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任務很簡單，簡單到不需要向導輔助——鎮(zhèn)壓暴動的哨兵監(jiān)獄。
弗伊布斯只被派去過一般哨兵監(jiān)獄，這次也是。這些哨兵監(jiān)獄保密級別不高，只關押B到D級的哨兵，哨兵學校會在哨兵們的必修課程里把這些監(jiān)獄的工作流程教給給每一個哨兵，順便也讓他們了解一下作為哨兵違法犯罪面臨的下場是什么。
哨兵和向導的特殊生理決定了他們不平等的地位：哨兵沒有向導會瘋會死，向導沒有哨兵卻不會死更不會瘋，甚至可以說如果世界上沒有了這群虎視眈眈覬覦她們的哨兵，她們也不用著急去找一個專屬哨兵做她們的屏障和保護者。哨兵們永遠排著隊想擁有專屬于自己的向導——任何精神力等級的向導都行，同性別也行。向導如此珍貴，故而自古以來一直有這樣的觀點：犯罪的哨兵不配得到向導的疏導。在一百年前，監(jiān)獄里的哨兵除了鈍化劑不會得到任何緩解他們狂化傾向的幫助，如果他們沒有挨過他們的刑期，不幸狂化，他們就會按照狂化哨兵來處理——被直接處死�，F(xiàn)代社會變得人道了多，除了鈍化劑，這些哨兵也有疏導的機會，雖然時間間隔非常長，而且疏導的程度非常輕，但疏導大大延長了哨兵維持自己理智的時間，讓他們能精神健全地出獄。如果他們不幸狂化，他們也不會被直接處死，而是得到有效治療。不過，那些不幸反復狂化最終陷入永夜，無法靠一般手段恢復理智的哨兵，人道主義無法挽救他們。再仁慈的法律也認為罪犯不配得到一個向導與之結合來把他們從永夜中牽引回現(xiàn)實世界。這樣徹底陷入瘋狂的哨兵囚徒會被轉進特殊監(jiān)獄，或者說精神病院更為合適？他們會在那片永夜中度過余生。據(jù)說公海的藥物研發(fā)部用那里的哨兵做臨床試驗，是真是假沒有人說得清楚，反正那些地方都是機密，只有相關人員才能閱覽相關信息，而被關進那里的囚徒就更開不了口了——他們只有死的那天才能出獄。
年輕的哨兵沿著走廊前進，他的水母到處移動，擊倒那些瘋狂的精神動物和它們瘋狂的主人。管理一座哨兵監(jiān)獄的重點是要及時把狂化的囚犯和別的囚犯隔離開，在像監(jiān)獄這種大家精神狀態(tài)都不怎么樣的地方，瘋狂就像傳染病一樣會通過接觸傳播開去。可是人來管控的地方總會出現(xiàn)一些錯誤。一個囚犯狂化了，沒有注意到，幾天之內超過半數(shù)的哨兵狂化，整座監(jiān)獄爆發(fā)暴動——這時候情況就不是常駐監(jiān)獄執(zhí)勤的哨兵能夠控制住的了，需要S級哨兵過來。其實，多派幾個A級過來也可以，但S級的精神力碾壓讓事情結束得非�？欤首罡�。
*
弗伊布斯站在最高層的控制區(qū)，看著下面一層一層回廊上忙忙碌碌的獄警。控制區(qū)不算大，但可以將每層長廊和房間都一覽無余，囚犯們不管做什么都在監(jiān)視之下。
“嘿，朋友，”他旁邊的人問他，“吃糖嗎？不是很甜的那種�！�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那個哨兵尷尬地把捏著糖的手縮回去了，可還是不愿意就此保持沉默，繼續(xù)試圖和弗伊布搭話。
“在看什么？觀察這個監(jiān)獄？”哨兵說，“第一次來？”
弗伊布斯看起來實在是太年輕了，哪怕現(xiàn)在，他的年紀已經長到了去執(zhí)行任務不會惹來驚異的眼神，可每次對接人員還是常常對他有這類誤會：這任務他是第一次做。畢竟，即使知道他是S級，從常識來說，這個年紀的哨兵往往才剛從哨兵學校畢業(yè)�，F(xiàn)在又不是戰(zhàn)時狀態(tài)，會讓十五歲的兒童開始服役。
