有聞到了。
“云越!”他忽然扔下紙墨,大步?jīng)_了進去。
滿地落花似雪染上鮮妍的碧血。
守靈期滿,隨君而去。
***
轉眼三年,彈指煙飛。
魏西陵站在江邊,江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他手中握著一張薄薄的信箋。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黯淡陳舊。筆意揮灑,筆力卻已虛浮,那人寫下這封信時,已是病重。
信中只有一句話。
‘人言生難死易,今弟從歸去之易,兄負社稷之難!
這一生都是他話多,最后卻只留給了自己十幾個字。
才一個小不點的時候,蕭暥就踮著腳尖裝作比他大,最后終于老老實實叫他了一聲兄長。
魏西陵仰起臉,已是潸然。
將軍鐵血,一生都未曾落過一滴淚。
江風拂面,恍若歸人。
第256章 相知
林中萬籟俱寂,風雪正盛。
戰(zhàn)馬在原地焦躁不安地來回踏步,打著響鼻。顯得山嶺間更為寂靜、肅殺。
雪無聲地落到魏西陵玄冷的肩甲上,已積起了一層冰霜。
眼前煙水茫茫,江風撲面。此生故人長絕,后會無期。
他感到眼中有熾燙的熱意,才猛地回過神來,只覺得心如刀割。默默攥緊拳,手中并沒有那薄薄的信紙,指端傳來的是長劍堅硬寒涼的質(zhì)感,讓他猛地警醒。
林間正大雪紛飛,朔風吹不散隔世的離恨。
他猛然想起,剛才蕭暥說,要沿著蘇蘇的腳印去找阿季。緊接著,林中突如其來地,就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
他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靜默站在原地。
林間雪紛紛揚揚,落下如灰,這些士兵身上積了厚厚一層,都已經(jīng)成了凝結不動的雪人。
莫非剛才那一刻,他們都中了幻術?但若是幻術,為何如此逼真,猶如親身經(jīng)歷過般痛徹心扉。
“阿暥!”他沒見到蕭暥。
清冷的聲音在山嶺間寂然回蕩。
他看到自己剛才給蕭暥裹身上的披風正掛在馬背。
雪地上有淺淺的腳印,漸行漸遠……
魏西陵的心劇烈地一震。
風雪之中,蕭暥一個人跑去哪里了?
他來不及多想,跨上戰(zhàn)馬就追了上去。
***
林中風雪越來越急,平靜的湖水漸漸波翻浪涌。
那黑袍人掠了一眼石臺上眉心緊蹙的魏瑄,徐徐道:“他越陷越深了,將會把這林中的人都卷入境中!
“主君,若是困在境中出不來會怎么樣?”賀紫湄問。
“那就會永遠留在這林間,成為殉葬的人俑!
“但是……”
黑袍人似乎知道她要問什么,“但是如果心志足夠堅韌,就能破境!
雪無聲落在黑沉沉的湖面,他的聲音幽深陰沉:“魏曠不信鬼神,沒有執(zhí)念,所以這溯回之境也只是稍稍讓他迷神片刻。這沒什么可意外的!
就在這時,寂靜的林間傳來鎖鏈摩擦著巖石的清響。
隨著魏瑄無意識的掙動,鐵鏈繃緊了,清瘦的手腕被勒扯出兩道紅痕,他面如寒冰,長眉緊蹙,石臺上散落斑駁的血點。
黑袍人嘆道,“他自己都神智不清了,卻還想保別人!
賀紫湄疑道:“主君是說他被困在這溯回之境中,還能維持幾分清醒的意識?”
黑袍人淡然道:“維持不了多久了,取我的覆雪琴來。”
***
林中靜得連雪落下的簌簌聲都清晰可聞,
蕭暥衣衫單薄,為了行動敏捷,他沒有穿那厚重的披風,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真是個錯誤,這地方冰天雪地,他被凍得渾身僵硬,胸前冰涼,寒冷的空氣吸入肺里,烈烈生疼。
剛才林間寂靜下來的一瞬間,所有人、包括魏西陵都似乎入了魘。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不知道為何獨獨他沒事,可能謝玄首以往給他畫過什么符咒?或者他身上還留著那狗尾巴花的繡紋,他被當做自己人了?
這種情況下,他繼續(xù)留在原地也有沒用。
這地方必有古怪,只有把這幕后作怪的東西揪出來,才能讓他們醒來。
雪地上蘇蘇的腳印就要消失了。他沒有時間多想,一路飛奔。
疾行片刻后,他來到了一片湖灘前。
大雪覆蓋,遠近白茫茫一片,湖灘上散落著十幾座石子堆累起的不知何年留下的經(jīng)塔。
蕭暥忽然想到阿迦羅說過。當年他的母親離世,他尋來溯回地找她,就到過這里。
根據(jù)阿迦羅當時的描述,湖灘邊還有一片峽谷叢林。阿迦羅當時就是到了這里,馬匹受驚,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哪怕是寒冬,從谷中吹來的風依舊帶著草木腐朽的氣息。
蘇蘇顯然是往里頭去了。
蕭暥別無選擇,緊跟著進去。
他衣衫襤褸,此刻已凍得渾身僵冷,谷中的積雪很深,他本來就畏寒,舊疾復發(fā),只覺得喉中血氣翻涌。
河谷極為險峻,一邊是矗立的峭壁,一邊是冰冷的河流。
谷中藤木錯綜,蕭暥有意識地避開這些樹藤。
他自王庭鏖戰(zhàn)后,馬不停蹄奔波至此,已是強弩之末,沒有多少余力再戰(zhàn)。誰知道這些藤蔓和那狗尾巴花是不是同一個品種,最好還是別招惹。
越往里走,積雪越深,他步履艱難,手中的劍越來越沉。
漸漸的,他發(fā)現(xiàn)谷中林間有殘損的墻壁和石柱門廊,臥著和月神廟一樣的石獸,都湮沒在積雪中,像起伏的山巒,只露出模糊的脊廓。這里就像是一座考古遺跡的廢墟。
在這些斷壁殘垣間,他眼尖地看到還有一些人影,被積雪埋沒。
他們參差地立在林間,靜默又陰森,一眼望去竟然有數(shù)十人之多。
他想起阿迦羅說過,進了林子的人,很多都回不來了。難道這些都是誤入溯回地,最后被困死在這里的人?
他們在林間靜默地矗立著,顯得詭異又恐怖。
他深吸了口冷氣,如果魏西陵一直被魘住了醒不來,他最終也會成為這林中的人俑?
想到這里,他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剛想加快腳步,他的衣擺好像被誰拽住了。
緊接著,近旁的那具尸體動了一下。覆蓋在上面的積雪慢慢裂出了一道縫隙,露出積雪下面污白色的皮膚。
蕭暥瞳孔一縮,想都不想,一劍掃過,寒光蕩起,一顆頭顱拋飛了出去。
半空中那張猙獰的臉讓他過目不忘,灰白的皮膚上層層長滿令人毛骨悚然的妖耳。
草!蕭暥暗罵了句,怎么這里也有這玩意兒!
蒼冥族都是一群什么品種的妖魔鬼怪?
***
琴聲響起時,賀紫湄的目光就再離不開琴案上的那雙手了。
那手指頎長清修,蒼白中帶著種敏感纖細的美感。骨節(jié)均勻有力,在琴弦上撩撥拂動。蒙蒙飛雪落在烏木琴上,他指法輕柔,如同撫拭少女臉頰上搖落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