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之青丘,國都襄蘭,初秋。
以土堆石塊建筑而成的四方形房舍,如棋盤般以雪川為中心向四周散開。在灑著慵懶陽光的午后,這座城市呈現一種帶著橘紅的金黃色澤。
位于襄蘭中央的市集大街,兩旁是或大或小的攤位,人潮從早到晚絲毫不減。其中,一個插著一面寫著「仙人妙言」的攤子上,坐著一個瞎了眼的白發(fā)婆婆,也不管攤位前有沒有人煙佇留,她數十年來如一日地道起千年以來的傳說故事……
「古國樓蘭位于荒漠之中,雖是荒漠,卻是世界的中心,四通八達,交通便利,又有一永不乾涸的奧妙泉,就是自給自足也沒問題。那時候,妖獸與人類共存共生,樓蘭又出產妖獸食糧玉石,所以馴服了相當多的妖獸。啊,你問我妖獸是什么?」
「不不,我沒問!」
一旁那戴著玉紗斗笠的少女連忙搖手道,但妙言似乎不以理會,又繼續(xù)接下去道:
「妖獸就像現在的野獸一樣,F在的鹿啊、馬啊、鷹啊、龍啊,都是由千年前的妖獸變化而來的!
「咦?那些野獸都是從妖獸變來的嗎?」
「是!只是,樓蘭古國已然滅亡,又無人知曉生產玉石的方法,妖獸沒有玉石服用,或日漸消亡,或轉妖為獸,只能平凡一些,求得一口氣罷了!
「可是,不是已經沒有玉石了嗎?那牠們都吃什么過活的?」
妙言微笑反問道:「你說呢?」
少女回想著自己見過的那些奇珍異獸,每次被關起來后,就會曝曬在夜里的露臺之上,等到天亮后,又送往屋里,也從沒見過牠們開口吃什么東西。
「……難道是月光?」
「沒錯。牠們能將月光的魔力轉化成自己需要的妖力,所以不需要進食就能夠活得很好。平均壽命嘛……大約是三百年!
「哇──」
雖然見過不少奇珍異獸,但卻沒有一個人說得準牠們的年齡。原來是能活三百年這么長啊──少女總算是終于明白這其中的涵意了。
妙言又繼續(xù)說道:「有的妖獸能飛天遁地,有的還能噴火,所以擁有妖獸的多寡,幾乎等于一國的獸力,樓蘭也就因此成為一統(tǒng)天下的雄偉大國!
「那樓蘭為什么會滅亡?」
「因為……」
突然從遠方傳來一陣騷動,打斷了妙言的回話。一大批人馬乘著高大駿馬急駛而過,街上人群立刻讓出了一條通道,伴著緊跟在后頭的活潑街童揚聲喊道:
「狩獵隊回來啦!大家伙兒看白鹿去!」
「要不等星臨姊姊偷偷放走了,我們就連個影子看不到啦!」
街童的話惹得眾人大笑,原本沒啥興趣的,也衝著他這句話放下手邊工作,呼朋引伴地前去一睹白鹿風采。
「哈哈哈──說的有理,咱們也去看看!
狩獵隊是青丘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遠征深山荒原,只為捕捉奇珍異獸。究竟這個傳統(tǒng)從何而來,已經不可考了。只知道這一代的青丘王,特別重視狩獵隊,還將原本低護衛(wèi)隊一階的狩獵隊提高地位,讓他們能與護衛(wèi)隊平起平坐。
星臨臉色不悅地回過頭,透過玉紗間的隙縫看出去,凝視著在大街上朝王居飛奔的狩獵隊人馬。本來只是以防萬一,她才偽裝身分來到街上打探消息,沒想到預計明天才回國的狩獵隊,竟真的提早一天到達襄蘭。
她微皺起眉頭,向妙言道:「婆婆我還有事,改日再來聽您說故事!
「是要去看白鹿嗎?」
「這……算是啦!」
「呵呵,祝你好運。」
邁開腳步的星臨聽見背后的祝福后,覺得這句話一點也不搭軋,而遲疑了一下,但為把握時間,便直接鑽進了巷子里,在狹小的巷弄中狂奔起來。
她的目的不只是要避開那些因為想看白鹿而逐漸集中到王居的百姓,也是要到打鐵巷去拿回暫寄在那邊的大刀──白羽刃,并且一邊跑著,一邊嘟囔著,什么「偷」白鹿?說這么難聽!她明明就是「救」白鹿!
