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娘笑著給她盛湯:“笑姑爺對你好呢!
徐千嶼欣慰外祖父接受了沈溯微,又擔(dān)心亂七八糟刁難叫他心寒,道:“他是很好,又弄這些做什么?”
觀娘嗔道:“想摘走我們家的花,坐個(gè)冷板凳,吃兩碗夾生飯算什么,他心里也清楚,你瞧姑爺?shù)耐耄缘酶筛蓛魞,再給他三碗他還吃!
“小姐別擔(dān)心,我和老爺都是過來人,心里有度。咱們家雖沒有大本事,卻不畏懼他是什么神君,但總得將你托付一個(gè)良人,我們才能瞑目。”
徐千嶼鼻子發(fā)酸:“你們不必將我托付給誰,我如今已經(jīng)入道,自己就挺好的!
觀娘頷首:“看來當(dāng)日讓你去仙門,果然比人世好,小姐長大了。”
卻聽“咣當(dāng)”一聲,水微微放下碗,冷冷地同觀娘道:“我可以走了罷?日后你將飯菜送進(jìn)我房間,像這等宴席,我便不參加了!
說完她便起身離席。觀娘自知冷落水微微,忙道:“小姐說哪里話……”
“你站住。”徐千嶼從身后喝止她。
水微微站住了,但沒回頭,只留一個(gè)瘦削的背影。
徐千嶼道:“我還沒追究你的責(zé)任,你倒拿喬起來!
水微微冷笑回身:“你說說,我有什么責(zé)任?”
“你真不覺得自己有錯(cuò)?”徐千嶼道,“我將你帶到仙宗,將你治好,結(jié)果你引洛水過來,家里人差點(diǎn)給你害死,你還沒錯(cuò)?你若是別人,我早動手了!
“呦,你現(xiàn)在教訓(xùn)起我來。”水微微道,“你入仙門了,這是我家。我想探尋真相,是我自己的事,我們就是死了和你有何干?我要你救我了?”
觀娘連忙勸止。
從前水微微瘋著也就算了,徐千嶼心底難以接受她清醒了,還是視她如陌生人的樣子。今日水微微坐在席上和她一起吃飯,她受不了自己因此對這個(gè)女人抱有一絲幻想。
水微微越是冷漠,她越不甘心,越想質(zhì)問:“你到底是我娘嗎?你管過我一次嗎?你這樣討厭我還將我生下來?”
“難道是你娘就得愛你?我的人生只為你活?”水微微亦大聲道,“我還沒怨你,就因?yàn)橛心悖瑲Я宋业囊簧!?br />
徐千嶼向前一步,觀娘一把將她摟住,示意水微微快走。觀娘緊緊抱著她,直到她身上的顫抖平息下來。
“走罷,小姐!庇^娘輕嘆一聲,牽著她,“今兒是好日子,我們到外面去喝酒!
后園的水池上有一條小舟,泊在夏日的荷葉間,躺在上面能看見夜空中的星斗。徐千嶼幾乎聞不到荷香,因?yàn)樗难蹨I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其實(shí)我早知如此,不過就是不甘心。”徐千嶼折下一朵荷花在手里把玩,“你和外祖父已經(jīng)給了我許多愛,不要她的也沒什么干系。我也長大了,不需要人哄著!
她今日才頓悟,世上的生身母親并不一定都是愛孩子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母親的愛。她恰好就是不被愛的那個(gè)。
升元嬰時(shí)她也從金鯉那里明白,人生在世多有求不得,若執(zhí)念太重只會被困在籠中,只有接受才能放自己自由。
她將花盞一傾,把里面的小蟲放歸水里,接過觀娘遞來的酒一飲而盡。
自此以后,她只當(dāng)水微微是個(gè)陌生人,從她的生命里割舍。
“小姐,你知道嗎?”觀娘忽然說,“你未足月就出生,那一日,微微小姐出外買東西遇刺。那飛劍扎在肚子上,郎中說,劍有毒,傷了母女兩個(gè),放在尋常人身上早該滑胎了。你還能活下來,是個(gè)奇跡。一定是你太想活,你的母親也太想讓你活!