“一開始看這里是怪滲人的，不過后來就越來越習慣了。陌生的地方才嚇人，熟悉了之后……”
“我不陌生�！备ヒ敛妓拐f。
“嗯？你之前還做過這樣的任務嗎？”
這時候，獄警們的匯報打斷了這個哨兵的閑聊。
“一層，清理完畢�！�
“二層，清理完畢。”
“叁層，清理完畢�！�
弗伊布斯身邊的哨兵舉起手，示意獄警們，他們收到。接著他追問弗伊布斯：“我倒是沒去過別的哨兵監(jiān)獄——別的監(jiān)獄也建成這樣嗎？”
弗伊布斯沒回答，他轉過身。任務完成，他可以離開了。
那個哨兵撇撇嘴，大概是覺得這個年輕的S級真是傲慢。不過，就算弗伊布斯回答他，他也不能說實話，他不能對外人透露第九區(qū)是什么樣。
他覺得他長大的地方，也是這樣。
*
他把刀刃劃進果皮，轉動蘋果，紅色的果皮被他削下來。果皮擦過他的虎口，是涼的，果肉的汁水蹭到他的皮膚上。破開果肉的顆粒讓這顆蘋果的氣味變得更加濃郁。所有這些觸感都讓他很煩躁。
……弗伊布斯？正在為她自己準備晚餐的黛安娜關心地“看”過來。你不用削……我一會自己來吧……
不。弗伊布斯回答。好多次他看見黛安娜差點削到自己的手。
沒有好多次！就兩次……而且沒有削到！黛安娜抗議說。
他沒有放下刀和蘋果，他開始正念，平復心中的煩躁。黛安娜見狀，也就不再繼續(xù)堅持讓他放下了。
自從他被指出他在任務中傾向于做冒險決策讓自己受傷后，他就再也沒受過傷了。他有意識地避免冒險決策，避免讓戰(zhàn)斗（如果有的話）拉長。他讓別人受傷，讓別人去死。讓黛安娜去同情別人。
我真的在渴望這個嗎？他想。一開始，他憤憤不平地覺得統(tǒng)計結論是錯的，數(shù)據(jù)是巧合，那些任務就是很難不受傷�？墒呛髞恚_始注意這個問題后，他發(fā)現(xiàn)：他的確有那種傾向，任務遇到情況，他下意識想做些讓自己受傷的行為。控制自己不這么做，每一次都毫發(fā)無傷后，他感覺到了煩躁。
……我在渴望黛安娜同情我？
弗伊布斯？……你想要疏導？
不，沒有。他回答。我很好，你吃完飯再說。
果皮全都削下去了，他把刀插進果肉，切。切果肉和切肉的感覺不一樣。和切開皮膚的感覺也不一樣。蘋果的氣味也和血的氣味很不一樣。
弗伊布斯？！
我沒事。他回答。
機器把它的工作重復成千萬次都不會出錯，但哨兵呢？重復幾次就疲憊不堪，需要向導來清理一下他們精神里的垃圾。人會出錯，這是他走出第九區(qū)，旁觀圍獵那次學到的最重要的知識點。人會出錯。
弗伊布斯！放下——
我沒事。他告訴黛安娜。他繼續(xù)想：為什么？為什么他會喜歡受傷之后被黛安娜那樣同情的感覺？這是一個多么簡單的問題啊，他輕而易舉就想出了答案——因為那令他有種正被她愛著的感覺。黛安娜關心他，讓他舒服，可以說是被他們的制造者們要求要這樣。但黛安娜同情他，絕對不是。感情是沒法按照要求從心靈里浮現(xiàn)出來的。正念，深呼吸，放空自己，可以讓感情淡去，消失。但是反過來——讓感情出現(xiàn)——
弗伊布斯！聽說我——
人不應該思考自己。要去思考外在，不要思考內在。向深探究自己的潛意識可能會探究出一些你一點也承受不住的東西。如果說，他無意識地尋求自傷就是為了體驗這種被愛的錯覺，他這段時間的心里無時無刻都存在的那種煩躁就是因為失去了體驗這珍貴錯覺的機會，那……
弗伊布斯，回來！
可是，被黛安娜同情的感覺很好啊。喜歡被她同情，感覺自己像一個人，她也像一個人。不過更喜歡的是……
弗伊布斯�。�！
