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開朗,天氣開朗,開朗過了頭,周文棠說完一段話,額頭出汗。
“這是我的個人看法!
他總結,腔調是年輕的書生腔。
每句話,每一措辭,似乎都在批判著什么,揄揚著什么。他的個人看法是,雙方父母再婚這件事是父母的自由,作為子女,無權評說,能否接受無血緣的兄妹關系,當然還得尊重彼此之間的想法看法。
周文棠說完看了眼對坐的陳順。
這人眼睛出毛病了,脖子轉筋似的盯著身邊的女人。
小院擺著一張桌子,他的對面還有杜蘅。
桌上堆幾張稿子,進來之前她正在畫馬車草圖,完成薛老教授另一項囑托。
她總垂著眼睛,不怎么看人,文靜少語,這點和她母親潘晚吟完全不同。又一個紹興女人,周文棠心說,紹興女人實在可怕。
他父親兩度栽在紹興女人手上。
頭一回是個紹興小護士,對方對戰(zhàn)斗英雄無限敬畏,一有機會噓寒問暖,逐步滲透。那次父親還是清醒的,說彼此年齡不適合,他不是頭婚,也有不小的孩子。但遇上潘晚吟,一切都變了。
五十歲的男人跟個初戀愣頭青似的,每天都在熱戀。
陪潘晚吟喝咖啡,把家里收拾出來,擺放她的鋼琴,買收音機,禮拜天和潘晚吟一起繞著護城河散步。
說一奉十,恨不得把再婚妻子捧上天。
在這個高挑典雅,落落大方的紹興女人面前,他十幾歲就跟著自己男人,男人去當兵,老實呆在家鄉(xiāng)教書、侍奉公婆、辛苦大半輩子卻沒福氣過上好日子的親媽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
好在他是姥爺帶大的,還能守著個胡同房子過自己的清凈日子。
不必天天看一張五十歲的熱戀臉。
現在,紹興女人再度攻陷他的朋友。
滿世界是紹興女人的天羅地網。
紹興女人簡直和他犯沖。
要說喊杜蘅“妹妹”,他周文棠不如現在就去跳護城河。
脖子還疼著,昨天下午陳順用大膀子勒的,至少從疼痛程度看來,這個大內兄的身份讓他很不開心,他不開心他開心,氣冒煙了吧陳照野。
想不到咱們還有這層關系吧。
“杜蘅同志,妹妹這個稱呼,我實在開不了口。”
周文棠說。
他推推眼鏡,白色襯衣收拾得像從百貨商店直接上身,干凈清爽,眉清目秀。
話到一半,杜蘅就不再聽了,哪怕這些話出自那位和她母親結婚的珍寶島戰(zhàn)役大英雄,軍區(qū)副司令員的兒子。
他的鋪墊是從“潘晚吟女士”開始的,指向很明確,她有預感。
杜蘅過分活躍思維一條在把周文棠的臉和郵電局話筒里喊“陳照野”的男聲結合在一起。一條在回憶周文棠叁天一封,準時打來的,所有關于嬢嬢病情的電報。
另一條用來觀察他。
書卷氣是人品毫無疑點的書卷氣,把祖祖輩輩正經人幾個大字寫在臉上。
無框眼鏡后面藏著一雙端正的眼,坐姿帶學生氣,確實是種很牢靠的長相。
杜蘅垂著眼睫,收拾面前草稿。
“周秘書,你的話,我明白。”
她簡單作答。
早在六年前,潘晚吟明確表示和她切割,并不承認她這個殘次品。大概周文棠不清楚這一點,否則何必糾結半路的兄妹身份。
她起身,準備去泡茶。對方為嬢嬢的事東奔西走,電報沒遲過一回,她很感激。
陳順跟了過去,不要她動手。
紹興女人。
紹興女人。
滿天下都是紹興女人的天羅地網。
把客人撂下跟媳婦跑了,像話嗎?!周文棠摘下眼鏡,放在胳膊上狠狠地蹭。
還沒到十二點,葉永捷、勤奮、嚴冬一道來了。
周文棠每天跟在老首長身邊做筆頭工作,嚴冬身為警衛(wèi)員貼身警衛(wèi),兩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叁年情誼在,勤奮、葉永捷更不用說,都是老戰(zhàn)友。
一頓飯就這樣湊起來。
勤奮一見陳順就說:“營長您別怪俺,俺不想瞞你,是周秘書,周秘書不讓俺說,他不讓俺告訴你他也來了。哎,瞞得俺難受,渾身難受!
滿院子的俺。
“俺”字大豐收。
周文棠說勤奮的“俺”已經鋪出一條石子路。
葉永捷哈哈大笑,勾勤奮肩膀:“馬蛋子,做團長了咋普通話沒個長進?一見營長還俺俺俺!
勤奮一個勁兒用肩膀撥人,往陳順跟前湊。
嚴冬在旁立著,反正日常也是冷漠沒話,周文棠是看慣他這樣的,站在中間做起嚴冬和陳順的介紹人。
“嚴冬,冬哥。”
“這位,陳照野。”
周文棠一直這么稱呼陳順,勤奮咧嘴,不大習慣老首長給陳順起的名字,“周秘書,你這么喊,把營長喊成個別人!
陳順先伸的手。
他對嚴冬的敏銳也是對梁唯誠的敏銳,在這些敏銳之上,還有對自己女人的信愛。他不可能像公馬似的動不動就和別的雄性咬架,咬出去,顯得對自己女人不信也不愛。他的愛就是信,信小蘅心里有他。
要是小蘅動了別的心思,那是他哪里不如人。
“嚴冬!
下意識,嚴冬伸的是左手。
陳順并沒有同情抑或詫異,自然地握了握手,招呼幾個人先坐。
“營長,嫂子忙燒菜呢?”勤奮提著槍,張望著問。
“想什么!比~永捷搡勤奮,“還想吃嫂子做的飯,美得你。反正來得早,營長,我去燒幾個菜你們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