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開口說些什么，一時之間無數(shù)念頭堵塞在腦海中，這算是什么……是寒暄嗎，還是鼓勵，一剎那思緒被拉回了很多年前的長夜，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父親就已經(jīng)站在了大都的最高點，他拼命奔跑過，企望得到一丁點的贊許。
但很可惜。
那個冰冷的，高高在上的身影，并不像自己的父親，而是一座巍峨的大山，他再怎么全力以赴，那個遙遠縹緲的男人，也不會對自己伸出手。
贊許？認可？鼓舞？
他的童年只有孤獨和失敗。
一道聲音緩緩響起，如晴天霹靂，擊碎趙器紛亂的思緒。
“自由禮堂的事情……是你做的吧？”
趙器瞳孔收縮，他演技拙劣地回頭，茫然看著自己的父親。
老人輕聲道：“陸南梔的精神被放逐……想在【湮夢】籠罩的禮堂內(nèi)做到這件事情，就需要梟放開精神鏈接的權(quán)限。據(jù)我所知，你是唯一能夠自由行動的人�！�
趙器的額頭浮現(xiàn)冷汗。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父親……您在說什么？”
“大約在一年前，來自老城區(qū)的神秘人士，采用了匿名的通訊方式，與你產(chǎn)生了聯(lián)絡(luò)。在那位神秘人士的幫助下，你開始與南灣派系合作，并且成功達成了好幾筆交易……在花幟的董事會內(nèi)，開始有人對你刮目相看。”趙西來微微低眉，“我關(guān)注了這幾樁生意，不得不說你做成的事情很了不起，向來寸步不讓的葉寧秋，愿意在談判中低頭，犧牲大部分利益，來謀求與花幟的合作，這幾樁交易震撼到了整個董事會高層……在那個時候小崔讓我去細查那位‘神秘人士’的身份�！�
“但我并沒有這么做。”
“不是因為我只看利益……而是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壁w西來平靜地說：“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從來就不是一個英雄，更不會去做鋌而走險的事情，你無法駕馭風浪，也闖不出天大的禍事，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一輩子，大概就是個懦夫�！�
這句話，難聽地有些真實，更有些殘酷。
趙器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消失。
他看著父親，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才會對自己的親生骨肉說出這樣的話。
懦夫……
懦夫……
又有誰心甘情愿去當一個懦夫？
“上個月，你一個人躲了起來，其實是被人打傷了�！壁w西來淡淡地說：“不敢借用治療類的封印物，因為害怕我發(fā)現(xiàn)……被打落了牙齒，還要往肚子里吞，這不是懦夫是什么？”
趙器怔了怔。
“不敢聲張……因為你害怕更嚴重的事情被抖出來�！崩先说脑捜绲兑话�，刮在趙器的心頭，“沒有報復(fù)，只是因為你沒有證據(jù)，是在老城區(qū)被打的，那邊沒有布置【天眼】，運氣不好被教訓(xùn)了，查不到證據(jù)，也只能就此算了�！�
坐在床邊的男人，明明正是青年，卻無比窩囊，他聾拉著肩膀，低垂著雙眼，聲音越來越低：“是……柳祎說的？”
老人平靜道：“這種事情……還需要她說么？在大都內(nèi)，怎么會有事情瞞得住我�！�
“那個默默扶持你的人，就是‘梟’，在那幾樁生意中，葉寧秋所做的退步，并不是奇跡，只是因為她也是梟的傀儡�！壁w西來的語氣里并沒有失望，一如既往的平淡，“所以……這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釋了。長久基金會的最終目的是稀釋大都區(qū)的權(quán)力體系，從議員的身邊入手，一點一點瓦解兩個龐大的集團，單單精神操縱一個人是不夠的，哪怕那一個人很重要�！�
“梟希望你能接手花幟。”
趙西來看著自己的兒子，“扶持你，這是……最簡單粗暴的方法�！�
不去接觸陸南梔，是因為接觸陸南梔的危險性太高，夫人痛恨長久基金會，一旦蠱惑失敗，那么梟將承擔毀滅性的打擊。
同樣的……在花幟派系中，還有誰，比趙器更適合接觸？
沒有了。
然而梟最大的錯算，就是他高估了趙器的野心，也高估了趙器的膽量。
“那天晚上，你被打的那天晚上……去老城區(qū)，是去找梟了�！壁w西來的話語里已經(jīng)沒有了詢問或者反問的意思，他直接以陳述句，把趙器所隱瞞的真相，一點一點抖了出來：“他給了你精神類的封印物……而且不是第一次，之前南梔有一段時間患上了‘失眠癥’。烏鴉的暴怒，也跟那件事有關(guān)。他在尋找兇手，你應(yīng)該慶幸，沒有留下證據(jù)。”
“不然……他真的會打死你�！�
在這一刻。
趙器覺得自己心中有什么東西咔嚓一聲裂開了。
他看著自己的父親……只覺得這不僅僅是一座壓在心頭多年的大山，更是一座籠牢，父親看著大都里發(fā)生的一切，自己做的所有的所有，都瞞不過他的視線，那些小伎倆，小心思，只是他不愿意點破而已。
“是的……”
趙器緩緩站起身子，他笑了笑，坦白道：“自由禮堂的事情，是我做的�！�
說出這一句話后，心中那塊千斤般的重石，一瞬間放下了。
如釋重負。
“你想殺死陸南梔，繼承花幟�！崩先丝粗约旱膬鹤�，依舊沒什么表情。
“不……”
趙器覺得自己的渾身上下，都變得輕快起來，手指似乎也不再發(fā)抖了，他一伸手就將衣襟內(nèi)側(cè)的那串項鏈取了出來。