他終于從神游狀態(tài)里被拽回來了一點，然而剛一接觸現(xiàn)實，精神立刻又被強烈的嗅覺刺激占滿——好濃烈的血的味道。如果說這是黛安娜來月經了的話，味道好像有些不太多，而且太濃烈了些。黛安娜哭了。黛安娜為什么哭？紙巾呢？他想不起紙巾在哪里了。
他抬起手，用手指去擦黛安娜的眼淚，發(fā)現(xiàn)他的手在她臉上留下了紅色的印跡。這是什么？
好的，弗伊布斯，放下……
放下什么？放下刀。放下什么刀？他手上沒有拿刀��？
她刺進來了。好迅速，好粗魯。為什么。他做了什么事讓她很憤怒嗎？不過……他喜歡這樣。為什么黛安娜總是不會惹哭他，總是他在弄哭她呢？其實把她弄笑他也很熱衷，但不知道為什么大部分時候他都是把她弄哭了，而不是把她弄笑了。
黛安娜現(xiàn)在對他破涕為笑了。她在親吻他。她好像還在疏導他？她不是應該在給她自己做晚餐嗎？她是什么時候坐到他腿上的？
是晚餐已經吃完了嗎？是的。所以我們在疏導？是的。你想做愛嗎？是的。
可是套不在這里。
不……弗伊布斯……別動……你可以，我正在吃避孕藥，你可以……
但是避孕藥有失敗的幾率……我們體外吧。
好的，弗伊布斯，我們體外。現(xiàn)在放松……聽著我的聲音……跟著這種感覺回來……
跟著這種感覺。什么感覺？她正被他抱在懷里。她的大腿根的皮膚很柔軟。他的陰莖蹭過她的陰蒂和陰唇，那感覺很可愛。她把他涂濕了。喜歡。喜歡像現(xiàn)在這樣，被她呼喚，被她包圍，被她纏繞，被她觸碰，被她擁抱，被她吻。最后，他蹭著她的小腹射精。他一直覺得她的小腹很漂亮……他……
他干了什么？
弗伊布斯喘著氣看著黛安娜臉和衣服上紅色的血跡。他抬起手，看到自己手掌和手腕上的傷口，好像視覺提醒了他注意，他才終于注意到，原來這里一直在痛。
你神游了。黛安娜說�？赡苓�……還狂化了……我不能確定，你的癥狀不典型，需要——
不要告訴他們！他說。然后他意識到，不行，這是大事。他普普通通的削蘋果，結果……不，應該說是正念失敗，他頭一次正念失敗，沒能成功清空思緒而是讓自己神游了……
黛安娜也說，應該報告，他應該接受精神衛(wèi)生方面的檢查和專業(yè)幫助。他也知道他應該。要弄清楚他是怎么失敗的，然后杜絕下次再犯……但是……
厭惡，抵觸。那些量表，那些對談。詢問，探究心靈深處的秘密。也許還要讓別的向導來插他的腦子。也許就是雷古拉，雖然她不擅長安撫，但很擅長挖掘秘密。也許還要停掉任務，停掉現(xiàn)在的生活�；氐诰艆^(qū)長住一段時間——那些有單向玻璃的房間——
好了，放松，弗伊布斯！黛安娜讓他看著她。接著，黛安娜告訴他：我不會讓你被關回去的……我們瞞下來……我們自己找出來為什么失敗，杜絕下一次……
她再次吻他，擁抱他。她把他的那些情緒帶走，把手掌上的痛苦帶走。雖然沒有性來輔助，但在這樣的擁抱里，他感到結合更緊密了。他們進入到了那種狀態(tài)里，深度結合，好像融為一體。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
是的，黛安娜希望他舒服。為什么他要認定那只是因為他們的制造者們的要求？
是的，黛安娜同情任何人的不幸。但她對別人的同情和對他的同情，真的是一樣的嗎？
他為什么一定要認為，他感覺到的是被愛的錯覺呢？和他那種強烈明晰的渴望與沖動不一樣的感情，就一定不是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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