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沁楠彎下腰將鞋帶綁緊。
「我出門了!
他對屋內大喊一聲。
「最近應該都會下雨。傘有沒有記得的帶?」
母親叮嚀著。
「帶了!
他舉起手中的傘。
「沒必要帶到兩把吧!」
母親不解地看著他。
沁楠沒有多做解釋逕自走出家門。
經過墓園來到十字路口,他打了一個寒顫,這已是身體的自然反應。
發(fā)生車禍以來,也過了三年,他看著手中的白色折傘,是她的東西。
他記得當時自己正在奔跑。
「同學!顾傲艘宦,她沒聽見。
他反應過來時,他只看見男孩抱著她倒地不起的畫面。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國中部的走廊上,他們擦肩而過,不認識彼此。
「同學!
她突然停下,叫住他。
「方便借用手機嗎?」
沁楠當時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也沒想太多,就這么掏出手機。
女孩接過手機,按下幾個鍵,小聲對著話筒說了些話,還不時打量著他,他不知道他打給誰,也不清楚她說了些什么。
「不要太逞強比較好。」
她將手機地還給他。
「謝謝你的手機。」
她溫柔一笑離開他的視線,離開得莫名其妙。
上課鐘響不久,他發(fā)了一場高燒,渾身無力,完全無法正常上課,神奇的是,母親再通知前就趕來。事后回想起來,走廊上的一切顯得不可思議。他查詢來電紀錄也向母親證實,電話果真是她打的。他忘了問她的名字,記憶徒留微笑的殘影,以及「不要太逞強比較好。」那輕細的語調。
沁楠爬上樓。
「早安。」
他聽到聲音時頓一下。
「早安。」
他和走廊盡頭綁著馬尾的「他」回應。
「你也太早了吧!」
沁楠走向「他」。
「彼此彼此!
「他」微笑。
二、
第三節(jié)課是化學。咚咚砰砰,四十幾個人在樓梯間奔跑著,階梯在運動鞋的倉促下敲著重音。
「快點,化學實驗室上課。」
「都你啦!遲到被罵看你怎么負責!
幾個同學連聲抱怨著小老師遲來的通報。
「玦瑛。」
玦瑛聽聞身后有人叫喚,他回首。
「你的筆!
玦瑛順著叫住他的女孩視線看去,發(fā)覺自己鉛筆盒拉鍊忘了拉上,滾落一地的筆。
「謝謝!
玦瑛揚起客套的笑。
他匆忙撿起地上的筆,所幸數(shù)量不多。撿起最后的尺,正巧對上一雙眼,是真諾。
「啊!」
真諾霎時臉色泛青若見鬼魅,驚叫一聲,踩空,整個人向后倒。
玦瑛下意識扣住真諾的手腕將他提起,才免除他失足滾落階梯的窘態(tài)。
「你小心點!」
他露出壞笑,沒想到不過無聊捉弄他一下,他反應挺有趣。玦瑛轉身踏入教室。
「怎么這么慢?」
沁楠自抽屜取出大燒杯。
「你剛才不都看到了?」
玦瑛穿上實驗袍。
「你知道?」
沁楠一面說話,還不忘將小布袋中的氫氧化鈉加入另一個小燒杯。
「當然。」
玦瑛露出壞笑觀察沁楠的反應。
「去冰桶那里拿一些冰塊。」
沁楠以依然無趣的表情將大燒杯遞來。
「你這樣不像啊!」
玦瑛接下燒杯一臉無奈。
三、
真諾來到這個班也快一個月了。一個月前的某一天開始,真諾變得異常安分,也不再提起跟「那個人」有關的事,他漸漸融入這個班級,就像是他原來就是班上的一份子。他終于也以某種形式加入「游戲」了嗎?沁楠望著真諾。
「在想什么?想的這么入神!
玥瓔的聲音切斷他的思慮。
「!」
沁楠看著課本,藍筆在本子上留下一條深深的疤痕,他發(fā)出小聲的驚呼。
「都破了。給我吧!」
玥瓔不知從何處生出一捲膠帶,她以美工刀割出一條細細的長方形。
「我在想……!
玥瓔因沁楠開口而停下動作。
「你的生日快到了吧!」
沁楠打量著玥瓔的反應。
「不要跟我提生日的事!」
玥瓔粗魯貼上透明膠帶。
「抱歉。」
沁楠垂下頭!干铡构灰琅f是禁忌話語。
他仍記得第二次的相遇同樣是在學校,那天下著傾盆大雨,同學們一個接著一個撐傘離去,他在袋中翻找許久,會意忘了帶傘,雨勢漸大,他只得佇立原地。這時,女孩手持雪白的傘走入雨中,半晌她回過頭。
「同學,沒帶傘嗎?」
同樣輕細且熟悉的語調。
「嗯!
男孩子羞澀頷首。
「那……一起走?你家往哪個方向?」
女孩睜著圓潤的大眼等待回覆。
「走出校門右轉直走!
女孩聞言將他拉至傘下:「走吧!我順路。」她露出爽朗的笑。
男孩什么也沒想起來,只有感到隱約熟悉的聲息。
「傘,還是我撐吧!女生幫男生撐好怪!
