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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臺北禮賓館。

  喜慶。這便現(xiàn)在的氣氛。

  儘管大家都知道這股氣氛是假的,是特意被塑造的,是總督府存心要渲染的。在場的人大多都毫不猶疑,盡可能投入到這股氣氛當中。

  羅沙這么說了:「就當成是只有一晚的假期吧!

  她坐在朗奴.圣地亞哥總督的左邊,看著前方的眾多官僚。

  左邊是議會和律政司。然后是財政部、工程部和交通部。

  右邊是警務處各部。包括情報課、公安課和公共關係課。還有各警區(qū)的干部。人多得數(shù)不清,她也懶得去數(shù)。

  行政區(qū)沒有外務部,已經(jīng)不需要外交部這種舊時代的遺物到處打嘴炮了。所以行政區(qū)只有內務部。

  而警務處則是直接向瑞士的聯(lián)邦中央負責,總督只是警務處與瑞士之間的溝通管道而已。

  就座位編排來說,羅沙看不出問題。自己的地位和總督幾近相等,更是總督的女兒。坐在主位旁邊,正常不過。

  羅沙的左邊則是利姆依。利姆依的左邊是吳雪明。

  到此為止都很好。

  但是……

  「總督閣下,有必要連『他』也叫來嗎?」

  看向吳雪明的左邊,是井上玄樹。

  「你們兩個也該停下來休息一下了吧?」

  這時候的朗奴.圣地亞哥,不像一個總督,更像一個父親。

  父親正與女兒說話。那么女兒也該作出對應吧?

  「爸啊……」

  「你們從二十歲斗氣斗到六、七十歲,四捨五入都有四十年囉。」

  「你非得現(xiàn)在打年齡牌嗎?」

  「有甚么現(xiàn)不現(xiàn)在的?想我不提年齡,那就趕快展現(xiàn)出與年齡相應的成熟,去跟人家說幾句話也好啊!

  「不要。我又沒錯!

  「感情事哪有對錯之分呢?」

  「總之,叫那個無賴先來跟我道歉。不然免談!

  「我聽見囉。」

  井上來了。挺直身姿,拿著氣泡果汁用的高腳杯,不經(jīng)覺間站了在羅沙父女身后。

  像鬼一樣。

  「看吧。就是這種幼稚。」羅沙說。

  朗奴總督搖搖頭。眼前兩個人加起來快一百四十歲,要說誰比較幼稚,他一時間真的說不上來。也許往后都說不出來。想到這里,他不動聲色地在心里嘆氣。

  「好好,」井上先行投降,或者說,是裝成投降的模樣:「我錯了我錯了。比起那種事……」

  甚么叫「比起那種事」?該死的無賴!

  羅沙沒有回嘴,并為保住了自己的風度而滿足。

  「……那小子,怎么了?」

  三人轉頭,看向利姆依。而利姆依察覺到了,所以她把身姿往后一傾,讓出視線。

  他們看的是吳雪明。當然了,還能看誰呢?

  井上口中的那小子,現(xiàn)在變了個人。

  如果說之前的吳雪明是(依據(jù)井上的用詞來描述:)「一臉糞臭的歪種」,現(xiàn)在吳雪明則是個「近代恐怖片里走出來的心理變態(tài)」。

  不是用血腥達成官能刺激的類形,是半恐怖半犯罪片的那類形。像是井上和羅沙都看過的《美色殺人狂(americanpsycho)》。

  在虛假表情下不帶一絲情緒波動。有人來的時候,他附合禮儀,不亢不卑的微笑對應,有時候還會展現(xiàn)出「少年英雄」的氣度,對人和社會都毫無保留地關心。

  這是好事嗎?

  但當沒有人來攀談,吳雪明就會變得毫無表情,只是用標準到優(yōu)雅的儀態(tài)享用著餐點。

  要說他是在模仿利姆依的「標準」嗎?倒也不像。

  投手投足都是教范,只讓吳雪明看來更像個機械人。

  「小老弟!沽_沙出聲呼喚。

  「madam?」他回應。

  「幫我拿杯水來!

  「yes,madam。」

  「等等,嗯……改成問一下有沒有酒精飲料,有就拿來。還有,問一下吸煙區(qū)在哪。」

  「yes,madam!

  他輕柔地移動桌子,從位置上起身,用節(jié)奏固定的步伐離開。先是向送菜的機械人服務生問話,似乎得不到答案,又離開了宴會廳。

  依然沒有表情。

  那個道德潔癖患者,現(xiàn)在變得唯命是從,儘管那個命令多不合理。

  「看吧?他又搞甚么?」

  無視井上,羅沙啟動權限,監(jiān)察起吳雪明的腦裝置。

  「ohshit……」

  「甚么?」

  「自己看!

  羅沙把視覺皮質收到的畫面,截下圖,向井上、利姆依都發(fā)了一份。

  滿江紅的精神狀態(tài)警告。

  「甚……」井上也嚇到了:「……羅沙『醬』?」

  「甚么?」

  「你對那孩子又做甚么了?」

  「老娘……咳,『我』,甚么都沒做!

