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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路推門前幾秒,杜蘅在院子做玉蓮的聽眾。

  大哥陳百年答應春耕后,領(lǐng)一家老小上北京瞅瞅去,在天安門前,一大家子一個不落地照張相。

  “那會兒你和老三該在北京扎妥當了,到時候帶我們遛遛彎?”玉蓮提著眉毛,問說,“杜老師,咋不說話?”

  杜蘅望著棉布門簾,眼也不眨。

  油糕要現(xiàn)炸才好吃,陳母在主屋生爐子,鍋里灌滿衛(wèi)生油,連取暖帶做飯,兩個孩子避熱油和小姑姑寶路在門外玩。

  陳順拎著東西,幾分鐘前進的屋,有話要和爹媽說。

  玉蓮悠悠背上的胖兒子,一臉納悶。

  “兩口子吵架了?不該啊,老三不能和你鬧脾氣,他把你看成龍眼珠子!

  玉蓮還想追問,那大學名號拿出來響死個人的說法真是不真,還沒問呢,聽見一聲巨響。

  “哥你不能去!”

  “你就是不能去!”

  寶路未語淚先下,一語,眼淚更是決堤。

  兩扇老門打到底又彈回來,小姑娘立在正當中,雙手撐出個一字,情緒激動。

  推自行車打算從后門溜出去買酒的大哥陳百年以為此哥是彼哥。被抓現(xiàn)行,小丫頭躲在哪里搞監(jiān)視,哭得這么傷心,頂關(guān)心大哥呢。

  他說著不喝,不喝了,別哭呀。走到前院一看,傻住。

  要面孔的寶路從沒這么哭過。

  哭得撕心裂肺,直跺腳。

  所有人幾乎靜止的,連兩個小女娃也手拉手一絲不動,只有她活蹦亂跳,像條誤上岸的魚,看著怪讓人不忍心。

  小姑娘鬧不明白,這年頭怎么還有仗要打?哪來的仗?不是思想上的戰(zhàn)役,而是真槍實彈,見血見傷的真實戰(zhàn)爭。

  寶路第一個不接受。

  不接受血淋淋,槍彈能把肉體打穿的戰(zhàn)爭和她三哥有任何關(guān)系。就算拼掉這條老命,她也不許三哥去!

  誰也別小瞧一條虛歲十六的老命。

  “不是說好的,三嫂去北京念大學,三哥去北京上軍校,不是說好的嗎?!”

  “安穩(wěn)日子,大好日子為什么不過。打仗是好玩的嗎,啊?打仗是會死人的!”

  鼻音哭腔讓寶路一下老了十幾歲。

  又是挺胸又是出肩膀,肢體很忙,頗為老道教訓起人來,字正腔圓,哭也不妨礙。

  一家子就是這樣,往往撒潑只有一個名額,先到先得。

  但凡有人搶到頭彩,讓家人措手不及,剩下的人只能自動認領(lǐng)呵斥、沉默、出言安慰、打圓場之類的配角。

  大哥夫婦涌進屋,玉蓮飛快扯住寶路,急忙使眼色。

  陳父坐在炕上,臉色陰沉,舉著煙袋鍋不吱聲。陳母也沒話,拿長筷不斷翻動油鍋中炸到酥脆,浮起來的一個個油糕,唯一一句是讓老大看緊兩個女兒,別讓孫女進來,小心熱油。

  “媽,炸糊了!标愴樥f。

  陳母謝他,去救油糕。

  往系著的腰圍擦一把手心汗,忙碌起來,動作嫻熟,身和心皆是農(nóng)村慈母該有的樣子。不和孩子們搞按需分配,她的愛一直寬裕地分給每個孩子,兩個兒媳婦也有份。

  炸油糕份量足足的,誰都能吃飽吃撐。

  “嫂子,嫂子你說句話呀!”

  “……我哥準聽你的,你別讓他去,他肯定不去!”

  寶路急中生智,朝杜蘅吶喊。

  希望嫂子做她的統(tǒng)戰(zhàn)干部,統(tǒng)一戰(zhàn)線。

  杜蘅看了眼陳順,他在母親身后,依然保持著跪姿,腰背挺直。十五瓦的燈輝落在身上,像晨光皴染高山,將每一寸屬于他的嵯峨點亮。

  他轉(zhuǎn)頭,看向她。

  面孔硬朗,眼神是溫情的,跪不出窩囊樣,天生軍人該有的鋼骨一分不少。

  顯然,他的正直不允許對母親隱瞞去云南的真實目的,善意的謊言也沒編半個。

  “我尊重你哥哥!

  在陳順出聲制止前一刻,杜蘅開了口。

  “什么?!”寶路嗓子冒尖。

  “他有他想做的事!

  “那你就忍心看著我哥去死!”

  死字刺痛了所有人。

  也包括杜蘅。

  領(lǐng)教過各式各樣的痛,她對痛很包容,落到臉上是沉靜。

  寶路哭得爛糟糟的,在杜蘅絕對的冷靜面前,很快意識到自己一秒前的丑態(tài),嗓子和態(tài)度一起軟下來。

  “嫂子,我哥一定會聽你的話,你讓他別去!

  她哭著咕噥,仿佛一串受潮的炮仗,磕磕巴巴放響。

  “從來、從來沒人能當三哥的家,做三哥的主,爹媽也不能,他只聽你的話。你讓他聽你的話,嫂子!”

  杜蘅一點不怪寶路。

  強反應,恰恰證明她明白戰(zhàn)爭意味著流血,也免不了犧牲。

  “你哥不需要聽話!

  像為學生講明一道基礎公式。

  不是教訓的口吻。熟悉或不熟悉杜老師的人都知道,她一貫輕聲細語,哪怕再頑皮的學生,也不會在她口中聽到不好的語氣。

  要到很多年以后,寶路閱歷增長,對男女感情真正開竅的時候,回憶起今天,才能明白杜蘅這句話的分量。

  關(guān)心、責任、尊重和了解是相互依存的,只有在成熟的人身上才能找到這四者交融的形態(tài)。

  現(xiàn)在她才十五歲,一腳踩在青春里,正是拼老命最好的年紀。

  這頓飯吃得很沉,窗上福字血淋淋的紅。

  只拿一根大蔥下酒,陳父兩大碗酒下肚。大哥陳百年也缺乏胃口,木雕似的不吱聲。玉蓮盯緊寶路,暗地做預備,好像隨時要捂不安定分子的嘴。

  炸糊的油糕大多進到陳順肚子里,筷子再次夾起一個,陳母伸手拉住他。

  “吃好的,咱不吃焦的。”

  “沒事,炸焦的好吃。”陳順說。

  陳母笑了,默想一會兒才開口。

  “記得吧,你二哥出事,在水里泡太久,模樣壞,沒人肯背他。是你背著你二哥,走了好長的路,把他帶回家。那時你才多大!

  陳家人一個個都驚壞了。

  杜蘅看見陳父端碗的手緊急降落,煙袋鍋挨了一撞,掉到地上,煙絲應聲潑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