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謝南錦催促的聲音。
若不是今天他是壽星,他懷疑謝南錦恨不得也抽兩根筷子過來。
手腕翻動,珩清一邊說“你急什么”,一邊用筷子挑起幾根柔軟的面條。
食物的香氣頓時涌入鼻腔,他吹了吹發(fā)燙的面條,然后張開了嘴——
一聲破碎的撞響,響徹天際。
在場的所有人俱是一愣。
還是珩父珩母先反應(yīng)了過來。
他們霍然起身,將三個年紀不大的修士擋在身后,手掌推開層層疊疊的真氣作為屏障。陰火瞬息而至,以那張屏障為中心,唐姣眼睜睜看著周遭所有東西頃刻燒為飛灰,珩父咬著牙說了個“逃”字,珩蓮慌張地拉著珩清和謝南錦站起來?墒牵睦锾幽?無垠的寬曠天地如今只剩下這狹窄的一隅屏障,無論往哪里逃都會被火焰所追趕。
時間逐漸流逝。
陰火不絕,而真氣終有盡時,即使不斷地吞服回春丹,也無濟于事。
比起立刻被燒為飛灰的凡人來說。
修士的死亡,其實更為殘忍折磨。
陰火先是侵蝕丹田,如同蝕骨的毒,將身體內(nèi)的每一寸經(jīng)脈都燒毀,修士的身體猶如一個小小的風(fēng)暴,平日里處于平衡狀態(tài),而陰火點燃了這場風(fēng)暴,在受到陰火的不斷擠壓中,丹田終于無法承載這份力量,轟然一聲炸開,血液飛濺,一直濺到珩清靴尖。
珩清殘存的記憶中,只記得珩蓮拉著他和謝南錦一直在跑。
她的眼淚落到他的臉上,滑入頸間,然而這種平靜也并沒有持續(xù)太久,珩清感覺到自己似乎被狠狠地推了一把,如同已經(jīng)站在懸崖邊上的人,終于掉了下去,那一推幾乎要將他的心神都震裂,他聽到自己哭喊了一聲“姐姐”,但是他再也沒有等到她回答。
他看到珩蓮的身形被火焰追上,吞噬殆盡。
她溫柔的臉龐發(fā)生了扭曲,像是熟透之后逐漸枯萎的果實,迅速干癟了下去,每一個神經(jīng)都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刺耳聲響,很快,森白的骨架刺痛了珩清的雙眼,眼球從眼眶中搖搖欲墜地跌落,滾落在地,而珩蓮還維持著那個伸出手的姿勢,身形僵硬不動了。
下一刻,珩清嘗到了親人的血。
珩蓮距離他很近,血雨幾乎是鋪天蓋地降落下來,染紅他的衣裳。
珩清在那一瞬間失去了任何生的欲望,他跪倒在地,渾身戰(zhàn)栗,像是孱弱的小獸一般不斷地擦拭著身上的血液,那些血液好似淤泥,沾在他的身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凈。
謝南錦在拼命地拉他。
他喊:“珩清!快站起來!”
珩清說不出話,他一張開嘴唇,血液就從唇縫中滑進齒舌。
他不斷朝謝南錦搖頭,如同他以前為謝南錦放哨,這意思是“安全”——
但是如今他的意思卻是“希望你拋下我離開”。
珩清竭盡全力,將手臂從謝南錦的手中抽出來,指甲劃破皮膚,烙下斑斑血痕,然而還沒等他將手全部抽出來,謝南錦的手像是糾纏的藤蔓一般攀巖而上,死死不放手。
真氣將他的身體托起,不顧主人的意愿,強行將他拉動。
珩清喊:“謝南錦,你放手吧......求你放手。”
他每說一個字,都感覺心火焚燒,血液將唇齒間的聲音氤氳得模糊不清。
可謝南錦是鐵了心不放手,不僅不放手,他甚至回過身,狠狠地給了珩清一巴掌。
“我沒有家人,所以不懂你失去家人的感受!辩袂宥佄宋俗黜懀牭街x南錦如此告訴他,“但是,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他們明明可以活下來,卻選擇了保護你。”
珩清趔趄著被謝南錦拖行,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寧愿不要這份保護。
他是這樣想的,然而臉頰上陣陣的熱意,混著針刺般的疼痛,讓他忽然有了一絲真實感,珩清意識到自己確實是活著的,就在這一瞬間,他感覺到麻木的身體有了知覺。
他回頭看去。
陰火追得很急。
幾乎要燒到他的衣角。
土地之上,穹廬之下,只有哭喊聲,震顫云霄。
“來不及了!辩袂宓穆曇艚K于變得鎮(zhèn)定,他說,“這樣下去,你也會死的!
