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興能夠再見到你,華德昇同學。不過真不希望是在這種場合!
男子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施達軻與其子,再把目光看向我及我懷中的少女。他看似不滿地咂了一下舌:
「真是一團亂。更讓人受不了的是那汽油味。最近油價可不便宜,真浪費!
我保持警戒地看著他,下意識地把少女摟地更緊了。
「呃……晚安?」
男子走到我的面前,至于另外兩位黑衣男則分別把施達軻與其子拖到適當?shù)奈恢谩?br />
「晚安。雖然還沒到約定的日期,不過你有帶『社團活動紀錄簿』來嗎?」
「……有。但,現(xiàn)在比較重要的是夏絡她……」
我一手仍抱著夏絡兒,另一手則從書包里翻出一本資料夾,將整份內容交給他。
他接過了資料夾,抽出了內容物,看都不看少女一眼,只是用著無奈、甚至略顯厭煩的語氣說道:
「她經(jīng)常在思慮緊張時不讓自己吃東西跟休息,這是她的一種特性。她時常會濫用自己的體力,直到因為營養(yǎng)不足或缺乏休息而暈倒!
彷彿是呼應對方的解釋,懷中的少女腹部傳出「咕!沟穆曧憽
……說起來我們好像沒吃晚餐。而這傢伙平常有沒有按時進餐,確實很可疑。
「所以只是餓到?jīng)]力氣了嗎?」
閉著眼的少女,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大嘆一口氣。該死的,剛才讓我折壽了三年左右吧?
「這是什么?」男子翻著資料,語帶怒氣。
「你的『社團紀錄簿』啊,馬恪富!
仍然閉著眼睛的少女氣若浮絲地回答道:
「看著自己高中時代追求別校女生的歷史,有沒有覺得很懷念?」
即使如此虛弱,她還是不忘在嘴上逞能。
男子瞪了我一眼,而我只能低頭看向懷中的少女,但沒想到她這次似乎真的昏睡過去了,小巧的鼻樑底下傳來沉穩(wěn)的呼吸聲。也太會抓時機了吧?
我尷尬地清了清喉嚨:
「呃,嗯……要從哪里開始說起呢?大概是跟您見面的隔天,我的舉止就引起夏絡的疑心,然后事情立刻就暴露了出來。于是她建議我去盜取您當年在學的社團紀錄簿內容,當成我對您的回覆,馬恪富先生。不過她是今天才知道我跟您的『條件』,并且她一直沒有交待您跟她的關係……我想您應該不是所謂的『教授』吧?」
男子皺起嘴,恨恨地吐了一口氣:
「不是。雖然我有在大學兼課。顯然比起我的忠告,你更相信這個傢伙。你難道不曉得她是個十四歲就吸毒、身上帶著真槍實彈……剛剛這傢伙是不是開槍了?嘖,真要命,還得想個辦法含混過去。你們,去找一下子彈殼?傊,你不會還沒認清夏絡兒是一個對法律視若無睹,只依照自己喜好與興趣行事的高智商危險份子吧?」
他一邊指揮著那兩位黑衣人,一邊把手中的資料重新對褶,塞到自己的褲子的后口袋?磥黼m然他不滿意那份報告,但并沒有打算把它退還回來。
「恕我直言,我覺得在大街上突然開車拐高中生去臺北港兜風的人更危險一點。」我聳聳肩。
男子抿起嘴,看似非常不情愿地點了點頭,聳了聳肩:
「好。也許是我的表達方式不夠明確。」
「所以敢問您跟夏絡的關係是……?」
「我是她的表哥!柜R恪富嘆了一口氣:「很不幸的,也是她目前的監(jiān)護人。」
「噢,嗯……請節(jié)哀!
我絕對不想跟這傢伙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當真。
不過也能理解為何這兩人如此相似。雖然只是表兄妹,但基因的力量還真強大。
「很慶幸你能夠理解我的苦楚,華德昇同學。而且幸也不幸,我因為工作上的關係,在一些『單位』里有一點人脈,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幫她善后。當然也包括盡可能讓她的名字與行為從正式紀錄及媒體上消失,以保護她的安全。要知道在這個資訊時代,這點并不容易。」
「呃,等等,」
此時我已把完全不省人事的夏絡兒揹在背上──雖然她本身的體重并不重,但這比用公主抱輕松多了,撐著她的身體站起身來:
「您是說,您是為了保護她的安全,所以才把她的名字從正式紀錄及媒體上抹去!
