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同乘一駒,馬不停蹄地趕路,雖然同樣是花草樹木,但對從未離開過張家村的小丘而言,一棵樹、一根草都是異常陌生,不安的心情催使他更用力抱著妘曉熒這唯一的倚靠。
妘曉熒在一條小路上勒馬,指著旁邊的空地,道:「天色已晚,我們就在這里休息,明早再趕路!
「但是,這里了無人煙,說不定會遇到山賊……」小丘想起下午不愉快的回憶。
「山賊?哼!山賊聽到我這個女魔頭的大名,還未嚇得屁滾尿流嗎?」
「咦?圣女姐姐,你很出名嗎?」
妘曉熒對這廢話啼笑皆非,不過深入地思考,魔教的勢力倒真是未覆蓋南寧山一帶和平的村落,而小丘亦不大可能跟官府和江湖中人打交道,沒聽過「妘曉熒」甚至是「魔教」這名字亦不足為奇。
「我的身份和江湖地位是超乎你想像的,不過當(dāng)你回到總壇,便會發(fā)現(xiàn)更多聞所未聞的事。你也不要叫我作『圣女姐姐』了,叫我『阿熒』吧!」
「嗯!熒姐姐!
熒姐姐,從來沒有人叫過這名字,教中兄弟都尊奉她為「圣女」,教眾之外的人,對她心存敬畏的便稱她為「紅蓮魔女」,不放她在眼內(nèi)的則直斥她是「妖女」。而傲影則親切一點(diǎn),叫她「阿熒」,而「熒姐姐」這名字,親切得來帶有幾份尊敬,她倒是十分喜歡。
「其實(shí)我一早便猜到熒姐姐你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為什么?」
「連那些拿斧拿刀的大漢,你幾下功夫便打敗了,比那些官兵還要厲害。」
這番話觸起了妘曉熒幾乎忘掉了的疑惑,她問:「今天襲擊你的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不過很有可能是近日出現(xiàn)的脫衣怪人?」
「脫衣怪人?」
「嗯!梅蘭嬸嬸說近日有一些人專門脫男孩的衣服,不過他們像是想取我性命!
妘曉熒到了每一條村,都會把村中遇到的男孩捉住,然后脫光他們的衣服,瞧清楚他們有沒有傲家傳人的特徵。但她著實(shí)料不到,除了她之外,還有人作相同的行動。
那些人是有著相同的目的才四處脫人衣服嗎?如果是的話,他們?yōu)槭裁醇庇谝业桨劣按笕说膬鹤幽兀克麄兪鞘裁慈伺蓙砟?──妘曉熒心中抱著無數(shù)疑惑,同時后悔當(dāng)初出手太狠,沒留一個活口盤問究竟。
「我們還是繼續(xù)趕路吧!」妘曉熒改變主意,繼續(xù)催馬前進(jìn)。
「咦?」
「不是說附近可能有山賊嗎?還是趕快回總壇,免得夜長夢多。」
若是平時,即使知道有人正追殺自己,妘曉熒仍是會處之泰然。但今次的情況不同,她身兼保護(hù)傲影血脈的重任,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漫天星斗逐漸沉沒在凈白的天空,耀眼的太陽緩緩攀上高峰,照耀著小丘滿是倦意、嘴角流著唾液的臉蛋。
緊張的心情、起伏不斷的馬鞍令小丘沒能好好入睡,從前的他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休,從沒試過這樣日夜兼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趕路。
突如其來的勒馬令小丘驚醒,他擦一擦朦朧的雙目,但見一群彪形大漢密密麻麻的聚集在前方空曠的草地,驟看之下不下百人。
細(xì)心一看,那些人共分了十?dāng)?shù)個圈子,每個圈子各有八、九,同一圈子內(nèi)的人無論衣著和武器都十分類近,唯一的特徵是他們通通面目猙獰、刀口里彷彿散發(fā)著一陣血腥味,比小丘遇過的惡人也更加可怕,小丘也因此吞回了疑問,怔怔地用眼神請示妘曉熒。
妘曉熒二話不說,大喝一聲,策馬衝向眾人,小丘見那些人立時把注意放在他們身上,劍拔弩張的,便嚇破了膽,心想妘曉熒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同時跟那么多惡人為敵。
