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宮廷之前有多么喜悅,此時此刻就有多么地難以置信,“您、您說什么,母親?”
可國王已經(jīng)懶得和他多嘴了,她只是動了動指尖,就有禁衛(wèi)軍上前,抓住他的雙臂,將他向外拖去。
“母親!我是您的次子。∧赣H!母親!不不不不!”
他聲嘶力竭地咆哮著,可直到被拖出門外,大會見室的門重新閉合,國王也沒有掀起眼簾看他一眼。斯特羅斯徹底完了,即使新帝繼位,有貴族想找麻煩掀起政變,也不會來找他,因為他是被海倫娜一世親口認(rèn)證的瘋子。
帶著孩子們的莫薩娜沒能看見這位二王子的最后一面,但是,她聽見了他凄厲的哀嚎。
那是斯特羅斯親王,莫薩娜抓緊了大兒子和大女兒的手,用眼神示意小兒子抓緊她的裙子——她從未對王弟有著任何好感,甚至對他充滿了厭惡,但只有現(xiàn)在,她對他充滿了同情。而這座剛剛莫名其妙地吞噬她丈夫的王宮,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恐怖,只有他們一家人在一起,才能稍稍讓她鼓起一些勇氣。
莫薩娜也進入了大會見室,她看見了滿目的黑色,所以,大貴族們都已經(jīng)在更早的時候得到了消息,他們一家反而是更遲的那個?這代表著的意義,讓莫薩娜心驚膽戰(zhàn),不敢多想。
國王也終于將頭從手背上抬了起來,她正視著莫薩娜。
“很抱歉,陛下,我們、我們沒來得及換衣服!蹦_娜縮著肩膀,瑟瑟發(fā)抖,她是一位意志堅定且充滿野心的女性,她上一次如此的恐慌,還是在生育小兒子的時候。
國王看著莫薩娜,說:“你確實比我的兒子,更適合那至高的地位,莫薩娜。”
莫薩娜嚇得直接癱在地上了:“母親!我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她以為國王是在暗示,她是殺害威廉的兇手!貴族們大概也這么認(rèn)為,他們已經(jīng)朝她瞥來懷疑的目光。莫薩娜頭暈?zāi)垦,嚇得幾乎想要嘔吐。
“祖母,我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崩聿榈聰v扶著癱軟的母親,向祖母求情。貝切爾和路易也在不停地點頭,只是他們完全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
國王笑了笑:“別害怕,莫薩娜。畢竟,在我死后,或許你會成為攝政太后呢。起來吧,帶著孩子們?nèi)ハ磦澡。讓你的仆人回去給你們把衣服拿回來,從今天開始,你們就住在王宮里吧。”
莫薩娜被攙扶下去了,嗅鹽和葡萄酒讓她逐漸冷靜了下來,她讓孩子們也去沐浴和換衣服了。莫薩娜也將自己沉入了浴缸溫暖的熱水里。
國王剛剛在她身上打下了一個極易被人拿來攻訐的致命的污點——謀殺丈夫與未來國王。
她本就沒有成為國王的野心,最多是想過當(dāng)威廉繼承王位后,隱藏在威廉的背后,做一些小動作,F(xiàn)在威廉意外地過早離世,國王年邁,孩子們年幼,她距離那至高的位置,好像更近了一步,卻又好像是更遠(yuǎn)了一步。
莫薩娜正視自己,她熟悉諾頓的政局,作為兒媳,原本她也只能成為“攝政太后”,而不可能是“國王”。可現(xiàn)在這個污點,讓她的未來絕對不敢“戀棧權(quán)位”,因為那將成為她殺夫的確鑿證據(jù)。
她……只是一個王位的暫時看守者,一個讓國家平穩(wěn)過渡的工具,在國王的孫子孫女們成年后,她必須乖乖讓位,才能從孩子們的手里,乞得幾分體面。
十幾分鐘前,她還與她的兒女們彼此扶持,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對那些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孩子們,產(chǎn)生了深深的嫉妒。
可嫉妒也得憋著。從浴室里重新走出來的莫薩娜,就只是一個哀傷的寡婦了,淚水打濕了她的臉龐,甚至遮面的黑紗也無法將眼淚徹底掩蓋。
孩子們圍攏在她的身邊,莫薩娜猶豫了一下,抬手推了推女兒貝切爾的后背:“去,守在你祖母的身邊!