他一臉理所當然地模樣:
「還有其他原因嗎?她才十六歲,但已經(jīng)破了多少起竊盜案、搗毀多少個犯罪集團,惹到了多少利益團體。如果把她的消息洩露出去,分分秒秒都有人要取她的性命!
「噢,嗯……因為,這傢伙似乎為自己的存在被抹去而感到有些……鬱悶?」
馬恪富無奈地搖搖頭:「她想太多了。不然就是因為『另一件事』。總之,我相信她會知道我是為了她好!
這話聽起來真像是一位有著正值青春期女兒的父親,在為女兒的叛逆而賭氣;而且可能還是單身父親──我注意到他寬大的雙手上沒有任何飾品。
此時山坡底下已經(jīng)能看到數(shù)道紅光與藍光的閃爍。警車終于趕了過來。
畢竟夏絡兒是在火車上,就借走我的手機,用我的名義向馬恪富給的號碼發(fā)簡訊表示我們正前往新竹,之后在離開青年旅舍時她又發(fā)了一次訊息,馬恪富才來得這么快。
不過,我一直以為馬恪富是那位跟夏絡兒斗智的「教授」。
「我送你回家吧。你身上這些皮肉傷,用我車上的急救箱處理一下吧。當然我會把那傢伙也送回住處──她現(xiàn)在是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我會給她找些吃的,這你不用擔心。警方那邊我也會處理!
而此時那兩個黑衣人也走近我的身邊。其中一人把我肩上的夏絡兒像拎小貓一般抱了過去,另一人則示意可以幫我拿書包;但被我婉拒了。
「那個,馬恪富先生,」
「你可以叫我『恪富哥』就好。我實在不想被喊老!顾噶酥副槐ё叩纳倥骸肝也疟饶莻砘锎笫邭q而已!
這樣的差距也不算年輕啊,老實說。
「我想問,所以那個『教授』是誰?」
馬恪富聽罷,臉上露出一抹難以形容的微笑。
「噢,華德昇同學,」
他用著厚實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
「你不會想知道的。你最好別知道。」
※
從新竹回到臺北的住家時已經(jīng)是清晨五點。
幸好父母本來就不常在家,不需要交待自己的行蹤。沖個澡,換下被割地破破爛爛的制服,簡單包扎一下傷口,便出門上學。
大概是處于熬夜后的莫名亢奮狀態(tài),這天的英文小考我居然拿到了滿分。放學后的社團時間,少女沒有出現(xiàn)。是在意料之中,我也只得回家補眠。
然而,警方搜查弗里茲生技製藥起出大量毒品與原料、董事長施達軻偕同兒子謀殺泰勞、外籍勞工毒品氾濫的問題已經(jīng)充滿各大新聞版面,提供工廠名單、且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故的父親涉及其中的璦麗學姊自然發(fā)了訊息,甚至直接撥打電話問我事情的來龍去脈……于是,繼雷鈞娜之后,需要一份夏絡兒活動紀錄的人又多了一位。
我是覺得她們兩個共用一份就好了。所以只簡單在「仙女們的到來」群組中保證日后會再找時間整理給她們。
當然,所有的報導中都沒提到有關于高中生夜闖工寮、用跆拳道跟防身術,與手持西瓜刀與鐵棍的施氏父子展開殊死決斗,更沒有講到汽油、槍聲、子彈……雖然就當事人而言是松了一口氣,但我還是不免擔心這樣的資訊操作在一個自由民主國家中是否正常?或者說夏絡兒的表哥究竟是何許人也,能有這么大的影響力?
隔天,夏絡兒依然沒有出現(xiàn)。
透過許丹福,我請一年一班的魏蓓莉學妹幫忙打探一下她隔壁班情況,似乎夏絡兒當天并沒有來上學。于是,我發(fā)了一封簡訊給馬恪富想問問狀況;但同樣沒收到對方的回覆。而那天放學回家也沒遇到熟悉的黑衣人──真不曉得該松了一口氣,還是該繼續(xù)為夏絡兒的缺席而擔憂。
直到週五,當我來到221b時,那個嬌小的身影一如既往地屈膝坐在椅子上,嘴中叼著棒棒糖,手里滑著手機。至于我的位子上,則放了一套全新的男生制服襯衫與背心,以及一份當天的報紙。
「你昨天上哪去了?」我檢查了一下制服,完全合乎我的尺寸。
「……我晚了一步。你看看報紙吧!