沁楠偏過頭。
「不了,自己撐自己的傘一點也不奇怪!
女孩蠻不在乎的說著。
「算了!
沁楠看著她沒有絲毫讓步的意思,只能投降。
「我很討厭雨天。」
女孩自言自語,筆直前行,毫不避開積水。
「為什么?」
沁楠隨口問問。
「我很喜歡雨天!
濺起的水花滲入鞋中。
「你到底在說什么?」
沁楠不解看著矛盾的她。
「所以我討厭自己,總覺得好自私。」
女孩停下步伐,一臉神傷。
「蛤?」
沁楠更加困惑,這女的從剛剛開始就自說自話,沒有回答自己問題的意思。
「雨從我身邊奪走許多珍貴的事物,可是……!
女孩終于回話。
「可是?」
沁楠接下去。
「沒事。當我沒說!
女孩輕笑。
沁楠有些惱火,這樣才讓人更在意吧!然而,見到她的哀傷神情后,他的怒火平息下來。
「雨啊!」
沁楠碎念著,彈指間,身旁的女孩和記憶的殘影相疊。對了!第一次相遇時也同樣下著雨,難怪這么熟悉,是同一個人。
「那個……之前謝謝你!
沁楠猶豫半晌才脫口而出的話被女孩回以不解的注視。
「之前?」
向她問起,女孩什么也不記得。
沁楠沉默不語,兩人并肩行走了五分多鐘。
「傘就先借你吧!」
女孩拋下話語,將傘柄放入沁楠掌心,轉身奔入雨中。
「喂!」
男孩看著女孩跑入一家店中,店里有個長相與女孩極為相似的男孩。女孩挽住男孩的手,而男孩一副拿她沒轍的表情,接著微笑。
「再見。」
沁楠喃喃自語,撐傘離去。
對了!又忘了問她名字。
「抱歉,是我不好,不該那樣說。」
過了一節(jié)課,玥瓔走到沁楠的座位旁道歉。
「不,該說抱歉的是我才對!
沁楠起身。
「那為什么突然提生日的事?」
玥瓔拉張椅子坐下。
「你真的對之后的打算不后悔?」
沁楠只是想重新確認。
「時間不會再停下來了。事到如今你問這個,是后悔幫我了?」
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沒有。」
只是覺得傷感,沁楠暗自想著。
「結果我還是找不到問題的答案!
沁楠注視著玥瓔的眸子,試圖從里頭找到問題的答案。
「那就別想了,忘了吧!」
女孩靠回椅子,一點破綻也沒有。
四、
「問題!
我將飯送入口中,半晌拿起水壺往嘴里灌水,學校的菜對我來說味道太重。
「我要去合作社,需要我?guī)|西嗎?」
班上男同學大喊。
「幫我買便當!
「加一,加一。」
班上很吵鬧,但我卻覺得安靜,彷彿這里只有我一個。
「在這里看書不冷嗎?」
一年前,幾乎所有都認定我不存在。
「跟我這種人說話,說不定會遭遇什么不測。」
我抬頭,這是我一貫拒絕他人的方式。
「什么都不會發(fā)生的。」
沁楠在一旁坐下。
「隨便你吧!」
臨冬之際,寒冷的后走廊僅我和他。
「假如有個人告訴你他想死,然后把即將自殺的地點和時間一併告知。你怎么做?」
我停下翻頁的手抬眸。
「當然是去救他吧!既然還告知地點,那不就是希望有人能夠阻止!
沁楠口氣篤定。
「很大眾化的解答!刮逸p笑:「如果是我就辦不到。」
沁楠沉默下。
「不過,這也許不是錯誤的答案,如果活著真的令那個人感到痛苦!
我苦笑。
「世界上這么多人渴望活著,你應該要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他凝視著我。
「一年后的十一月十七日下午,地點是墓園!刮掖瓜卵。
他雙眼圓睜,不可置信地盯著我:「什么?」
「告訴我,你會怎么做!
我闔上書。
「你是什么意思?」
似是想再確認自己聽到了什么。
「你會救我嗎?」
我回應他的注視。
他沉默一會兒,開口:「我……!
下意識摀住他的口:「答案就留到那時候吧!」
「那么你希望我救你嗎?」
我放開手時,他如是說。
「我不知道!
我別過頭,緊咬下唇。
「那么為什么要告訴我?」
他換了個問題。
「也許只是想找個見證人。如果我死了,你還會像這樣想起我嗎?還是,我會隨著自己的死,連存在都消失了呢?」
我凝視著他的雙眸。
五、
女孩將傘借給他后,兩人再無交集,沁楠走訪每個班級,不見其蹤影。
他時時刻刻帶著傘,捨不得撐。逢雨天,當手中僅有那把傘,他寧可冒雨,也不愿開傘。
「傘是給人撐的吧!」
他總是被人如此譏笑著,最后終于被冠上「雨男」的稱號。
平凡一天的放學后,他一如既往在街上游蕩。
「我們走吧!」
遠處傳來女孩的聲音。
「等一下!
