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說:“可是這世間的任何一門道法都需要耐心、恒心,不僅是丹修,幾乎所有的修士都需要耐得住性子,有苦嘗寂寞的決心。你其實并不是真的不喜歡煉丹吧?只是覺得難以追上我,所以索性決定放棄此道,另尋出路,對不對?你這個小笨蛋啊——”
她忽然問:“風靈丹的第三味藥材是什么?”
男孩下意識回答:“流金花!
回答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覺反應(yīng)了過來,皺眉道:“姐姐是故意的吧?”
姑娘噗嗤一聲笑了起來,說道:“明明嘴上說的不喜歡煉丹,卻仍然努力學習,日夜不輟,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呀,就是嘴硬吧!彼沃种械膱F扇,夏日的風拂過面頰,帶來熱意,“今天天氣確實很熱,你靜不下來學習,想要出去玩也是能理解的!
她掌心平平推出,真氣掠過整座庭院,驅(qū)走暑熱。
男孩緊皺的眉頭終于有了一絲松動的痕跡。
“你說得對。”他低下頭,很不情愿地承認了這一點,“然而,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窩在洞府里不輟煉丹,成為幕后者,風頭卻讓別的修士都出盡了,我不喜歡這種事情!
到底還是小孩子,心里還有想要和別人攀比的想法。
姑娘如此想著,開口詢問道:“你指的,不會是南錦吧?”
男孩霍然抬起了腦袋,半是赧然,半是憤憤地說道:“他是氣修,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我卻只能一日復(fù)一日地煉丹,昨日我跟他翻墻出去,我跳下去還摔了一跤——”
他說到這里,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忽地閉嘴。
姑娘倒也沒有苛責他,只是抬起眼睛,望向一望無垠的天際。
“珩清!彼穆曇魳O輕,極緩,像是想要他將這句話刻入骨髓中、靈魂里,她告訴弟弟,“或許你現(xiàn)在覺得許多困難都難以戰(zhàn)勝,許多不公難以磨平,但是等你再長大一些,身形再挺拔一些的時候,回首往事,你會發(fā)現(xiàn)那其實都是微不足道的,你甚至無法回想起自己當時的感受。你如今說丹修有多么多么不如其他修士,以后就會發(fā)現(xiàn)丹修其實是這個修真界中最偉大的修士,神農(nóng)氏的精神烙印在每一個丹修的身體內(nèi),我們比其他修士更加不輟努力,比其他修士更加渴求未知,比其他修士更加懂得如何付出!
她說了這么多,垂眼一看,男孩正托著臉頰發(fā)愣。
也不知道他將她的話聽進去了多少呢?
姑娘心中嘆息著,順著男孩的目光看過去。一個看起來十分機敏聰慧的男孩熟練地越過了高高的圍墻,化作雙翼的真氣消散,他也就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地上,這種對真氣的掌控,只能歸功于他與生俱來的天賦,縱使是身為六階修士的她,也無法做到這種程度。
男孩和他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
他是流浪兒,吃百家飯長大的,珩家心善,又有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幼子,于是他時不時的就會跑過來蹭吃蹭喝,等到了傍晚時分就又跑了,真不知道他平時都住在哪里。
男孩笑嘻嘻喊道:“珩清,蓮姐!
珩清說:“謝南錦,墻上全是你的鞋印子!
他臭著一張臉,心里還對昨天的事情有所芥蒂。
謝南錦卻完全忘了昨天的事情,冥思苦想了一陣子,說道:“我剛剛沒踩!
珩清說:“那就是昨天!
謝南錦說:“那是你踩的好不好!
珩清說:“我踩之前就有鞋印子在那里了。”
謝南錦說:“我早就不需要借力了,肯定是你干的!
眼見著兩個人就要吵起來,珩蓮趕緊打圓場道:“好了,你們別吵了。算著時間也快到飯點了,與其在這里爭論這個,不如猜一猜今天晚上吃什么吧?”
珩清說:“藤菜!
謝南錦說:“兔肉!
異口不同聲。
兩個人又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撇過頭去,索性不說話了。
珩蓮干脆往這兩顆腦袋分別揍了一拳,兩個人這才消停下來,眼睛里都有淚花,珩清的臉上寫著“為什么姐姐連我也打”,謝南錦的臉上寫著“我好像沒做錯什么吧”。
此時,珩母與珩父也歸家了,庭院里頓時熱鬧起來。
珩清也終于有了這個年紀的男孩的活潑,纏著父母詢問今日他們做了什么,聽到他們說去了哪座仙山,去了哪道仙門,又為了誰送去了什么丹藥,他的目光也是亮亮的。
夏日的熱風驚起樹梢吵鬧,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終于有了鮮活的氣息。
唐姣卻驀然抬頭。
在視線的盡頭。
連綿不絕的山脈,如同潑墨山水畫般的,深藏于飛云之間。
那是深深鐫刻在她記憶深處,她絕不可能忘記的,名為“不周山”的山脈。
第57章
◎往事不可追!