于是我翻閱了一下報紙,只見其中一則報導是在淡水河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頭部遭到重擊,面容全毀,目前研判可能是從橋上墬河、頭部撞擊到橋墩所致。身分尚待辨識,其特徵是其左手少了一根姆指。由于尸體上有許多傷痕,警方目前朝他殺的方向偵辦。
另一個報導則是,謀殺杜瑞柏的兇手?霍甫杰,在出庭受審的途中突然死亡。死因是心臟衰竭──跟杜瑞柏的死因相同。
「唯一一條線索斷了!航淌凇徊粫胚^任何不穩(wěn)定因子。這也是傳達訊息給現(xiàn)在已遭到逮捕施達軻,若還想保住性命就不能透露『教授』的消息──事實上,就算他『現(xiàn)在』提供給檢方,也不會被檢警採信!
雖然語調平淡冷靜,但我感受到她的懊惱與怨氣。我好像越來越能解讀她的心理。
「……所以那個『教授』是誰?」
「你不會想知道的。你最好別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少女抽出口中的棒棒糖對我比劃了一下:
「這是為你好。」
我搖搖頭,朝她走近半步:「為什么不能告訴我,我們不是──」
我突然間說不出話來了。
我跟夏絡兒的關係是什么?
同一所高中的學長與學妹?同一間社團內的社員與社長?不能繼續(xù)參加比賽的前體育保送生與曾經(jīng)被送去少年勒戒所的前吸毒份子?被捲入事件中擔任旁觀紀錄者以及主動投身于謎團之中的破解者?
「──伙伴嗎?」
少女聞言,抬起首偏了偏頭,并微微蹙眉。這是她陷入困惑并且無法找到合理解釋的表情。
然而,她的嘴角卻揚起了我未曾見過的、最溫和且自然的微笑。
「好吧!
她低下頭套好鞋子,站起身緩步向我踱來:
「不過我還是不能告訴你『教授』是誰。至少現(xiàn)在不行。不是我刻意賣關子,而是在我沒有掌握到罪證確鑿的具體事例以前,他仍是一位受人愛戴的學界權威,不僅在學術界享有崇高的地位,甚至在網(wǎng)路上開設直播平臺、四處演講,在社會上也有極高的人望與名氣,因此我講的任何字句都會成為損害他名譽的不實指控。但你必須知道,我──或說我們,面對的是這種程度的敵人,身陷的是類似前天那樣,甚至程度更嚴重的生命危險。即使如此,你還愿意成為我的伙伴嗎?」
她伸出纖細的右手。
「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好問的?」
我立刻緊握住她的手。從她的掌心感受到了溫熱的體溫。
我看著她的臉上收起了笑容,然后突然感受到一股痛楚。
「唔!痛痛痛痛!」
我趕忙甩開她的手。這傢伙的握力真不小。
「我再三要求你別受傷的。這次的懲罰就這樣吧!
所以,我該感謝她沒有真的撥開結痂的傷口擠血出來嗎?我不停甩著被她抓疼的右手,覺得這傢伙之前應該不是在開玩笑。
夏絡兒把左手上的棒棒糖含回嘴中,并走回自己的座位上,輕巧地蹭掉皮鞋:
「雖然沒辦法完全摧毀藍色藥粉的供應源,也沒弄清楚那名泰勞真正的死因;畢竟巴拉蒙是編造了一個故事騙我們到工寮去,我便無法肯定那些對話是不是他杜撰的;假使是真的,那么,是誰唆使了那名泰勞去盜取毒品的原料、以及為何那位泰勞至死都不愿透露自己的委託人,且從原料到藥粉之間應該還有一個製作過程,單純偷走原料不足以製造成藥品……所以為何要盜原料?還是他被施達軻監(jiān)禁、毒打的原因根本不是盜取原料?