“是,母親。”貝切爾過去了。
莫薩娜拉著理查德的手,幫貝切爾解釋:“她是女孩,她更適合陪伴祖母!
理查德拍了拍莫薩娜的手:“當(dāng)然,母親,我知道!彼D了頓,湊在了莫薩娜的耳邊小聲說,“反正只有我們?nèi)齻,媽媽。”
他看了一眼還抓著媽媽裙子的小弟弟:“路易,到我身后來,母親沒那么強壯!
莫薩娜下意識去抓路易,但這個剛剛還依偎著她的孩子,靈活地躲開了她的手,跑到了哥哥的身后,抓著理查德禮服的長長后擺,不再把腦袋探出來了。
原本他們被各自的保姆、貼身仆人和老師早早地就教導(dǎo)得學(xué)會了自私,學(xué)會了戒備,學(xué)會了撕咬自己的兄弟姐妹來壯大自己。但在孤兒院的那一年,他們重新學(xué)會了信任旁人,學(xué)會了團結(jié)。
國王的眼睛雖然沒看著這一家,但她一清二楚,她瞥了一眼站在身邊的貝切爾。這位公主的身姿筆挺,但與其說她的姿態(tài)與氣質(zhì)像是一位貴族小姐,不如說她像是個軍人。
國王拉住了她的一只手,露出了笑容:“你們都是好孩子……”
——威廉王子怎么死的?反正他死了,而且是國王說的。那么,他就成為了過去,在王宮中的人們,沒有任何人去多想多問。
各教派的樞機主教和各國大使陸續(xù)到了,現(xiàn)在是他們個人的致哀,過幾天他們從上級與國內(nèi)得到消息后,還將進行更正式的致哀。
王宮里發(fā)生的事情,奧爾全都不知道,他還在扎毛氈。突然,他站了起來,走進廚房,打開了在廚房的后門。有三個人朝他走來,他們都穿著帶兜帽的大斗篷,無聲無息。
到了門口后,后方的一個人摘下了兜帽,是皇家騎士的騎士長。只是對視一眼,奧爾就讓開了門。安卡沒有來報信,狼人們應(yīng)該根本沒察覺到有人接近,畢竟是王室。帶頭的那個人沒進來,騎士長帶著另外一人進了門。
“蒙代爾先生,請您……把他送上去南大陸的船!
奧爾:“???”
這個時候,他還以為皇家騎士也有人叛逃了。
但不等他多問,騎士長已經(jīng)朝后門走去了,奧爾雖然追了兩步,但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放緩腳步的意思,看來這位騎士長是不準(zhǔn)備多說了,奧爾能做的也只是在兩人消失的背后將門關(guān)上。
當(dāng)他回來時,唯一留下的,要被送去南大陸的那個男人,也摘下了兜帽,他歪著頭,正在看奧爾扎出來的那個小毛氈團。
單純從臉上看,這是一個陌生人——深色頭發(fā),栗色眼睛,普通人的長相,看起來很疲憊,應(yīng)該是三十多歲,但因為保養(yǎng)得很好,但也說不定是四十出頭。
對方注意到了奧爾的目光,對他露出了笑容:“奧爾!
“!!”奧爾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威廉?!”
“對,威廉,威廉姆斯·錢德勒……”錢德勒依然笑著,但看起來更像是哭,“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徹底的錢德勒了!
奧爾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不需要問什么了,答案就擺在那了:“我去給你準(zhǔn)備客房!彼麌@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了。
該說國王是心狠還是心軟呢?說她心狠,她竟然把錢德勒就這么驅(qū)逐了,但說她心軟,她沒有使用最無后患的方法,而是給錢德勒留了一條命,并且給他準(zhǔn)備了一條生路。
國王也是真信任他,就不擔(dān)心未來他利用錢德勒的身份亂國嗎?不過……可能那時候也沒人信了吧?
半個小時后,準(zhǔn)備好了房間的奧爾叫錢德勒上了樓。他還給他放了洗澡水:“衣服是我的,沒穿過的!币路菐啄昵暗模是達利安那時候給他準(zhǔn)備的,但因為他雨后竹筍一樣的生長速度,它們還沒來得及上身,就已經(jīng)不合身了,現(xiàn)在恰好給錢德勒。
“謝謝!眾W爾關(guān)門離開,沒有多說一句廢話。
錢德勒洗澡之后穿著睡衣躺在床上,他合上眼簾,眼前立刻就出現(xiàn)了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他的母親,在昨天深夜要帶著他去看一些東西。他攙扶著她,這位在人前表現(xiàn)得無比強勢的國王,其實現(xiàn)在行走起來已經(jīng)十分艱難了。
“威廉,你覺得誰是我最愛的孩子?”他們走在幽暗的密道里,國王問他。
威廉一愣,他該回答“是我”,可他不敢,所以他猶豫了。他在腦海里思索弟妹的情況,再與自己對比,或許……他真的是國王最喜歡的孩子?
