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倫笑了,同時仿佛聽到周圍的棺材里也笑了。
再一次擺好遺容姿勢,手臂不滑落了,四周也一下子又變得安靜了。
梅麗耶走了進來,目光看向棺材中央的卡倫。
“卡倫軍長!
“抱歉,這里不適合接受采訪。”
其實,在這里拍一張照片,宣傳效果肯定會很好,非常有質(zhì)感。
當然,前提是卡倫別表現(xiàn)出驕傲和意氣,不要將畫面效果朝“自己的功績是靠著這些尸體奠定起來的”去延伸,而是要特意表現(xiàn)得失落、悲傷,鞠躬或單膝下跪姿勢最好。
但卡倫不愿意這么做,如果他們還活著,比如在大軍剛出征來到前線時,他不介意在他們面前或者利用他們來表現(xiàn)和宣傳自己,可現(xiàn)在,卡倫覺得他們需要安靜。
畢竟,戰(zhàn)場的轟鳴聲,太吵了。
梅麗耶說道:“我知道,所以我沒有帶相機!
卡倫不再理會她,繼續(xù)在棺材間行進。
梅麗耶則輕步跟上,陪著走了一會兒,等卡倫走完一列準備轉(zhuǎn)身去下一列時,梅麗耶適時開口說道:
“其實,我不喜歡戰(zhàn)爭,雖然我知道它是熱點,也最吸引眼球,但真的見識到戰(zhàn)爭場面后,我會自心底感到反感。”
卡倫很隨意地說道:“沒事,在這個場景下,說喜愛和平和討厭戰(zhàn)爭,是一種天然正確!
梅麗耶有些意外地問道:“我原本以為軍長大人您此時此刻,也會這么想!
“不,我不會,但我理解你會這么想,這個世界,只要有人去負責去拼命、去守護,就避免不了有人站在后面去憂傷、去感懷。
天然正確的東西,只能用來陶冶情操,就像是搭配咖啡的糖塊,其實意義并不大。
或者說,你能這么去想,是因為你是記者,你不屬于戰(zhàn)斗序列人員,可我是集團軍最高指揮官,我不能像你一樣生出這種幼稚的念頭。”
“可我……也是秩序信徒。”
“那就是你的信仰不夠純粹,開始迷失了!
梅麗耶聽到這話,馬上跪伏下來,身體開始顫栗。
卡倫見狀,說道:“起來吧!
“是,大人!
梅麗耶緩緩站起身,她有些后悔進來了,更后悔居然敢用這種近乎于平等訪談的方式來和這位年輕軍長進行交流。
“信仰不純粹,信仰開始迷失,都不是什么大問題,從深信到懷疑,再從懷疑到深信,這本就是認知的客觀規(guī)律!
“是,大人。”
“至于你所說的,反感戰(zhàn)爭,我也能理解,但對于他們……”卡倫指了指四周這密密麻麻擺放著的棺材,“我為他們的勇氣,為他們的付出,為他們的犧牲,感到驕傲!
“這是當然,我明白您的意思,大人!
“不,你不明白,在你的眼里,我們所進行的這場戰(zhàn)爭,和世俗里帝國之間爭奪殖民地一個性質(zhì),對么?”
“不……不是的!
“放松一點,我沒興趣特意針對一位記者,更沒興趣扭送一個記者上秩序之鞭審判庭。
我之所以與你說這些,一是因為同為秩序信徒,在秩序這條道路上,本就該相互扶持;二則是因為你近期的表現(xiàn)很不錯,對我,對秩序之鞭軍團進行的一系列跟蹤報道在后方引起了很好的反響。
我答應過你,會幫你調(diào)職進入大區(qū),既然要在我手底下做事,自然需要理解我、懂我,這樣我才能省事,你明白么?”
“明白!
梅麗耶臉上強行露出了笑容。
“本質(zhì)上,這場戰(zhàn)爭是由沙漠神教挑釁在先,我秩序神教介入在后,當然,我不否認,是我秩序神教主動擴大了戰(zhàn)役規(guī)模,最終迫使聯(lián)軍下場。
但我,對這些條條框框前前后后都不感興趣。
當我站在指揮臺上,看見生命神教、大地神教等這些表面光鮮亮麗的正統(tǒng)神教所祭出的特色術法、陣法和戰(zhàn)爭兵器等等這些東西時,我腦子里就只剩下一個念頭……”
卡倫伸手輕輕戳了戳自己的額頭,
“那就是,不管因何種理由,不管以何種方式,只要我們的炮口瞄準了他們,我都會毫不猶豫地下令開炮。
我麾下的士兵,凡是戰(zhàn)死在揮刀向他們的戰(zhàn)場上的,我都會感到驕傲和值得。
因為,
我們和他們,不是利益的撕咬,不是傳教區(qū)域的爭奪,不是話語權的對抗……
我們和他們,代表著兩種文明;
更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
我們和他們的斗爭,不會以一方的戰(zhàn)敗認輸而告終,甚至不會以一方的消亡毀滅而結束,因為雙方互相企圖抹去的,不僅是對方的肉體和靈魂,更是精神烙印。
你不該討厭眼前的這場戰(zhàn)爭,因為這場戰(zhàn)爭,在上個紀元,就已經(jīng)開始了,并持續(xù)到現(xiàn)在。
只不過因為我們一時的強大敵人一時的松散軟弱,讓我們誤以為曾經(jīng)歷過所謂的和平,接著又誤以為這種和平,是與生俱來的,是理所應當?shù)。?br />
說到這里時,卡倫腦海中不禁又浮現(xiàn)出了那個背對著自己坐在那里的身影。
呵,
當那些神教的信徒,知道自家的神,是被秩序之神攔截在了本紀元之外才無法降臨回歸的話……他們,得有多么的憤怒和瘋狂啊。
身為秩序信徒,其實你根本就沒得選;
因為你所信仰的神,早就已經(jīng)代替你做出了決定,將你擺放在了和整個教會圈的對立位置。
梅麗耶問道:“大人,您剛剛說的那些,我可以寫進下一篇報道里么?”