唐姣對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有所預(yù)料。
她警惕著, 看到眼前的一幕幕景象掠過。
這是珩清的記憶。
它和她之前見過的所有記憶都不同,那些記憶大多只停留在了陰火爆發(fā)的那天,而珩清的記憶卻是從很久之前開始記錄, 像是比恨還要深、還要執(zhí)著的念想。在這些繁復(fù)的記憶之中,珩清與唐姣如今見到的樣子大不相同——他沒有潔癖,可以跟著謝南錦翻墻出去玩耍;他幼稚、頑劣, 對煉丹沒有如今這般的狂熱;他和天底下的小孩都一樣。
從只言片語中,唐姣逐漸拼湊出了一個事實。
和大多數(shù)看淡家族血緣的修士不同,珩清的家庭圓滿,父親與母親皆是八階丹修,他與姐姐珩蓮耳濡目染,自小學習煉丹之術(shù), 珩蓮既聰慧又勤奮,三十歲就已踏入了六階初期,可以說, 珩清就是在姐姐的光環(huán)之下長大的, 不過姐弟倆的關(guān)系一直都很好。
親人在側(cè),友人在旁。
珩清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度過了他的幼年時光。
他時而跟隨姐姐學習煉丹, 時而跟謝南錦拌嘴,隨著年紀的增長,他貪玩的心思也漸漸地散了, 雖然,在珩清的眼里,幾乎沒怎么修煉卻擁有此等修為的謝南錦還是很惹人討厭。這個時候謝南錦就會反駁了,可是你擁有我沒有的東西, 你有家人, 我沒有。
而當年的謝南錦, 并不似如今這般感情不外露,臉上成天掛著不知真假的笑容。
那個時候的他們兩個人,都還是非常純粹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的少年。
什么珩清一腳把謝南錦踹進湖里,謝南錦一拳打掉珩清的牙齒,此類種種,屢見不鮮,珩蓮一開始還會勸,還要阻攔,到后面就懶得阻攔了,任他們打個天昏地暗,最后滿身狼狽,氣喘吁吁地躺在草地上休息,一般到了這步,他們也忘了當初為什么打架。
在記憶中踟躕久了,唐姣發(fā)現(xiàn)自己也能脫離軀體,以旁觀者的角度觀望了。
這個時候,唐姣就會心驚膽戰(zhàn)地坐到珩蓮旁邊,看著她氣定神閑的模樣,還有心思喝茶。她的身上有種別樣的魔力,能夠?qū)捨壳榫w,所以唐姣看了一陣子,也鎮(zhèn)定下來。
時間長了之后,唐姣心底會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就好像,無論是珩蓮,還是珩清、謝南錦,都是她認識了多年的老友。
關(guān)系越是緊密,她就越恐懼不周山塌陷。
她像以往的無數(shù)次那般祈求,陰火吞沒九州的那天永遠不要到來。
但是這畢竟只是“記憶”,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唐姣只是一個局外人而已。
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推移,不周山塌陷的那天終究還是來臨了。
距離陰火外泄,還有一個時辰的時候。
珩蓮正在耐心地同珩清教課,時不時詢問他一些要點,他也都答上來了。
距離陰火外泄,還有半個時辰的時候。
謝南錦熟練地翻墻進來了,手里拿著一個糖人,姜黃色的糖漿在夜幕之中泛著嬌艷欲滴的光芒,珩蓮見時間晚了,珩清也有點走神,于是拍拍他的肩膀,索性放他走了,珩清高高興興地跑到了庭院里,朝謝南錦伸出了手——謝南錦盯著珩清,猶豫了半天。
然后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還沒來得及咬上一口的糖人遞給珩清。
“若今天不是你的生辰,我才不會給你”謝南錦這么說,眼巴巴看著珩清得意洋洋地咬碎糖人,唇齒間發(fā)出清脆的咀嚼聲,他哼了一聲,又說“我生辰那天你得還我”。
珩清說:“行啊。你生辰是多久?”
謝南錦哪里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生的。
他隨口胡編了一個,珩清聽了,擦了擦嘴邊的糖漿,說道:“知道了。”
距離陰火外泄,還有一炷香的時候。
珩父珩母趕回來了。
珩清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乖巧一些。
他敬畏父母,明明期待著禮物,卻不吭聲,只是用小狗一樣的眼神看著他們。
珩母笑瞇瞇地捏了捏小兒子的臉頰,從百納袋中取出禮物交給他。
那是一張手帕,上繡云紋,隱隱約約構(gòu)成了一個“清”字,質(zhì)地清透薄軟。
珩母說:“你每次出去玩,總是弄得渾身臟兮兮的,希望你以后能愛惜自己!
珩父也取出一物,交給珩清。
他說:“我和你娘想得差不多。不過我和她不同,我認為你渾身弄得臟兮兮的倒是無所謂,只是,煉丹的時候總是有些影響,這是一副白蟒手套,你平日里可以配戴。”
珩清一一接過了,把手套穿上又取下來。
雖然有些悶,不過,小孩子的新奇足以讓他忍受這種悶熱。
距離陰火外泄,還有半炷香的時候。
當四人進屋之后,珩清發(fā)現(xiàn)桌子上放著一個長方形的布袋。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寫了珩蓮的字,是說:給我最疼愛的弟弟。
珩清拆開布袋,里面放著的是一本書籍。
不需要翻閱,僅看這熟悉的藍色封皮,珩清也知道這是什么。
這是珩蓮這么多年不輟煉丹之際抄錄的經(jīng)驗,丹方等,記載了滿滿的一本。
珩蓮解釋道:“我的本子,我還要用呢,所以趁著這幾日有時間就給你抄了一本。你瞧,這本子還很厚,后面還有許多空白的紙張,未能書寫,以后就由你來書寫了!
謝南錦好奇地湊過來看了看。
珩清把本子翻開,朝向他。
謝南錦看不懂,看了一陣子就瞥開了視線,沒有興趣了。
于是珩清說他不懂欣賞,小心翼翼地把家人贈與他的三樣東西收入百納袋中。
距離陰火外泄,還有十息的時候。
熱騰騰的長壽面端了上來,白色的煙霧有種溫暖的感覺。
這是珩家的傳統(tǒng)。珩家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是修士的,都是從凡人一步步爬上來的,所以還保留了一部分塵世的習慣,譬如,生辰的時候吃長壽面這個習慣,每個人都有。
珩清在眾人的注視下,拿起了那雙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