如果說,青丘王是近百年來最重視狩獵隊的國主,那么她就是有史以來,最愛跟自己的父王唱反調的王女。
她從小到大,總像是要和狩獵隊作對似的,一次又一次地放走了他們千辛萬苦才獵到的奇珍異獸。雖然父王偶有責罰,但多半都是一笑置止,似乎「即將得到」比「已經擁有」還要令他發(fā)自內心地喜悅。久而久之,星臨成了人們口中的笑話。人人都說她天真淘氣,說她年幼無知。
哼!她才不天真也不無知呢!難道人類擁有了和平的生活,就可以對動物為所欲為嗎?要是把你們關進鐵籠里,永生不得出來,你們還笑得出來嗎?
帶著憤憤不平的思緒,星臨來到了打鐵巷中。
又舊又黑的巷弄里,人本來就不多,在聽見狩獵隊回襄蘭之后,人就更少了。大部分的打鐵師傅拋下手邊的工作,到迎賓廣場去湊熱鬧,但遠遠地,還能看見其中一攤的火還旺著,打鐵的清脆聲音還響著。
「九爺爺──」
聽到叫喚的白頭老翁回過頭,對著從遠處跑來的星臨笑了笑。
「這么早?狩獵隊不是才剛到嗎?」
星臨在他面前停下腳步,掀開玉妙,露出白凈的臉龐。因為長年練功的關係,即使跑了這么長的一段路,依舊大氣不喘地回道:
「正好路過,就趕在人少的時候來了!
九爺爺也不多問,只是點點頭,笑了笑,然后像是早就料準星臨的到來般,從一旁的架上將白羽刃取下來,遞給星臨。
白羽刃──銀白色刀身遠看像是一只張開的羽翼,是照著師父的黑羽刃所造的小一號的大刀;刀鞘是陳舊的皮革,讓揹它上身的星臨,不會那么容易受到旁人矚目。
記得當年,她跑遍襄蘭上下,也找不到鐵匠為她打一把刀。于是她漸漸明白這多半是父王的意思,所以也不好繼續(xù)為難他們。直到最后,師父親自帶她到打鐵巷找那個已經退休的九爺爺……
『終于想收徒弟了嗎?』
九爺爺帶著曖昧不明的笑容,看著將小星臨推向他的師父。
『替她打一把刀吧!用我那黑羽刃為范本就好。』
『黑羽刃?』
九爺爺的眼神飄向師父背上的巨大刀刃,皺起了眉。
『那不是雙手刀嗎?給初次學刀術的小女孩這種武器,也太不恰當了吧?更何況,你明明就是單手……』
『我要教她什么,用不著你管。』
『好好好,雙手刀就雙手刀吧!小妹妹,爺爺給你打一把漂亮的大刀,就叫它……白羽刃好了!
于是,她這才有了自己的第一把刀。而為了不讓父王發(fā)現她偷學刀術,平時她總將刀寄放九爺爺這兒。
「謝謝了,九爺爺。」
接過白羽刃后,星臨向九爺爺道了別,然后將大刀揹上了肩,放下玉紗,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沿著雪川朝王居奔馳著。
以往青丘王會為了滿足民眾的好奇心,會在第二天的迎賓廣場上,讓民眾前來參觀新得到的奇珍異獸。但這次,不只影子,她定要讓他們連支角都見不到!