「讓開!你們不知道我是誰嗎?想造反嗎?」妘曉熒的速度不減反增,拔出的長鞭在上方不斷旋動。
「是、是紅蓮魔女!魔教的圣女回來了!」那些人不一大呼小叫,惶恐的情緒不斷蔓延開去,也不知是被圣女之名震懾還是害怕被長鞭擊中,原本擋在面前的人紛紛往兩邊散開,讓一騎二人直奔過去。
小丘回望著那些驚恐的臉孔、狼狽的身影逐漸遠(yuǎn)去,害怕的感覺逐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對妘曉熒的欽佩,心想:「作為圣女,身份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凌駕那些惡人之上,我的父親豈不是更厲害的角色?」
二人策馬奔了一會,在一個洞穴入口前停下,站在洞穴入口的兩名守衛(wèi)向妘曉熒躬身請安,但她連一眼也沒瞧,便匆匆拉了小丘下馬,然后牽著他深入洞穴之內(nèi)。
洞穴內(nèi)的通路曲折多彎,復(fù)雜多變,密不透光,每走過一段路,石壁的兩側(cè)便會掛著照明用的燈火。
以前小丘都會伙同朋友們到處發(fā)掘一些神秘的地方探險,但相較于眼前那迂回曲折、氣氛森寒的洞穴,自是無法相提并論。
小丘心中雖有種種疑問,此刻卻不敢多問,深怕妘曉熒會因?yàn)椴荒蜔┒Φ羲,令他?dú)自滯留在這陌生的迷宮。
轉(zhuǎn)過了十多個彎,通道開始變得寬闊及明亮起來,不久便到達(dá)一個平坦寬敞的廣場,此處正是總壇內(nèi)的圣殿,但凡是處理教中大事或是頒布命令,都是在這里執(zhí)行的。
只見數(shù)百名漢子整齊排列十四行,而中間兩行則分隔出一條道路,形成兩個大小一致的長方形隊(duì)列。那些漢子的衣著遠(yuǎn)比洞外的那幫人整齊且統(tǒng)一,他們均穿著樣式一致、胸口位置繡了猛獸的黑色長袍,唯一的分別是左邊那些人是用青線繡著一條龍,正是負(fù)責(zé)征戰(zhàn)的青龍?zhí)媒掏;而右邊那些人則用白線繡著一隻虎,是為負(fù)責(zé)守衛(wèi)總壇、處理內(nèi)務(wù)的白虎堂教徒;另外還有好幾十位衣著和洞外那些人相若的大漢站在右邊。
左右兩邊的人彷如兩股勢力在對峙,凝重的氣氛令小丘這個局外人也感受得到,直至他們發(fā)現(xiàn)妘曉熒回來,才齊聲說道:「恭迎圣女大人回來!
妘曉熒卻不理會眾人的恭維,銳利的眼光盯著前方階級上的那個寶座,以及坐在其上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皮膚白皙、身形瘦削、脖子左側(cè)有一個顯眼的星形印記,慈祥的臉孔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小丘更覺得那人跟自己十分相像,心想:「莫非他就是我的父親?」
「傲義大人,你這是什么意思?」妘曉熒的語氣不太友善。
那男人的神色剎那間鐵青起來,然后重掛著笑臉,匆匆走了下來,穿過教眾讓出的道路走到妘曉熒面前,拱手道:「原來圣女大人已經(jīng)回來了,怎么不派人來通報一聲,好讓我率眾恭迎?」
「傲義大人,你身為教徒,又是教主的親弟,更應(yīng)該嚴(yán)格遵守教規(guī),擅自坐上教主寶座,可是重罪來!箠u曉熒的說話配合其冷傲的表情,令傲義臉露怯色,一時無言以對。
「那你便大錯特錯了!圣女大人!挂幻┌拙黑袍的矮小男人白虎堂人群中走了出來,他莫非四五十歲,身子駝背,臉尖鼻挺,左眼大、右眼小,一張惡險小人的嘴臉。
他走在傲義身邊,道:「眼下本教群龍無首,極需要德高望重的領(lǐng)導(dǎo)人安撫眾心,傲義大人只是盡自己的職責(zé),暫時統(tǒng)領(lǐng)本教上下和附屬教派,又何罪之有?」
「原來如此,那么傲義大人暫坐教主之位,又叫了這些三教九流的人來聲援,都是佘堂主出的主意吧!」
「圣女大人此言差矣,這些人都是本教的附屬支派,只不過是近日被朝廷打壓得苦了,才來尋求庇護(hù)!