“我用的是這件封印物……”
趙器入魔般的望向項鏈，喃喃開口：“只需要佩戴一小會，意識就會永遠的……被放逐�！�
“放逐精神，怎么能算是……殺死呢？”
第二百一十五章 懦夫（下）
趙西來靜靜凝視著那串項鏈。
根據(jù)議會的情報，梟能夠打造超凡封印物……那么這串項鏈應(yīng)該就是出自他手，只需要佩戴片刻，就能夠放逐一個人的精神，實在是駭人聽聞的惡魔手段。
承認了這一切后，趙器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笑了笑，道：“我沒有才能，沒有魄力，什么都沒有。我只是想活得好一點�！�
“這叫自私�！壁w西來淡淡開口，道：“相比于其他人，你已經(jīng)活得很好。”
他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
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會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
“那我想要活得更自私一點�！壁w器哦了一聲，神情沒有什么變化，他攥著項鏈，輕描淡寫地說道：“有什么問題嗎？”
老人很失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自由禮堂做的事情……我可沒留下證據(jù)。你們所有人都在夢境中，禮堂的監(jiān)控也損壞了……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做的�！�
說到這，趙器抬起頭，環(huán)顧了一圈。
這是特級訂制的尊享病房，以趙西來的身份地位，房間內(nèi)不會有任何的監(jiān)控，攝像。
“你當真以為……這件事情，能做到天衣無縫嗎？”
老人緩緩開口。
趙器怔了一怔。
“一切都結(jié)束之后，去北洲吧�！壁w西來緩緩撐著身子，坐了起來，他端起床頭桌上的茶盞，遞給兒子，示意茶水涼了……幫自己倒掉。
眉宇間縈繞著煞意的趙器呆呆楞在原地。
他下意識彎腰躬身，接過茶盞，然后替父親換上新的茶葉，再用熱水沖泡，這個動作他很熟練，從小到大練了上百遍。
在更小一些的時候，他總是屁顛屁顛跑著給父親端茶倒水，只不過那個時候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了。
隱約記得，那時候的父親，沒有那么嚴肅，沒有那么冰冷。
“我在北洲還有幾位朋友……林家人向來說話算話，他們不會害你。”趙西來低聲咳嗽，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唇，聲音變得沙啞，虛弱，“哪怕……他們瞧不起你。”
端著熱茶，送到父親面前的時候，趙器才陡然想起來，自己這趟來“探親”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他不想再偽裝了。
也不想再隱忍了。
自由禮堂動用項鏈的事情，他知道瞞不過父親，也瞞不過那個女人……說到底在這場斗爭中他是最多余的存在，生物鏈底層的被捕食者。
他用了整整一夜，來說服自己，要活得自私一點。
再自私一點！
來這里……就是要向父親攤牌，并且……證明自己的“能力”。
或許是心中那個魔鬼的蠱惑起了作用，他的心底一直有個聲音不斷的重復(fù)，要他向這世界，向身邊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宣泄出積蓄已久的怒火！
用……這串項鏈！
“北洲？”
趙器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酷，并且擺出不屑的嘲笑：“開什么玩笑，誰要去哪種地方？”
趙西來接過熱茶，輕輕抿了一口，眼神悲憫地望向自己的孩子。
沒有說話。
一切盡在不言中。
趙器看著那張無視了自己的面容，只覺得自己的手指重新開始了顫抖，原先他以為是緊張，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是憤怒。
“貪生怕死者，勿入北洲�！�
趙西來輕聲開口，道：“要塞不歡迎孬種，也不歡迎懦夫……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你愿不愿意去北洲，而是，北洲愿不愿意收留你�！�
“……”
趙器默默攥攏十指。
“你似乎想說什么�！�
老人直視著自己的兒子，語速不緩不急，“我猜得沒錯的話，你是想憤怒地反駁我，說自己不是懦夫……如果想證明的話……就用這串項鏈，套在我的脖子上�！�
趙器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老人。
“你今天來看我，不正是抱著這樣的主意么�！壁w西來微笑著伸手，示意趙器站得近一些，他手掌在自己脖前輕輕抹過，道：“我很老了，沒有力氣反抗，你為我戴上項鏈，我陷入沉睡……要不了多久，精神就會被放逐。用你剛剛的話來說，這不叫殺人。”
趙器意識恍惚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下意識站得近了一些。
“啪”的一聲！
一道響亮的耳光，打得他跌坐在地。
項鏈從空中拋出，墜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散落聲音。
趙器捂著自己高高腫起的面頰，所有的精神，被那猛烈的一個掌摑所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