※
青丘人民傍著由雪水融出的雪川而居,住在巖盤下挖的石屋中,冬暖夏涼。巖盤以雪川為中心,向四周散開,故以水耕為主。四周被蔓延而來的漠海所包圍,東方卻有一座終年長青之山丘,故國名曰「青丘」。
王居就座落在以之為國名的青丘山下,也是融融雪川的盡頭。古時王宮建在青丘之上,現在王族們卻多半住在山下的王居。王居比王宮小了些,是依古法挖至巖盤里的中空結構,里頭錯落復雜、易守難攻,沒有華麗的宮殿,只有一個遼闊的迎賓廣場。
「白鹿啊……」
青丘王端坐在迎賓廣場的王座上,喃喃自語地唸叨著。
幾天前就聽人來回報,這回狩獵隊帶回來的,是傳說中的白鹿──生存于雪狼山與冰雁湖的交界處,全身雪白難以辨認,只能在夏末天剛微亮的早晨,靠著如金粉般灑下的陽光,來分辨牠的行蹤。
青丘國成立狩獵隊,召勇士為國狩獵、為民狩獵,也為自身的榮耀而狩獵。獵到的野豬、山羌給城里的野味館加菜,讓所有人都有機會一嚐這人間美味;獵到的奇珍異獸就獻給王族,或當禮物送給四方鄰國,或留下自賞。
幾百年留傳下來的傳統(tǒng),以當今青丘王為最。青丘王自幼交質于張宏,老父親突然病逝后,便匆匆迎娶張宏王女回青丘,這才聽說了青丘這個自古以來流傳的狩獵傳統(tǒng),并隨著狩獵隊微服出巡過幾回。不過那都是年少輕狂的事了,如今的他,只在王居前的露天大座上,等待著風塵樸樸的狩獵隊歸來。
「是白鹿?」
在他身旁立著一名少女疑問道。
陽光下,她的發(fā)瀑反射出如銀月般的光芒,年約十五、六歲的稚嫰臉孔,卻有著不合乎年齡的沉靜。一身白紗襯黃內里的裙裝,鈴音婉轉。
青丘王喜上眉梢地點點頭。
「沒錯!就是那傳說中能治百病的白鹿。荊榛這傢伙,也不枉我教他這些個年頭,每每回來都讓我驚喜萬分。幫我記著,這回可要好好賞他!」
「諾。」
月傍微微一笑,輕輕帶過。她對父王這狩獵的喜好毫無興趣。儘管父王自幼就教她射箭,還夸她是青出于藍的神射手,可當她知道那箭是要射向活生生的動物時,便心生膽怯,發(fā)誓從此不再拿弓。突然想到身為能治百病的白鹿可能的下場,不由擔心道:
「父王要怎么處理這白鹿?」
「當然是要好好照顧牠,只能將牠用在最重要的時刻!
青丘王豪爽地回應著,但眼神卻在下一秒突然轉厲,用極低沉的聲音說道:
「這回可不同以往,那些稀有的野獸放了就放了,但白鹿可是救命的玩意兒。你可要好好看著臨兒,別讓她又私放走了。」
月傍在心中嘆笑著,臉色卻不顯現出來。她和妹妹星臨雖然不是同個娘胎出生,卻都見不得那些被籠子囚困的野獸,總是偷偷地放走,只不過父王不知道她和星臨是同一伙的罷了。
「臨兒這樣機靈,從前女兒哪一次阻止過她?父王還是多加派些人手,好過我一個人看著。」
「……也是。萬里!」
青丘王喚了聲在暗處隨行的護衛(wèi),一道影子便以極快的速度憑空出現,立于青丘王側后方。他身材高大削瘦,一襲的黑衣勁裝,頂上的斗笠掛上了宛如黑夜的暗紗,遮去了大半張臉孔,背上揹著兩把漆黑唐刀。
「不用跟著我了,去找臨兒,千萬別讓她放走了白鹿!
「諾!
萬里簡短回應后,再度隱去身影。
隨著他的離去,狩獵隊也浩浩蕩蕩地來到了王居前的迎賓廣場上。一行二十多人的隊伍,得到了青丘王的特許,可以騎馬配刀前來覲見。
帶頭的男子將長發(fā)高高束起,黝黑的膚色仍蓋不過劃過左臉的五寸刀疤,身上只揹了弓箭、配了匕首,輕松躍下黑馬后,跨步上前。身為狩獵隊隊長的他,領著身后下馬的狩獵隊員們,向青丘王呈上寫著戰(zhàn)利品的卷軸。
「微臣荊榛,帶回十六頭野豬、五條黃金巨蟒、三隻雀鷹,和一頭白鹿,請陛下察閱!
一名侍從連忙上前接過,小跑步地回到臺階前,再由侍從長無名遞交到青丘王面前。青丘王拉開卷軸,心里掛念的卻只有白鹿,草草瞥了一眼,便抬頭問道:
「真有白鹿?在哪?」
「回陛下,就在座車中!