但大概是等得太久了,國王不耐煩了,她大聲說著:“是你,威廉,你是我最愛的長子,我的第一個孩子!”可明明已經(jīng)自己印證得出了結(jié)論,并且得到母親贊同的威廉,卻感覺有些尷尬,甚至裝都沒辦法裝出感動的樣子,他只能慶幸,國王沒在看他。
第418章
國王確實沒看他,在那么說之后國王嘆了一聲,又開始自顧自地說話了:“我的老師曾經(jīng)問我‘你知道為什么女人的繼承權(quán),在男人之后嗎?’我回答‘因為女人的體力比男人差,女人終究打不過男人!
那時候我的爸爸在拼命地想盡法子生孩子,他原本是個強壯英明的君主,但因為四處播種幾次染病。血族和教會的靈藥救了他一次又一次,可他還是從骨子里頭開始腐爛了。
我堅強的母親在每個深夜都抱著我瑟瑟發(fā)抖,她的夢里都是有禁衛(wèi)軍沖進來,抓著我們母女的頭發(fā),把我們從王宮里趕了出去。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那些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們,無論任何一個人的肚子里爬出了男嬰,只要那孩子的腳趾碰觸到空氣,無論是活是死,我母親就不再是帝國的合法王后。
而我,其實更應(yīng)該在我的母親依舊是王后的時候,把自己嫁出去,那樣我至少還能選擇一個看得過去的男人,并且擁有符合自己身份的嫁妝。
但是,帝國至少需要一個合法的繼承人,所以我必須作為一個象征物留在王宮里。那時候,所有人看向我的目光,都是憐憫與嘲笑的!
“現(xiàn)在沒人能嘲笑您了,母親!卞X德勒完全無法想象,曾經(jīng)的母親竟然也有這么軟弱的時候嗎?他感動地看著國王。
但是國王……她拍開了錢德勒攙扶在她胳膊上的手臂。
“我的兒子,我不是向你尋求同情的。你覺得,他們不再嘲笑我,是因為什么呢?”
“因為您是國王了,母親。因為您……擁有權(quán)力了!卞X德勒覺得這個問題簡直是太容易回答了。
雖然不想承認(rèn),但錢德勒從國王的臉上看見了再明顯不過的……疲憊,甚至不是生氣或憤怒,就只是疲憊。他知道自己答錯了,他張了張嘴,卻又實在無法說出別的答案。
“我的老師卻對當(dāng)時的我搖了搖頭,告訴我:‘女人很少當(dāng)國王,主要原因并不是體力的差距,而是因為,女人有月經(jīng),女人要生孩子。雖然不是所有女性都要承受月經(jīng)的痛苦折磨,但帶著鮮血終歸是不體面的。
而無論如何尊貴的女人,都有可能死于生育。生育的最優(yōu)年齡,又正是最強壯的年紀(jì)。
所以,女人無法強過男人,女人一旦成年,就成為了不體面,不穩(wěn)定,隨時都面臨著死亡的!
就在他對我說這些話的三天后,我的父親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真是有趣的事情,男人看來也能死于生育呢。只是比女人要舒服得多。
但是,就在他說這些話的半年后,我的母親死于早產(chǎn)后的大出血,果然,女性確實因生育面臨死亡,無論身份。而她早產(chǎn)生出的,是一個男嬰。你的舅舅,托塞維利次頓親王,一個蠢貨。我的母親是含笑而死的,她握著我的手,生命的最后一句話是‘原來我能生出男孩’!
