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事無巨細(xì)都親力親為,辦起事來不眠不休,效率超高,照他那種干法,就算不病死,遲早也得累死。
那時候蕭暥就挺奇怪,這朝廷里那么多人,都是吃閑飯的?
現(xiàn)在他才明白,還真不能交給他們。
比如這楊司空父子,讓他們少經(jīng)手些事務(wù),還能少安插些門生故吏,少貪墨盤剝些錢財(cái)。
幽帝末年朝廷積弊已久,蘭臺之變后,王家雖倒臺,但原主急于遷都,就把整個臃腫的朝廷打包一起帶來了大梁。
這些世家貴戚門生故吏遍布朝野,盤根錯節(jié)。這些人拿著豐厚的俸祿,家族子孫不管多膿包,個個在朝中為官,這朝廷還能做什么事?
于是,整個朝廷就像一部老舊的破車,怎么也帶不起、拖不動,全靠他一個人,把自己當(dāng)成了動力和燃料。
蕭暥本來有心將高嚴(yán)調(diào)來京城,但是魏西陵回江州后,高嚴(yán)被任命為襄州刺史,要負(fù)責(zé)整個州的事務(wù),一時也忙得不可開交。
他只有苦哈哈地一份份地批閱,又想想魏西陵,也是身兼軍職和庶務(wù),這亂世里,實(shí)在都不容易。
秋風(fēng)漸起,不知不覺,桂花簌簌落了一身。
他一邊伏案批閱各地的卷宗,一邊低低咳嗽。
他身體不適,告假沒去上朝,也就沒有束發(fā)。長發(fā)隨意地披散在肩頭,隨著他的低咳輕輕顫動。
……
午后,曹璋捧著尚元城大半年的賬本進(jìn)來的時候,就看到蕭暥一手支著額角,一手中捏著文書,竟靠著案幾睡著了。
旁邊是堆得小山一樣高的卷宗,茶水已涼透。
他的劍斜擱在案頭,看來某人批閱公文的時候,還抽空擦了劍,上了油。
陽光下,劍身的寒芒映射在那嫻靜秀美的臉容上,說不出的驚心動魄。
曹璋好不容易在被公文淹沒的案上找到一小塊空處,把手中的賬本放在那里。
借著俯身之際,他悄悄看向蕭暥。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敢大著膽子端詳主公的模樣。
束發(fā)的時候都不知道蕭暥的頭發(fā)竟然有那么長,如流墨般柔順地披在肩頭,垂落腰際,在風(fēng)中微微拂動。
他好不容易把視線挪開,緊接著就猛地撞見了那俊美的側(cè)顏。
從額頭鼻梁,到嘴唇下頜,線條剛中帶柔起伏有致,像雨后秀美的山巒,光影交錯間,漂亮地?cái)z人心魂。
只是蕭暥睡得并不踏實(shí),眉心微蹙。
睡夢中他手指還輕輕掙動了下,本來就握在手中搖搖欲墜的文書頓時滑落下來。
曹璋趕緊小心翼翼地上前替他取下文書,正要折好,就在這時,幾個字忽然映入眼簾:曹雄近日現(xiàn)身于……
他心中驟然一跳,正猶豫該不該看。
就在這時,忽然面前勁風(fēng)蕩起,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紙張被凌空挑飛。
一道寒芒如電掠過他脖頸,曹璋頓時一動都不敢動。
他臉色慘變,呼吸間就要命喪黃泉。
蕭暥寒銳的眸子映著雪亮的劍,射出冷冽的殺機(jī),看得他心膽俱裂,
“主公……我、我、看……看你的、你的、掉、掉了、我、撿、我……”他哆哆嗦嗦,話都說不利索了。
蕭暥剛剛睡醒,眼底滲著紅絲,剛才的嫻靜秀美如同鏡花水月,瞬間被一劍擊碎了滿地。
曹璋不敢看,干脆閉起眼睛等死。
沉默片刻,他感到脖間一松,就聽到收劍入鞘的清冷聲音。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摸了摸脖子,確保腦袋還在,忽然有種伴君如伴虎之感。
蕭暥的聲音很淡,摻糅著一絲低啞的倦意,“我做了個噩夢。你剛好過來,所以……”
他說著彎腰撿起地上的文書,掠了眼,不動聲色地放回案頭。
“以后我睡著時,別靠近我,以免誤傷!
曹璋驚魂未定,只顧著點(diǎn)頭。
蕭暥把劍擱回桌案。
桌上的茶盞早已摔落在地。
曹璋趕緊上前撿起來:“主、主公、我、我重新、去、去煮!
然后逃命似的倉皇出了院子。
直到煮茶的時候,他的手還在抖。
他隱約覺得,蕭暥這次回京,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剛才那一劍,殺機(jī)乍現(xiàn),分明和那個傳聞中京城流血夜里的權(quán)臣重合了。
“你放黃芪做什么?他不喝的!痹圃降穆曇魪谋澈髠鱽,曹璋肩膀劇烈抖了下。
“主、主公、做噩夢、所、所以。”
“那就再加點(diǎn)蜂蜜,沉香,蓮子,算了,我來罷。”
曹璋退到一邊,看著云越嫻熟地挑選藥材,放入茶壺。
秋風(fēng)漸起,云越一走進(jìn)院子,就聽到蕭暥掩袖低低咳嗽著,他隨即取了一件衣袍披在他肩上,然后繞到他身后,開始給他揉按肩頸。
“主公做惡夢了?”