荊榛回頭舉手一招,那跟隨著狩獵隊前來迎賓廣場的座車上蓋著的黑布,被左右扯下,露出了用手臂般粗的鐵欄做成的牢籠。里頭隱隱地有一團白霧,再仔細一瞧,白霧上有兩顆如龍眼籽的漆黑圓眼,頂端還連著如結滿冰霜的樹枝的鹿角。
「啊──是、是白鹿!」
迎賓廣場上,除了青丘王脫口而出的驚嘆,其他人全都噤若無聲、摒氣凝神地望著那看似嬌弱的白鹿。
似乎感覺到人們的視線,白鹿睜開小巧而漆黑的眼睛,動了動雪萼花般的雙耳,怯生生地望了望四周,最后落到了青丘王身旁的月傍身上,與她四目相交。
月傍突然心里頭一陣狂跳,一種趨近于窒息的沉重,在瞬間壓在她的胸口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必須費盡心力才能用拉緊的喉嚨發(fā)出微弱的顫音。
「臣……臣女有事,先行告退!
「嗯?喔,好!
青丘王從王座上微微站起身來,拉長了頸子,只想將那白鹿看得仔細,絲毫沒有發(fā)現月傍的異樣,頭也不回地應允了。
月傍一個轉身,步下臺階,像風般地離去。
一路上,她沒遇見太多人。狩獵隊回國,手邊沒工作的,都到迎賓廣場上看熱鬧去了。她獨自沿著石磚步道走著,突然間,馀光感覺遠方的城墻邊上冒出了個頭。
她移目望去,只見一道身著淺袍、頭頂斗笠的身影,從城墻上輕巧地翻躍而下。路過的兩個巡邏護衛(wèi)發(fā)現了,馬上提著刀槍衝過去圍住了那人,但下一刻,卻對那人行了個大禮。
「不用了,你們兩個就當沒見到我──」
星臨一邊回頭嚷著,一邊繞過眼前的護衛(wèi),馬上就發(fā)現佇立在前方不遠處的月傍,然后提起輕快的腳步奔去,綻開笑靨道:
「姊姊──你是特地來接我的嗎?」
「是!」
越過月傍的笑容,星臨遙望著迎賓廣場的方向,看不見什么,卻能感覺在那里的迎賓儀式仍在進行,還沒結束。
「見過白鹿了嗎?」
「見過了!
「怎么樣?」
星臨向月傍伸手去牽,卻感覺到她的手心是從未有過的冰涼,抬頭一望,看見月傍露出難得的愁緒。
「父王說牠能治百病,是用來救命的,要我千萬要看住你!
「救命?救什么命啊……」星臨嘟囔了聲,隨即感覺到月傍臉上的抑鬱與沉默,擔心問道:「怎么了嗎?」
在相伴著走回寢帳的路上,月傍少見地激動起來,反手握住了星臨的手,將那從骨子里發(fā)出來的顫抖,傳遞到星臨的手中。
「這回,你別救白鹿了!
「為什么?就算是要用來救命的好了,讓牠關在鐵籠里也太可憐了吧!」
「你聽話!
「不!姊姊,你從前一直是幫著我的!怎么……」星臨強烈地抗議著,卻突然在月傍的臉上捕捉到那一抹擔憂神情,追問道:「難道你……感覺到什么了嗎?」
那是一個只屬于姊妹倆的小秘密──月傍擁有媲美預知的直覺,只要靠著那條異于常人的敏感神經,就能察覺哪里將有不好的事發(fā)生,進而躲過災禍。
在被星臨發(fā)現之前,月傍以為每個人都是這樣子的,但那天之后,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開始學著把自己的能力隱藏起來,開始學會了如何說謊。
「沒有啊!箤π桥R說的善意的謊言,更是不計其數。
「不!一定有!你跟我說。〔灰习研氖虏刂,你到底感覺到什么了?」
「我……我說不清的,總之你不要去就是了!
看月傍難得這樣堅持,星臨于心不忍,卻也無能為力。
「我知道姊姊你怕我受到任何傷害,但如果我沒有去救牠,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我答應你,這次一定格外小心!
「真的,一定要去嗎?」
「一定!
「那,就把這個帶著吧!」
月傍從脖子上取下她從小一直戴著的白玉平安扣,然后將它重新系在星臨的頸項上,星臨用手撫著它,讓那溫涼奇妙的觸感逐漸滲入骨子里,也讓身心靈頓時充滿了力量與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