國王嘲諷地笑了笑:“而你,威廉,你是我懷著恐懼與期待,生下的第一個孩子。”
“母親……”現(xiàn)在威廉不知道該不該感動了,因為國王說的這些話,都有些怪異。
“我說這些不是要讓你感激的,因為就像老師說的,無論如何尊貴的女人,都必須生孩子。作為國王,我有義務(wù)為帝國誕下繼承人。你的到來,在我最岌岌可危的時候,穩(wěn)定了我的地位。
你的叔叔們就在產(chǎn)房里看著你出生,我抱著大哭的你,你年幼的舅舅則在隔壁大哭,我命令皇家騎士殺掉了他們。假如你是個女兒,大概結(jié)局就是我娩出一個死嬰后,難產(chǎn)而死了。你祖父的兄弟們,也該坐在王位上,而不是躺在棺材里,被食尸鬼啃得只剩下骨頭!
“!”
“需要這么驚訝嗎,我的兒子?皇家騎士忠于國王,但他們是人,他們也會有自己的選擇。他們更喜歡那個頭戴王冠的至尊之人,和他們有著相同的身體構(gòu)造。他們認(rèn)為女人是愚蠢的,不值得信任的,更不能作為領(lǐng)導(dǎo)者的。
我作為女性的國王不值得信任,但作為男性第一繼承人的母親,卻得到了信任。
那么,猜猜我是如何穩(wěn)定自己的地位的?”
“你……剛剛不是說了嗎?是因為我!
“啊,是呀,我說了,我可真是一個健忘的人啊!眹跷⑿χ噶酥该艿赖那胺,“進去吧,看看我給你準(zhǔn)備的禮物,別擔(dān)心我,我想在這里站一會兒?烊ァ!
錢德勒產(chǎn)生了巨大的糟糕的預(yù)感,可他不敢違抗國王,他轉(zhuǎn)過身,推開了那扇從門縫里透出光亮的密門,入眼所見的一切,讓錢德勒只覺得眼熟——這里是他在王宮中的房間?或者只是相似?
他不確定地繼續(xù)朝前走,發(fā)現(xiàn)此時床上竟然躺著一個人?
母親竟然送了一個人給我?
錢德勒只覺得莫名其妙,雖然貴族中有母親給兒子增添x經(jīng)驗的傳統(tǒng),但國王可從來沒干涉過他的這件事。
他繼續(xù)朝前走。將床帳撩得更開,在看見了對方面容的一瞬間,錢德勒嚇得接連后退,直到腳踝磕絆在腳凳上,讓他摔倒在地。他從地上爬起來,想跑回密道去。
但在密門的門口,他看見了坐在椅子上的母親,和兩位皇家騎士。
“母親!母親!”錢德勒哀求地呼喚著,此刻他被嚇壞了,還沒徹底想清楚這個“禮物”到底代表著什么,但終歸不是好事。
“感謝你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威廉。感謝你救了我的命,但你帶給我的也僅此而已。你和你的弟弟……是男人,但也僅此而已。
很抱歉,你一直在做出錯誤的選擇。你的出生只是給了我機會,我抓住了機會,殺掉了你的叔叔們,用他們的財產(chǎn)、土地和子女作為誘餌,分裂那些大貴族。又在之后漫長的十幾年中,逐步培養(yǎng)自己的勢力。
權(quán)力,是通過爭斗得來,沒有誰生來就擁有權(quán)力,神也如此。我希望你能記住這些,因為即使離開王宮,這些也依然用得上。
我很抱歉,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我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國王,在培養(yǎng)繼承人這件事上,我糟糕透了。長成這樣不是你的錯,孩子。畢竟,誰能想到,連國王也會有衰老死亡的那一天呢?”國王說了個冷笑話,她揮了揮手,皇家騎士已經(jīng)來到了錢德勒的身邊。
“母——!”他只來得及喊出半聲,就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
當(dāng)重新恢復(fù)清醒時,錢德勒坐在一輛馬車上,身邊依然是那兩位皇家騎士。他的臉傳來陣陣刺痛,他碰了一下,立刻哀嚎起來。
“您最好別碰臉!逼渲幸粋皇家騎士說著,遞給了他一面手鏡,錢德勒咬牙接過它,他剛剛舉起手鏡,就從鏡子上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
錢德勒的手無力垂落了下來,手鏡滑落在地上,摔碎了。
馬車在一個路口停了下來,皇家騎士說:“我們在這等一會兒!
“為什么?!為什么母親要這么做?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他當(dāng)然既沒能得到答案,也沒能回去。在掙扎得筋疲力盡后(主要是因為嘶吼嘴巴一圈的皮膚疼痛不止),錢德勒回了座位上。
——其實該朝好處想的,至少,母親無意殺他。
大概九點多,索德曼全城都響起了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