  「最好是。三個關鍵字分別是『狗』、『警察』和『警犬』。你是不是又跟他說了警察就要聽命令之類的話了?」

  「……也許有!

  只見井上的頭一垂,利姆依便離開了位置。瞬間察覺狀況的朗奴總督也起身了。

  剛好,井上可以坐到利姆依原本坐著的位置。

  然后,開戰(zhàn)。

  「我說過了,那小子不是能用這種方法逼他成長的類形……」

  「所以像你一樣整天和黑市黑社會打交道就比較好嗎?」

  「那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所以我才讓他自己決定。!」

  如是這般,眾人看來原因不明的爭吵一直持續(xù)了好一陣子。

  -

  酒。

  煙。

  這是吳雪明收到的命令,而他正在忠實地執(zhí)行。

  這本是應該質疑的命令。質疑是美德,任何人都不應該對任何事毫不質疑,不然就與沒有意志的機械人沒有差別。這是每個人都聽過,被教育過的事。

  然而事總不從人愿。他察覺到了,不思考比思考要來得輕松。

  姐姐重傷。為甚么?不知道。反正姐姐重傷了,昏迷了。而吳雪明不通醫(yī)術,甚么都做不了。

  恐怖分子來了。為甚么?不知道。反正就是來了。那是哈蒙和羅沙擔心的事。與我無關。

  我該做甚么?不知道。不過其他人知道。只要依據(jù)他們的想法去做,完成期望,就能讓他們滿意,得到讚賞。

  如此的過程重復上一日,十日,一年,十年,一直下去,吳雪明的人生就能夠「一帆風順」。沒有大名大利,但是絕不會墮落到只能失去。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不是嗎?

  吳雪明一瞬間發(fā)現(xiàn)了,他根本不在乎姐姐作為警察有甚么成就,更不是要追上姐姐才以警察為志愿。

  想當警察,只因為警察是公務員,是特權階級。再加上姐姐的影響力,自己當上警察是最容易、安全的一條出路。容易的,安全的,穩(wěn)定的未來。也就是「一帆風順」。

  自私?自私有甚么錯了?

  自私的人過得最順利了。

  天曉得接下來要發(fā)生甚么?也許哈蒙.列根會一腳把宴會廳大門踢開,跑過來,把我拉到另一個地方等新一輪的炸彈爆炸。

  西門町爆炸案里的傷者很多,只是總督府用了「在各單位的努力防治之下,事件中未出現(xiàn)任何死者」的理由,舉辦了這場宴會。

  目的是要挑釁敵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

  帛事要當成紅事。

  「近百人受傷」要說成「無人死亡」。

  「恐怖分子來了」要說成「小撮不自量力的瘋子發(fā)瘋了」。

  我們就可以繼續(xù)和平又穩(wěn)定的生活。

  羅沙要讓敵人知道自己做的都是無用功,哈蒙想以悲情操控輿論。兩人一拍即合。

  就算是現(xiàn)在,哈蒙也在某種地方,也許是醫(yī)管處總院,甚至姐姐的病床旁邊,接受著記者的採訪。展現(xiàn)自己救災之后的灰頭土臉和疲態(tài),說著當時的環(huán)境有多慘烈,搧動著民眾要一致抵抗極端主義。

  不會累嗎?

  反正我光是想像就覺得累。

  那倒不如自私點,輕松點。

  「不好意思!

  「是?」

  「這里有酒類供應嗎?」

  「咦!?啊……」

  終于找到一個不是機械人的經(jīng)理,問出了問題,對方卻不愿回答。

  「那么,有可以吸煙的地方嗎?」

  「這個……」

  想當然不會有。就算有都不會答我。

  「沒關係,我問一下而已!

  「哦,那,好的。對不起!

  「不會。辛苦你了!

  我很高興。

  任務完成之前,我都不想回到宴會廳里。而經(jīng)理的回答給了我完美的藉口,用來滿足自己的逃避。

  即使走廊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應該說:終于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然后,嗅覺被一股香氣擾亂。

  本不存在于禮賓館的花香,淡淡地飄來。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我的感官都被香氣吸引。

  禮賓館極盡可能地用上喜慶的紅黃配色,讓一切看著都在張牙舞爪。墻壁和天花,地毯和柱子,就連窗戶和花瓶都充斥暴力。它們只允許看見的人感受到喜慶,表達出喜慶,強逼每一個人為自己能夠到來而感到歡欣。

  如此恐怖的走廊末端,掠過一抹高貴、優(yōu)雅的暗紫色。那是花香傳來的方向。

  這一抹紫是多么的不合群,甚至散發(fā)著邪魅。

  金黃得刺眼的走廊上所鋪的血紅地毯,現(xiàn)在看來都像是警告。

  紫色被襯托得更暗,如黑洞般的暗,看不出那到底是宇宙的入口,還是空間破碎之后留下的空洞。

  但,不,那只是一襲禮裙。

  她已經(jīng)消失在轉角,我卻按捺不住想要追上。無視走廊的警告色,雙腿帶我一再深入。她又消失在另一個轉角,我又追。感覺已經(jīng)跑遍了整座禮賓館,卻完全無法拉近距離。

  跑到路線的盡頭,這里是禮賓館二樓的其中一座陽臺。站在陽臺上,剛好看得見燈火通明的臺北市。

  幻覺?