“可以!
“其他地方我可以進行補充填充,但我覺得還欠缺一個結束語,希望您能加上!
卡倫點了點頭,
說道:
“丟掉幻想,準備戰(zhàn)斗!
梅麗耶猶豫了一下,問道:
“可是,我們已經(jīng)開戰(zhàn)了,已經(jīng)在進行戰(zhàn)爭了,也已經(jīng)在戰(zhàn)斗了!
“是啊,然而,有些人,卻還沒丟掉幻想!
……
米格爾走入執(zhí)鞭人辦公室,手里捧著厚厚的文件,來到辦公桌前,他將文件進行分類擺放,然后,抽出今日的《秩序周報》,小聲提醒道:
“執(zhí)鞭人,今天的《秩序周報》里刊登了卡倫軍長的一篇戰(zhàn)地采訪!
弗登停下手中的事情,伸出手。
米格爾心里微舒一口氣,他感覺到了,現(xiàn)在執(zhí)鞭人對卡倫軍長的“渴求”,已經(jīng)到了一種讓自己這個秘書都難以理解的程度。
弗登將報紙放在自己面前,目光掃閱,最終,定格在了最后幾段話上。
“丟掉幻想,準備戰(zhàn)斗!
“……”
“……有些人,卻還沒丟掉幻想!
弗登有些焦躁地上下挪動身子,想站起來,又沒站起來,想側(cè)身,又沒側(cè)過去,想取水杯,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來。
這一幕,把米格爾看呆了,一副活見鬼的神情,因為自家執(zhí)鞭人現(xiàn)在,就是一副活見鬼的樣子。
“執(zhí)鞭人!
“滾!
“執(zhí)鞭人?”
“滾!”
“是!”
米格爾馬上連滾帶爬地跑出辦公室。
弗登用手拍打著辦公桌,辦公桌用特殊材質(zhì)制成,沒有損毀,但由此引發(fā)的可怕震動,卻使得四周的冰川開始大面積的崩塌,奧吉都不得不抬起頭,從冰潭里浮出。
過了好一會兒,弗登才安靜下來,他的臉色鐵青。
卡倫迄今為止,在職業(yè)道路上遇到的最難纏的一個對手,是現(xiàn)任約克城大區(qū)首席主教的伯恩。
他曾好幾次嗅出卡倫的痕跡,卻又因為特殊的機遇與發(fā)展,讓他選擇站在卡倫身側(cè)或者身后,二人并未真的起直接性的沖突。
伯恩那種近乎一生都在陰影中度過的人,就像是技藝磨練到純熟的畫師,可以忘記所謂的刻板流程,去追尋靈動與寫意,而這種特殊勤務機關工作的大老,他們也能在這方面做到類似于藝術上的感知。
不需要完整的線索條和證據(jù)鏈,有時候真就是憑一種可怕的第六感,就能感應到事件背后的真相。
弗登,在這方面的水平,當然是遠遠超過伯恩的。
所以他敏銳地從這篇文章里,呼吸到了那天自己從前線回來時,與辦公大殿內(nèi)與大祭祀獨處的氣味。
大祭祀在重新整合審視自己的團隊,卡倫說要丟掉幻想準備戰(zhàn)斗。
在外人眼里根本就是不相干的兩件事,但弗登確定,這里面必然有相同的一份特質(zhì)!
他先前的情緒失控,也來源于這里。
以前,他只是覺得卡倫像年輕時的的大祭祀,是處事風格、行為習慣、能力發(fā)展等這些個人特質(zhì)的相似,它是客觀的、現(xiàn)實的、理性的。
可此刻,弗登卻意識到,他們之間,有著相似的神韻。
或者說,自己之前認為的相似很像的地方,是因為自己還沒能捕捉到這一抹神韻,只看到了外圍的淺顯。
這兩個人,
就像是彼此都知道一個世人都不清楚的大秘密,這個秘密,驅(qū)使著他們在行為方式、思想認知上產(chǎn)生了趨同。
“嘶……”
弗登伸手抵著自己的額頭,在手掌遮蔽之下,眼睛睜得大大的。
是的,他開始害怕了。
如果說,以前覺得卡倫像大祭祀時,作為“新大祭祀”的上司,他還能享受到禁忌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