「什么附屬支派?」一名老者從左邊那群人中走到妘曉熒的身邊,指著佘堂主道:「傲教主只是叮囑過要你好好監(jiān)視這些三教九流的人,免得他們在胡亂生事,從來沒有承認(rèn)這些聲名狼藉的鼠輩狗熊隸屬本教。圣女大人,幸好你及時回來,不然這個總壇恐怕會被佘坤這一黨的人佔(zhàn)了!顾m然頭發(fā)、鬍子都白了,卻聲如洪鐘,身形昂然,精神不比年青人遜色。
那些大漢都刀口上生活的悍角色,雖然不介意人家說他們是「邪魔外道」,但「鼠輩狗熊」這些侮辱卻是無法忍受,不過他們還是不敢在總壇內(nèi)大打出手,只好沉著氣,用眼神向佘坤請示下一步。
佘坤冷冷說道:「楊友山,我知道你素來重視本教名聲,但眼下局勢不穩(wěn),朝廷又乘機(jī)進(jìn)犯,我們既然擁有共同的敵人,更應(yīng)該唇齒相依,豈可以因?yàn)槟阋蝗酥桃,斷送了本教的前程?我看你保護(hù)本教為名,排除異己為實(shí)!
「豈有此理!」性子剛烈的楊友山按捺不住,拔出了腰間長刀,道:「傲教主派你輔助傲義大人處理教中內(nèi)務(wù),你卻結(jié)黨營私,收編進(jìn)白虎堂的教眾良莠不齊,弄得本教污煙瘴氣,今天反倒是告我一狀?圣女大人,本教不需要這些敗類,請你讓我清理門戶!」
「清理門戶!清理門戶!」
楊友山身后的部下見首領(lǐng)表態(tài),也紛紛亮出了兵刃,替他聲援。
「誰怕誰呀?今天就來一個玉石俱焚!」佘坤那邊的人劍拔弩張,雖然在人數(shù)上佔(zhàn)優(yōu),但氣勢和平均武藝卻遠(yuǎn)不如對方,更有人渾身禁不住打顫,像是大戰(zhàn)一旦展開,便會臨陣退縮。
站在居中的妘曉熒卻沉默不語,只消她一句命令,這個廣場便會變成血腥的地獄,所以大伙兒除了是戒備隨時會攻來的敵人,更在意的是妘曉熒的表態(tài)。
妘曉熒情感上是支持楊友山的,但佘坤的說話亦不無道理,魔教適逢大變,眾心未穩(wěn),雖然她絕對有能力帶領(lǐng)著楊友山和跟隨他們的部屬,盡誅佘坤一黨以及這些江湖上的二、三流人物,但經(jīng)這內(nèi)戰(zhàn),魔教必然元?dú)獯髠,倘若朝廷乘虛而入,自是無法抵擋,她身為圣女,又怎可以把辛辛苦苦建立的魔教推至死地呢?
「其實(shí)……大家有分歧投票表態(tài)不就行嗎?」幾不可聞的聲音打斷了妘曉熒的思緒,此刻她才記起自己有一個平息干戈的活寶貝。
妘曉熒把小丘推到自己面前,朗聲道:「在傲教主之子面前,你們膽敢放肆?」
此言一出,眾人立時收起了蓄勢待發(fā)的殺意,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疑竇的目光、竊竊地私語。
「他就是傲教主的兒子?」
「那實(shí)在比相像中差太遠(yuǎn)了,我還以為和傲教主一樣高大威猛!