  也許是我太累了,也許是我最近想得太多事,腦袋負荷不了,于是生出了幻覺?

  儘管腦裝置的健康警報并未響起。我仍相信這是幻覺?磥砦艺娴男枰煤眯菹。

  雙手撐在陽臺的石欄桿上,我一邊調整呼吸,一邊遠眺臺北。

  禮賓館位于臺北市更北的山坡上,坐北向南,是戰(zhàn)后才修建的新建筑。臺北市的燈光和噪音,還沒有強到可以影響這里。陽臺只靠建筑本身的燈光照明。

  往外看去,與臺北市中間有好大的一段林地。林地在夜色之下盡是黑暗,比地面之下的地表層更暗,就連滿月都無法將之照亮。

  遭風吹掠的樹木,發(fā)出尖聲擺曳,成為看不見的暗涌。暗涌之下,必有猛獸蠢動。

  如果是吳雪明,大概會試著把這片黑暗點亮。

  我不會。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濛瀧之間,臺北市的高樓變成了監(jiān)獄的鐵欄。

  而我們都被困了在里面。每個人都有固定的角色,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守的規(guī)矩。

  玻璃與石欄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一杯汽泡飲品被放在我面前。

  是一位穿著紫色禮裙的女性。

  「我聽見你向經(jīng)理要酒。」她說著。語氣柔和,溫婉。「……無意偷聽到的。請原諒!

  女子一笑。只用一笑,便讓吳雪明這個怯懦得噁心人的小伙子失了方寸。

  我好不容易維持了一整天的表情,原來這么簡單就能被攻破。

  「啊……沒關係!

  她扶著自己手上的高腳杯,杯里的飲料似乎和我面前的一樣。

  「這是?」

  「香檳。酒精濃度不高。在戰(zhàn)前,是在慶祝和宴會上喝的常見飲品!

  「慶祝嗎?也許吧……」我沒有甚么需要慶祝的。

  女子與我碰杯:「就當是慶祝我與你的相遇吧!

  真是流暢的動作,能輕易說出這種話也很不得了。難道她是某個部門的禮儀大使嗎?

  「……謝謝!刮艺f。

  「今天我也在西門町。我看見了哦?你很努力地救人!

  「不……沒有的事。」

  「是嗎?」

  「我……嗯……我是有救人啦?墒牵凰闵趺!

  她聽了,又是一笑。這是為何而生的笑容?難道是對笨拙之人的嘲笑嗎?

  少年英雄是個對異性毫無抵抗力的傢伙,任誰知道了都會笑出來吧。

  「為甚么『不算甚么』?」她問。

  而我還在自己的思緒中糾纏,一時反應不來。

  「咦?」

  「我覺得在那種危險的地方救人,是很了不起的事哦?」

  「才沒有甚么了不起的!

  就像哈蒙有他的算盤而救人,羅沙有她的算盤而放任我們救人。說不好周雄也只是因為命令而救人。

  「如果善行和義舉背后都帶著目的,就沒有甚么了不起的了!

  「為甚么?」

  「因為,善行應該要發(fā)自內心的,不是嗎?」

  又出現(xiàn)了,那種嘲笑。

  「那么,你的『目的』會是甚么?」

  「……我不知道。因為是命令?我收到了『要救人』的命令!

  「這不好嗎?」

  「不好!

  「那個命令本身的立意不好?」

  「是我只能夠聽命令行事,所以我覺得自己不好!

  「原來如此,你是不想聽命令!

  「那就不要聽吧。」

  「但是……沒有命令,我就不知道自己要做甚么了!

  女子放下了高腳杯,直直盯著吳雪明的雙眼:

  「你是『不知道要做甚么』?還是『知道,卻不被允許去做』?」

  她的問題,通過兩人相交的視線,被刻在吳雪明的腦中,我的腦中。

  這還不足夠。她有某種意圖,我和吳雪明都看不出來的意圖。

  隨著兩人越哄越近的距離,我感覺自己快要知道那種意圖是甚么。但是吳雪明的心跳不停敲擊;ㄏ闳缤窠(jīng)毒氣一樣把頭蓋骨內的空間灌滿,淹沒了吳雪明的意識,我的意識。

  猛毒快要讓我窒息之時,她在我耳邊留下一句耳語。

  「到三號碼頭去吧。趕在利姆依她們之前。」

  然后,女子從陽臺一躍而下,消失在山林的黑暗中。

  不知為何,我知道她不會因此一躍而受傷。

  更多的,是我為自己以后再都看不見她而感到的無盡遺憾和空虛。

  若是我起碼能知道她的名字……

  想來也沒用處。

  我只能抬頭,在皎潔滿月之下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