這個案子背后的水很深,而我們手中為數(shù)不多的線索又沉入謎海之中。不過,無論如何,從杜瑞柏的謀殺案到施達軻被捕,這起案子算是告一個段落了,F(xiàn)在,比起大海撈針,我們最好等待他們浮出水面時再一網(wǎng)打盡。」
少女的語氣平靜而堅毅,看來與其說是對未來的希冀,不如說是已經(jīng)排入時程表的必然;她已經(jīng)決定要跟以「教授」為首的那些不法之徒搏斗到底。
我將新制服收進自己的書包里,然后坐到椅子上與少女面對面:
「嗯……我還是有兩個不明白的地方!
「問吧!顾此菩牟辉谘傻鼗謾C。
「假設巴拉蒙提供的對話是真的,根據(jù)巴拉蒙所說的,那個泰勞在被施達軻毒打時有喊出『那種藥會毀了我們的泰國』,所以這件事會不會跟國際政治,或是恐怖分子之類的有所關聯(lián)?」
「正如剛才所言,我無法判定這句話是不是他杜撰的;假使是真的,那段話也能解釋成『那種藥會毀了我們的自由』,而不是指『泰國』;這兩個字在泰文是相同的。」
少女不經(jīng)意地展現(xiàn)出自己的語文長才;我也許不該追問她會多少種語言。
「另一件讓我在意的事情是,馬恪富曾跟我說他會安排一件事讓你去辦,好讓我在你身邊紀錄下來……指的應該不是這件事情吧?」
「他讓我去查一個電腦工程師被殺的原因與兇手,我找出來是另一位電腦工程師因為自己寫的編碼不如被害者,于是殺了他。因為我在家大概花了兩個小時就解決了,便沒機會讓你參與這件事。」
她從口中抽出了棒棒糖的空棍。
我開始在想她該不會三餐就是吃棒棒糖吧?
看著那張仍然微帶稚嫩的臉龐,以及倒映著手機反光的深褐色雙眼。
就如同在臺北街頭隨處可見的普通高中女生一般。不,那是有著比普通高中女生還要引人注目的可愛外貌。然而──
「……你為什么要做這些事情呢?」
我忍不住讓這個問題脫口而出:
「寧可讓自己染上毒癮,也要拔除販毒集團?又為什么要將自己身陷危險之中,只是為了解救一位被禁錮的外國勞工?還有找回被盜的金牌、抓到謀殺杜瑞柏的兇手、調查電腦工程師的死因……你明明可以放學后參加一個揮灑青春的社團,假日跟朋友去逛街喝下午茶,像一個普通高中女生一樣……是什么造就了現(xiàn)在的你?」
少女聽罷,默默地放下了手機。
她靜靜地抬起頭,望向我輕輕皺起眉:
「你多問了許多問題。并且同樣的問題我也能這樣問你:你可以去參加一個普通的社團,交一個可愛的女朋友去逛街約會,像一個普通的高中男生一樣,為何要跟一個終日與毒品、槍械、謀殺為伍的人攪和在一起?如果是受馬恪富指使的話,我可以要求他別再干涉你,但我認為這不是你的理由!
我抓了抓頭,晃了晃腦袋,環(huán)視了一下週遭:
廢棄的移動式簾幕,疑似被少女使用過尚未收拾的燒杯跟玻璃試管、顯微鏡,堆放雜亂文件的書柜及課桌椅,搬到教室正中央的木質講桌,堆放茶具組與裝滿棒棒糖罐的教師辦公桌,擺著一些書本與雜物的摺疊矮桌。
最后看到了屈膝坐在椅子上的嬌小少女。
「……因為我在這里。在備課樓221b!捍嬖谟诖,就是理由。儘管我們尚未找到方式去解釋』。所以這也是你的回答嗎,夏絡?」
「你突破自己所設下的盲點了,華德昇!
少女輕盈地站起身,走到辦公桌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茶:
「無論是機緣巧合,還是基于某種旨意的刻意安排,我們已經(jīng)在這里,F(xiàn)在,我們的新客人已經(jīng)走上樓梯間,估計再過半分鐘,對方就能為你的『社團活動紀錄簿』增添新的篇章。麻煩你幫我準備一張椅子,謝謝,」
夏絡兒對我輕輕一笑:
「我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