「哎呀!你別亂說話,被新教主和圣女大人聽到便麻煩了。」
面對著眾人好奇的眼神,小丘只敢瑟縮著身子,羞澀地向眾人點(diǎn)頭。
佘坤一黨人率先收起了武器,表示聽令,既然是教主兒子親臨,他的一句說話、一個動作便代表著魔教,倘若跟他作對,便是魔教的叛徒,立時會成為眾矢之的。
佘坤圍繞著小丘走著,一邊以懷疑的目光打量著他,忽然一掌打出,輕輕在小丘的肩上一拍,害他身子后晃一下,險些立足不隱。
「放肆!」妘曉熒拔出了寶劍指著佘坤,喝道:「竟敢向新任教主無禮?」
「太可疑了!官芾o視近在咫尺的劍鋒,道:「傲教主可是不怒自威的武者,他的兒子怎會一副柔弱的樣子?」
這句話可是教眾們的心中話,雖然沒有爭相和議,眼神卻流露出種種不信任的目光。
妘曉熒冷笑一聲,道:「傲義大人也是傲教主的親弟弟,何嘗不是體弱多。扛螞r……」她突然把小丘的褲子扯下了一半,道:「看!他這里還有傲家的胎記,這可冒充不了吧!」
排在最新的一行人立即擠了上前,像鑑定古董般細(xì)心打量,甚至有上前撫摸的衝動,教小丘羞紅了臉。
那些教眾面面相覷,他們一方面不完全肯定胎記的真?zhèn),但又不敢開腔提出質(zhì)疑,怕因此觸怒了新教主,他日被秋后算賬。
一直保持沉默的傲義突然上前撫著小丘的頭顱,道:「哎呀!我的乖姪兒,想死叔父我了!
除了母親張彩云之外,傲義是小丘見過的第二個親人,雖然只是第一次見面,輕輕的撫摸卻帶給他無限的溫暖,便追問:「叔父,我的父親在哪里?」
「咦?」傲義把目光射向妘曉熒,道:「你還未……」
「小丘,你跟我過來,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見你的父親。」
自離開張家村以后,小丘一直期待著跟父親見面,而這一刻終于來臨了。
教主寶座的左右和后方各有一條通道,右邊的是通往傲義的房間,左邊則是前往圣女寢室,可見二人在教中地位相若。
而穿過后方那長長的隧道,便會到達(dá)一扇闊大的鐵門前,沉黑色的玄鐵上雕琢出一個層次分明的星形圖案,兩旁分置一個青龍和白虎的石像,它們張牙舞爪,怒容扭曲,彷彿一旦有不速之客靠近,便會把他撕成肉塊。
森寒的氣氛支配著小丘的每寸神經(jīng),神秘的感覺充斥著他的內(nèi)心,地面彷彿生出一對手來抓住他的細(xì)小的雙腿,令他無法動彈半分。他還未做好心理準(zhǔn)備,妘曉熒已走在鐵門面前,沉呼吸了一口,然后緩緩把門推開。
小丘的腦海轉(zhuǎn)過種種幻想出來的畫面,他的父親拿著寶劍,威武的眼神打量著這個首次相認(rèn)的孩子;他的父親笑著把他抱起,把他放在肩上玩他夢寐以求的「騎牛!;他的父親像叔父般溫柔地抱著他,訴說自己對母親的緬懷和悔恨。
可惜,所有的期待在一瞬間破壞,在小丘面前出現(xiàn)的只有一副沉色的棺木,前面擺放著一座插滿了香火的爐鼎,凈白色的長布條寂靜地掛在兩邊的橫梁上,陰暗的環(huán)境沒有半點(diǎn)生命的氣息。
小丘呆呆看著這番光景,良久說不出話來,滿心的期待一下子化成碎片,掉進(jìn)絕望的深淵。
「對不起,小丘,我當(dāng)初怕你受不起打擊,沒有告訴你真相!箠u曉熒黯然起來,道:「你的父親……傲影大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