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無意偷聽,后撤兩步,去衛(wèi)生所窗口交醫(yī)藥費。
交完錢回來,穗子還在。見到她,立馬站起來喊嫂子,說自己正好去解小手,一轉身,屁股上不知名的哪國地圖,濕的一片。
寶路原本臉上還有笑容,對視一眼,突然沒了。
杜蘅還沒開口,少女便把手邊幾本書掃落到地上,認真要給她一點脾氣看看。抽抽兩聲,又唰的哭了起來,后來越哭越兇。
杜蘅彎腰拾撿,無意中發(fā)現(xiàn)書上的畫。
不止一頁,幾乎頁頁都有。
“梁隊長喜歡你,嫂子,你很高興吧。”
少女哭稀了,“我叁哥寶貝你,梁隊長也寶貝你,你都有我叁哥了,怎么還招惹梁隊長!你把他勻給我不行嗎!你長得漂亮,腦子好,頭發(fā)順溜……”
一邊哭,一邊歷數(shù)杜蘅的好。
分不清到底在控訴,還是在夸人。
讓杜蘅困惑的,是另外一件事。
“這是,梁唯誠?”
她不確定。
寶路汪著兩眶淚,囔囔道:“不然還能是誰!”
杜蘅一下子怔住了。
原來寶路眼里的梁唯誠長這樣。
畫上的梁唯誠已經(jīng)遠遠大于梁唯誠本身。繪畫天賦、少女情懷、以及偏愛,把他的五官擁護到細膩入微,清清爽爽的地步。
面上的男人,是用愛意加工過的。
夠得上正派,文雅,一切美好質樸的形容詞。
也許梁唯誠看到也會大吃一驚。
嫂子杜蘅這么認真看畫,在寶路看來,她在欣賞她的首都,她在欣賞她的梁隊長。
梁隊長是好人,現(xiàn)在他遇到麻煩,公社調查他,懷疑他,生產(chǎn)隊什么臟活累活都給他一個人做。麥收之后,大熱的天,就梁隊長一個人在庫房踩扇車,揚麥子,揚得滿身谷殼沫,灰撲撲的。
也只有梁隊長,熱天干活不脫衣服,不打赤膊。
衣服是他的一層皮,大學生高級人從不隨便打赤膊。
所以那天寶路在庫房見到的,是汗水淋漓,清清冷冷,又落魄又詩意又狼狽的梁唯誠,他的皮膚很白,舊窗戶投進一段毒太陽,把他照成一個白里透紅的美男子。誰看誰心疼。
十五歲的少女哪里受得了這個。
他的臉上好像寫著:需要你來拯救。
她來了。
打響她的首都保衛(wèi)戰(zhàn)。
寶路說,她可以和他結婚,做知青和貧下中農(nóng)結合的典型,看誰還敢懷疑梁隊長有思想問題。她的天真可愛,大膽無畏,一股革命浪漫腔調,把傻話說成情話。
梁唯誠笑了。
問她多大。
十六。
寶路故意說虛歲,能大一點是一點。
村里多得是十六七說親的女孩子。
他抬手,點拭下頜汗珠。
唇梢揚著,單眼皮上有層薄薄的水光,太陽光下,像透明的蟬衣,脆弱易碎。
連擦汗也是美男子,正人君子的模板。寶路的心庫庫庫庫,亂蹦亂跳,可梁唯誠一句話,就把她的心臟說死了,再跳不起來。
他說:“好啊。既然喜歡我,肉送到嘴邊,沒道理不享用!
怎么吃呢。
結婚吧,利用她這個傻女子,等到他翻身,找機會去外省上大學,把她和孩子丟在村里,不管不問。悶上幾年,把她熬過歲數(shù),再離婚。
至于他,不愁沒妻子。
他說得好像做過一回,寶路確定自己的心不再跳了。
用幾秒思考,確信他說的是中國話沒錯。
梁隊長說這些的時候,用的是開動員會時的表情,面帶微笑,白面書生一個,沒有半點歹念的痕跡。臉好看,話不好聽。
沒有一個字像是梁隊長會說的。
“你喜歡我叁嫂。”
寶路把嘴一撇。
聽到這句話,梁唯誠俊美的臉上才有真實的反應,假笑面具裂出一條縫,給她看了出來。
“你真的喜歡我叁嫂!
那個叫許蔓蔓的女知青真沒騙她。
“她和我叁哥是一對兒啊!
“可以離婚。”
“…………我們這兒沒人離婚。”
他臉上披掛著笑容,笑里有話,笑她缺見識:“陳順是個庸俗的粗人,根本配不上阿蘅,她值得最好的!”
寶路傻了。
美男子拿出惡聲惡氣的臉子來,還是美的,甚至因為生氣,美到驚心動魄。先前的梁隊長漂亮文氣,說話好聽,對誰都有禮貌,他不應該說這樣的話。
他有的是本事討人喜歡,包括女人。他也能自由地停止使用這種本事。
比如現(xiàn)在。
她好像從來沒認識過梁隊長,眼前漂亮的青年是個陌生人,只是和梁隊長有點像的陌生人。
寶路鼻子發(fā)酸,扭身就走,走著走著跑起來。
跟背后有狼在追她似的。
跑著跑著,突然放聲大哭,左手右手交替在臉上抹淚珠,眼淚成了不值錢的東西,瞎哭一氣。
她來打響首都保衛(wèi)戰(zhàn),首都怎么對她架大炮,拿沖鋒槍對她一頓突突?他還把她叁哥給罵了,她叁哥是很好的人,干嘛呀。
罵誰都行,叁哥不行!
寶路說到這里又哭了。
她咬牙,扭過臉,不給杜蘅看。
堅強地哭。
用她認為李鐵梅會用的方式哭。
可惜這里沒有鏡子,不然她想欣賞欣賞自己哭起來的樣子。嫂子杜蘅一定被她電影明星般篤定的眼神,堅強的眼淚,漂亮的哭法而驚艷。
杜蘅根本不知道小姑子心里在編花花。
她必須說明,梁唯誠的喜歡,或者說男人的喜歡,對她來說不重要。
她頓了頓,補充說明:“你叁哥的喜歡不一樣!
再者,畫藝很好。
寶路擠干眼淚,氣呼呼地看杜蘅:“誰問這個了,說我和他配不配吧!
如果她說不配,她是不是非要和他配?
“你說他不配!”
“嗯?”杜蘅沒聽清。
寶路壓下哭腔,又重復,催促著,“嫂子你快說啊!
這次杜蘅聽清了,點點頭。
“他不配。”
“呼,舒坦了!睂毬烦槌楸亲樱柎钪,往窗外一瞥,居然看到穗子在衛(wèi)生所老楊樹底下曬屁股。哪是去解小手,撅著個大腚,跟頭傻騾子似的。
梁隊長說她叁哥是粗人,每一秒的表情都是頂管用的退燒藥,又快又準,治愈她的愛情高燒。
退燒后,寶路前所未有的清醒。
再不想把哪個男的看成首都了,也不再為誰打響首都保衛(wèi)戰(zhàn)。真正的革命兒女哪能天天情情愛愛,從今以后,她只管把自己看成自己的首都。
再不挨沖鋒槍突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