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二哥溺水身亡,是陳母瘋病的源頭。
從來沒人敢提老二,連柿子也不能出現(xiàn),院子里的柿樹墩子,如今還陷著把大鐮刀。
她竟然主動提老二。
年過半百,陳母臉上還保有年輕時濃眉大眼的影子,窩皺的眼窩打彎,一件件,回憶陳順從小到大的幾件大事。
荒年那會,沒多大孩子,天天上山獵野物,為一家子填飽肚子,然而沒吃沒落總是他。再大點,離開壩子去當(dāng)兵,在公家才吃上的飽飯。
“知道你有大出息,為了媽,半道折了!
“沒有的事。”陳順說,“如果不回鄉(xiāng),也遇不到小蘅!
陳母不壓他的話,也不扮苦哈哈的模樣。
“打出娘胎沒讓你享過一天福,三啊,媽也不知道前世做了什么好事,能有個你!
說著轉(zhuǎn)看陳百年和寶路,“你倆別覺得媽欠公道。尤其閨女,當(dāng)媽的清楚著呢,哪有再把你二哥再生一回的事,你就是你,和你二哥沒搭界!
寶路一聽,哇地哭了。
玉蓮緊張,下意識去捂她的嘴。
寶路委屈,辯解自己沒鬧啊,捂我嘴做什么。玉蓮也納悶,是啊,捂你干什么。
姑嫂倆雙雙愣住。
陳母一邊一個,拉陳順的手,帶他去挨杜蘅。觸上那刻,陳順團住底下的小手。她的手太小了,這是握筆的手,也是做學(xué)問的手。
“三子,你媳婦明理!
陳順望著杜蘅,握緊她,“是,她很好,兒子走運。”
“去吧,媽不攔你,我兒子,了不起!
母子倆說著話,年輕男人的哭聲突兀響起。陳父朝大兒子咂嘴,不滿做大哥的人出洋相。
“你怎么還嚎上了。”
老父親被老妻的話痛到,打算動動筋骨止眼淚,于是提起大蔥,當(dāng)桌展示陳年武藝。
“爹,孩子看著呢。”陳百年用手格擋。
“你也知道你是當(dāng)?shù)娜耍耷蛏,白?dāng)幾年爹!”
老爹教訓(xùn)新爹,大蔥都給打折了。
從陳家離開,天黑成鍋底。
陳順蹬自行車,杜蘅坐在車前,藏在他的大衣里,擰開手電照明前路。
騎過一條機耕路,地里是正返青的蔬菜。
去年春夜,他帶她上郵電局,接通北京電話局,騎的也是這條長路。
迎面的風(fēng)清冷寒涼,陳順往前俯身,親吻她的發(fā)頂。
杜蘅約他去看場電影,學(xué)校給她放假了。陳順欣然同意,邊蹬自行車,邊問她:“還有呢?”
“看你修馬蹄!
他笑了一下:“還有沒有?”
有,當(dāng)然有,但杜蘅不再說了。
超過定額,難免顯露出刻意,擔(dān)心沒日子好過所以拼命過,使勁過的刻意。
隔天,看完電影,路過一家照相館,陳順停住腳步。
褶皺的銀色厚棉門簾邊上,展示有一對老夫妻的黑白合影。定格一瞬,將兩位老人局促,羞臊的神情留住,照片底部是四朵失去顏色后濃淡不一的大薯花。
杜蘅見他把耿直的期許幾乎寫在眼底。
老師傅一見小兩口走進來,連忙折迭報紙,和陳順打招呼,一口一聲黑娃,喊他的小名。
原來是熟人。
穿著滌綸棉服,頭發(fā)花白的老師傅忙前忙后,東挑西揀,這花不對,那花不行,真把這張年輕小夫妻的合影當(dāng)作大事來辦。
幸而最終沒有動用到任何花束,一張簡單的合影。老師傅承諾盡快弄好,堅持不收錢,希望能用二人照片招徠生意。
說快,當(dāng)真很快。
隔天大清早照片送上門,裝在報紙糊成的口袋里。
陳順將照片抽出來看,借著正午陽光,看照片上褪去顏色的他和她,肩貼肩,高低錯落。這張照片照得真好,照片上的她,毫無意外地漂亮,斯文,美得動人心魄。
手指落在她的臉上,摸了摸,想用力親上幾口,又怕弄臟弄壞。
這張照片,陳順帶去前線。無數(shù)個安寧或不安寧的深夜,將它放在心口位置,不時摘下看一眼,又貼緊心口。
等他回到北京,照片也緊打了一場仗,干透后的血跡占據(jù)大半,照片上的他只剩半張臉,而她尚算完好。在受傷的當(dāng)下,沒讓自己的血染污她一分一毫。
現(xiàn)在,他的笑一直持續(xù)到杜蘅走到跟前。
陽光真好。
離別前一天,竟然是好天。
太陽出成暮春模樣,陳順站在陽光底下,光暈描摹他,穿著結(jié)婚后她給買的黑色細羊毛衫。無論什么,穿在他身上,總是有筋有骨,自有一番精神。
五官深邃,嚴峻正直。
“收拾好了?”他問。
“嗯,你呢!
陳順點點頭,意思是收好了。
杜蘅并不和他一起收拾行裝。
去往云南的火車在明天上午,而她到太原,再由太原轉(zhuǎn)站北京的只有一班88次火車,一早一晚。
如果一道收拾行裝,等他抵達云南,打開行李時只剩他一個人。行李包成了燙手山芋,徒增感傷。
對她而言也一樣。
“留一張!标愴槼槌龊嫌埃M量笑好點,“你怎么照都好看,難得我也不錯!
他一上相容易顯得不近人情,在她身邊卻不會。
“不要寫信!
杜蘅接過,垂下眼睫。
她擅長的等待,在他這里技窮。信總是來得太遲,而等待漫長。無數(shù)變故總愛發(fā)生在無休無止的等待中,她不想再等信了。
陳順一副領(lǐng)命的表情,喉結(jié)在黑色毛衣高起的領(lǐng)緣上微動。
他盯牢她。
話到嘴邊,聽見她搶先:“我給你刮臉吧,從前在紹興,見過路邊師傅蕩刀,給人剃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