蕭暥心道,這曹璋不是結(jié)巴嗎?傳話倒挺快啊。
“唔,想起一些事情……”
狼煙蔽日,盡是惡戰(zhàn)的夢。
塞外戈壁,數(shù)千鐵蹄席卷起漫天風(fēng)沙,如滾滾鐵流般瞬間越過曹滿最后的防線,如一把尖刀般扎進(jìn)了涼州軍負(fù)隅頑抗的戰(zhàn)陣。
烈日下,騎兵手中的□□高舉過頂,砍瓜切菜般收獲一個個頭顱,頓時血花飛濺亂了人眼,風(fēng)沙中彌漫著濃郁的血腥氣,咔嚓一聲桅桿折斷,城頭上曹字的大旗幡然落地。
蕭暥立馬黃沙,眼里彌漫起潮水般的殺機(jī),披風(fēng)被朔風(fēng)鼓蕩地獵獵作響。
……
蕭暥按著眉心,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夢到這些。
他忽然想對云越說,要留神著曹璋,但一想到云越本來就已經(jīng)看曹璋一百個不順眼,有了自己這句話,就更變本加厲了。
想想還是算了,曹璋可能也不是有意要看他的秘信。
他剛才已經(jīng)被自己嚇得不輕,何必再去為難他。
云越道,“主公,謝玄首已經(jīng)進(jìn)宮了!
*** *** ***
自從除夕夜后,魏瑄就沒有再見過蘇鈺。
曾經(jīng)共過生死的交情。再次相見,忽然間無數(shù)往事就涌上心頭。
“蘇先生怎么進(jìn)宮了?”
蘇鈺道:“明年開春,含章殿就開始興建,玄首入宮與陛下相商具體興建事宜!
魏瑄心中一詫:含章殿要開始興建了?
桓帝老抱怨他的宮殿風(fēng)水不好。想重新修宮殿,但是這亂世里,還要大興土木,所以蕭暥一直沒準(zhǔn)。
當(dāng)然蕭暥也不會直接懟皇帝,所以暗暗給工部施了壓,明面上看,就是工部的官員們,總是合計(jì)不好這宮殿該怎么造,拖著唄。
而且興建宮殿,風(fēng)水朝向都事關(guān)國運(yùn),馬虎不得,還要和司天監(jiān)商量,兩頭這一拉扯,設(shè)計(jì)圖紙就遲遲出不來了。
但是這次謝映之進(jìn)宮,是一個明顯的信號。
謝映之作為玄首,不僅精通藥理,奇門玄術(shù),還熟諳風(fēng)水天象,建筑造園,所涉獵知識之龐雜,絕非一般人能想。所以謝玄首親自進(jìn)宮。含章殿決然沒有造不好的道理。
魏瑄心中了然,蕭暥為了能順利讓自己出仕,不僅默許了給桓帝蓋宮殿,還把謝玄首都請來了。難怪這些日子,桓帝這頭風(fēng)平浪靜,一次都沒找他麻煩。
那個人在給他歷練成長的機(jī)會,逐步豐滿自己的羽翼,希望他可堪大用。
想到這些,魏瑄心中頓時一澀,只覺得無法呼吸,默默揪緊自己的傷手,只可惜,那人所寄予的希望,怕是要落空了。
他還只剩一年時間。
就聽蘇鈺道:“陛下今天在含章宮請了朝中各位大儒,清談。我就跟著來聽聽,清談會后,陛下心情大好,聽說御花園的芍藥開了,又請玄首同去觀賞,我就過來看看殿下!
魏瑄心思敏捷,稍一想就知道,這哪里是什么順道來看看。
謝玄首做事一向是水到渠成,潤物細(xì)無聲,此番他帶著蘇鈺進(jìn)宮,蘇鈺又忽然來找他,必有深意。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陛下有旨,晉王,仕子蘇鈺接旨!
蘇鈺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對魏瑄做了個延讓的手勢。
曾賢手捧圣旨念道,“晉王魏瑄辦事得力,朕甚為欣慰,酌升晉王為光祿卿,佩銀印青綬……仕子蘇鈺,聰穎悟達(dá),遂授予尚書臺行走,輔助晉王任事!
這道圣旨聽下來,魏瑄恍然。
謝映之今天進(jìn)宮這一趟,想必是把桓帝哄得心花怒放,就有了這道旨意。
謝玄首是蕭暥的人,說到底,還是蕭暥的意思。
蕭暥不僅給了他任事的機(jī)會,這一次,連幫手都給他找好了。
蘇鈺微笑,“殿下也許是大雍朝近年來擢升最快的官員了,還未加冠就已出仕,上任才不到十天就得提升光祿卿。殿下青年才俊,將來必然使天下諸侯刮目!
魏瑄道:“先生謬贊,先生是玄門新秀,能得玄首青睞,魏瑄將來還需要先生多多指教。目前之事,先生可有指點(diǎn)?”
蘇鈺微微一詫,這晉王如此急于任事,倒是少見。
而且他這哪是求自己的指點(diǎn),這是在問謝映之的意思。
謝映之讓他來輔助魏瑄,必然有所授意。
蘇鈺道,“目前我們要做兩件事,一,徹查朝中世家大族臣僚的產(chǎn)業(yè)和經(jīng)營,二,在各州郡推行科舉取士!
謝映之說過,這兩件事其實(shí)是一件事。
這些世家豪門盤踞朝野多年,結(jié)黨營私,貪墨賣官,圈地自肥,暗相經(jīng)營,養(yǎng)得腦滿腸肥,稍微一查,必然有一大批人引咎辭職,這就為科舉上來,有真才實(shí)學(xué)的仕子們騰出了位置。
蘇鈺道,“查徹不法,引薦人才,這兩件事做下來,我可以想見,五年內(nèi),朝中氣象必?zé)ㄈ灰恍!?/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