他體力不佳,真氣不足,能讓他發(fā)揮作用的地方就只有那一尊爐鼎前。
以前,珩清總是覺得自己沒有耐心,做不到像姐姐那樣枯坐。
等到了現(xiàn)在他才明白這一點,他生來就應(yīng)該習(xí)慣那種漫長的等待。
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真正做出點什么。
可惜已經(jīng)晚了。
珩清想,他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別人,更不想讓謝南錦因他而死。
謝南錦沒有說話,只是在跑。
火焰如影隨形,逐漸追上了兩個少年。
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毫無善意可言的陰火張開了血盆大口。
珩清沒有看清楚。
但是唐姣看得很清楚。
就在陰火撲上來的同時,謝南錦轉(zhuǎn)過身擋住了珩清。
那雙時常帶著浮浪笑意的眼睛變得有些微微泛紫。
他的眼中沒有半點對陰火的恐懼,甚至一點感情也沒有,只是很平靜地這么做了,如同與生俱來的天性,而那原本吞噬萬物、視凡人修士為平等的陰火,竟然并沒有將這個少年燒成灰燼,它像是很隨意地掃了他一眼,覺得他有些礙事,于是一掌將他掃開。
直到這時,謝南錦才露出了驚愕的神情。
很顯然,他也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
而珩清只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兩個人就這么橫飛出去,掉進了裂谷中。
他體力透支,真氣枯竭,渾身汗津津的,處于一個將要昏迷的狀態(tài)。
恍惚間,他聽到有人的腳步聲。
修士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一個說:“辛夷真君,勞煩你將這兩個孩子帶到安全的地方!
珩清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搬了起來,他猜想,謝南錦大概也昏迷了。
因為如果他醒著,應(yīng)該會說些什么的,他就是那種閑不住的性子。
被拉扯進黑暗之前,珩清聽到那個名為“辛夷真君”的人“咦”了一聲。
“笑塵真君,這個小孩——似乎不太對勁。”
對方沉默著走過來看了半晌,然后說道:“將他帶往幽州域。”
他們說的是誰?自己嗎?還是謝南錦?
珩清艱難地轉(zhuǎn)動著腦子,然而他的思考沒能持續(xù)太久。
他徹底陷入了昏迷。
第58章
◎口嫌體正直!
眼前的景象再次清晰的時候。
唐姣發(fā)現(xiàn)自己很高, 蔑視一切,萬物在她眼中不過是螻蟻。
許多修士被她,或者說“它”吸引而來, 趨之若鶩,無論是想要關(guān)上這道門的人或是想要借此獲得機緣的人都葬身于此,它的力量越來越充盈, 無數(shù)的怨恨、痛苦,負面情緒幾乎要將整座門扉都要沖垮,它貪婪地吞噬一切,吸收一切,在靜默中摧毀希望。
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是“浮屠之棺”的記憶。
她心里還惦記著珩清和謝南錦那件事, 可惜這里記載的畢竟不是珩清的記憶,而是與那場災(zāi)難有關(guān)的記憶,縱使唐姣再想知道他們之后如何了, 她也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和徐沉云所說的一樣。
沒人能讓門內(nèi)神秘的天品法寶認主, 事情陷入了僵局。
在九階符修將此地封鎖之后,因此受害的修士大幅減少了。
唐姣靜靜地等了四十年。
然后, 她再次看見了珩清。
這個時候的珩清,已經(jīng)與她印象中的那個不近人情的刑獄司很相似了。
珩清神情冷淡,伸手將陣法拆出一道縫隙, 充滿了惡意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卻半點也沒有動搖,唐姣想——也許是因為他早就見過真正的煉獄,所以并不畏懼了, 沒有什么比那場災(zāi)難更令他感到痛苦的, 或者說, 他正是知道門內(nèi)有什么,所以才要前來的。
陣法破開口子,發(fā)出一聲尖銳的聲響,響徹天地。
當珩清要推開這扇許久未有人進入的門時,其他人也紛紛趕到了。
藥王谷谷主苦口婆心地勸說:“珩清。你如今已經(jīng)得到了你所有想要得到的東西,大可不必冒這種風(fēng)險,進入浮屠之棺,更何況身為丹修,進去后沒有任何保命手段!
還有人說:“連九階修士都沒辦法在門內(nèi)保全自己,珩清,別犯傻。”
一片混亂之中,珩清轉(zhuǎn)過頭,望向身后的一眾烏泱泱的人群。
他目光低垂,將每一個人臉上的神情看得清楚。
隨即,他嘴唇動了動,說:“珩家世代都是藥王谷的客卿,在我之前,是珩蓮,在珩蓮之前,是珩暮,我不過是為了接過他們的衣缽才選擇加入了藥王谷,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原因。我要做什么事情,就算是生,抑或是死,都由我決定,不容旁人置喙!
藥王谷谷主嘆息道:“可是他們也不愿意看到你這樣......”
珩清的嘴角勾起一抹諷刺般的笑容。
“我知道,明釋法師預(yù)言中那個結(jié)束一切的人并不是我,但我確實從那場災(zāi)難中活了下來,并且活到了現(xiàn)在!彼f,“無論是證明丹修并不比其他修士低一等這點,還是為了我的私心,我都要進入這扇門。若我真的活著出來了——”
珩清頓了頓,卻沒有再說下去。
他推開了漆黑的大門。
門內(nèi)的光景在他的眼中呈現(xiàn),也只在他的眼中呈現(xiàn)。
眸光中燃燒著洶洶的火焰,如同似血殘陽,與他每個夢境中的景象別無二致。
這一刻,唐姣聽到了他心中真正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