女孩拉著男孩在街道上奔馳著。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半晌才憶起女孩。
女孩拉著的男孩正是那日在店里看到的男孩,一張長相相似的臉,他猜測他們應該是雙胞胎。
在此同時,他同樣開始奔跑,眼睛捕捉到兩人奔到十字路口的畫面。就在女孩快要到達對面時,不知是什么分散女孩的注意力,她突然停下,沁楠也跟著停了下來。
「玥瓔!」
長相與她相似的男孩叫喚。
剩下一秒的時間,眼看號志即將轉換,車輛撞上他們。
零點三秒的瞬間,他似乎看見男孩女孩形影相疊。
方才連聲大喊的「同學」二字旋即畫上休止符。
兩個人影緊抱彼此,倒下。
兩個字在當下深深植入腦海,彷若跳針的收音機,不斷放映著。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女孩的名字,但是他深刻感到自己再也叫不出口。
沁楠步入圖書館。
「還書嗎?放那里就行了。」
圖書館員專心看著電腦螢幕敲著鍵盤。
他將書擺好,偏過頭,見轉學生坐在閱讀區(qū)。
「都要考試了!看課外書不好吧!」
沁楠走到真諾身旁。
「既然你人也在這兒就證明彼此彼此吧!」
真諾抬頭。
沁楠瞥一眼桌上的書──第三十六屆畢業(yè)紀念冊:「為什么看這個?」
「我從姊姊那里聽說以前這所學校有個和江玥瓔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覺得好奇,所以想確認看看!
真諾低下頭繼續(xù)翻頁。
沁楠感覺自己的指尖顫抖著:「確認什么?」他握緊拳頭。
「玦瑛這個人真的存在嗎?」
真諾沒有停下。
沁楠嚥下口水:「沒什么好懷疑的吧!」但真諾不予理會。
「哪個班的?」
真諾一頁一頁翻著。
是九班。沁楠隱約記得兄妹倆正好同一個班級。而真諾現(xiàn)在看的是七班,不好,要是被他發(fā)現(xiàn)……。
「我不是說過別多管間事,別再探究下去!」
沁楠壓低聲音,單手壓住書頁。
「為什么?難不成里頭真的有什么?」
真諾和沁楠僵持不下。
「你們兩個該回教室了吧!上課會遲到的!
悠靜一聲不響的出現(xiàn)。
兩人依舊處于冷戰(zhàn)狀態(tài)。
「我說你們兩個,要是沒在鐘響前回到教室,那么點名簿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你們的名字上留下記號喔!」
女孩露出微笑,但兩位男孩感到一陣惡寒。
「對了,陳真諾。那本書依照規(guī)定是不外借的。那么兩位,我去集合了!
沁楠和真諾準備跑回教室,離開前沁楠回望一眼,悠靜的手輕觸著書頁。
放學后,沁楠再次踏入圖書館,真諾早已在那兒。
「奇怪!
真諾停止翻頁,只是愣愣地坐著。
沁楠無聲的湊近。九班。他的心跳頻率加快,但隨即發(fā)覺事情的不對勁。
一張張個人照中,僅一張被黑色奇異筆涂黑,本子上的照片,關于「他」的一切全被抹滅。
六、
「剛才有人看了那本畢冊!
悠靜拉了張椅子坐到我面前。
「結果呢?」
我抬頭,對此,我的心情異常平靜。
「不存在的人沒有存在過!
她自口袋中掏出一支黑色奇異筆。
「隨便破壞圖書館的書不好吧!」
我一臉無奈。
她手撐臉頰:「放心吧!那種書除了陳真諾那種人外,不會有人借的。更何況,我討厭那張照片!
「為什么?」
明明不問原因也清楚答案。
「你哥根本沒畢業(yè)不是嗎?」
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她,夕陽的光輝斜照她的臉龐,而我這側由于墻的阻擋留下了陰影。
「照片里的人是我最討厭的人!
她對上我的視線,話語從她口中傾瀉而出。
「說的也是!
我嘴角微微上揚。
翻開你那屆畢業(yè)紀念冊的時候,就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照片上是一個女孩的身影,黑色的長發(fā)隨意扎成一束,和我相同的臉龐,是我每天都在鏡中見到的人,也是我深深痛恨的人。
「段考什么時候?」
我將課本收入書包。
「大后天。你應該不是不知道吧!」
她將椅子歸位。
「只是想確定一下?傆X得沒什么真實感!
我閉上眼。
「是嗎?那我也再提醒你一次,你的混亂是不被允許的。」
她傾身向前。
你知道嗎?在你「消失」的一年后,你們班上的同學突然找上國中部,八成是聽到了什么我們長的很像的傳聞吧!學姊們隨意的把我?guī)У礁咧胁,又是替我綁頭發(fā),還沒事借了件制服,上頭有著不知哪個學長姐粗糙的刺繡,歪斜的學號搭名字引人發(fā)笑,如果要我出借你的制服也未嘗不可,何必大費周章。我還是乖乖地替你拍下個人照,因為想必他們是想為你的存在留下證據(jù)。但這可能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吧!不存在的我能留下你的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