“當(dāng)時(shí)梅子和家丁都死了,微微小姐挺著肚子,忍著宮縮的劇痛,一路流血,走了一里路,跌跌撞撞走回家里。她這一輩子?jì)缮鷳T養(yǎng),沒受過任何苦楚,我們都不知道那一路上她是怎么忍過來的!
“在你沒出生前,她曾經(jīng)拼盡全力保護(hù)你的性命。這就是你的母親,為你做的全部!
徐千嶼杯停著,聽得入了神。
她想到洛水的夢境中,她見過水微微懷孕時(shí)的樣子。水微微曾在集市上給她挑選過玩具。正如觀娘說的,水微微并非什么也沒有做。她對她有生恩,可能那便是全部。
徐千嶼看著天上圓月,心中變得很平靜,仿佛得到了開解。
觀娘與她碰杯,一齊看著蒼穹內(nèi)的星斗,又聊了些近年的事情。
當(dāng)年與她同齡的丫鬟小冬,如今已嫁給了松柏,有兩個(gè)孩子,離開水家在南陵自立宅院。小冬想回來見千嶼,但水如山不許,又叫徐千嶼早日回蓬萊去。
“老爺說,你是入道的人,凡塵太重影響你道途。幾年回家看一次,已經(jīng)夠了!
觀娘如今跟她說話,不像是對孩子,更像是兩個(gè)惺惺相惜的女子,親密無間地躺在一處。徐千嶼道:“我見到你年輕時(shí)的樣子,很是漂亮。觀娘,你做我的丫鬟之前,是什么樣的人?”
酒至半酣,觀娘從容笑道:“小姐既然問起,我可以給你講講我的故事!
“正如你想的,我當(dāng)年曾是畫舫上的妓子,掛牌有十五年,什么世態(tài)炎涼沒有見過。年紀(jì)大了,便成了最低賤的奴仆,主人對我非打即罵,也是那一日在船上,遇見你外祖父,他是上船來談生意的行商。他看不慣人打我,就用所有的銀錢,給我贖了身!
“當(dāng)時(shí)我心里很害怕。我想,他花這么多錢,買我一個(gè)年老色衰的妓子要干什么?他是無利不起早的商人。難道他想把我賣到更可怕的地方?難道他想我給他生孩子,可我早就毒壞了身子,不能生了。 ”
“誰知到了外邊,他將身契和身上幾枚盤纏遞給我,說‘你走吧’。我不敢相信有這樣好的運(yùn)氣,就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他身后,結(jié)果看著他走到了茫茫的江邊!
“后來他才告訴我,他在外面行商,夫人準(zhǔn)備的銀子賠得一干二凈,還欠了外債。無顏面對家中妻女,心灰意冷,就想投江尋死,贖買我只是隨手。他想著自己要死,錢也沒用了,不若臨死之前最后做樁好事!
“我跟著他,他就死不了,他怎么趕我,我都不走。我對他說,你既然贖了我,那我便是你的人。你要去街上賣藝,我?guī)湍銖椙伲荒阋プ鲲,我(guī)湍愫兔;你若是回家,我就做你家里的丫鬟,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你的孫兒就是我的孫兒。生意我不會做,我只知道,兩個(gè)人相互幫襯,總是比一個(gè)人強(qiáng)!
徐千嶼聞言震動。
觀娘笑笑道:“我們兩個(gè),就拿著那幾枚盤纏,從江邊賣草編螞蚱開始,走南闖北,花了幾年時(shí)間,一點(diǎn)點(diǎn)賺回了本!
后面的故事,徐千嶼已很清楚,外祖父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觀娘做了家里的丫鬟總管。
她返身無言地抱住觀娘。因有觀娘在,她便不擔(dān)心家會散,外祖父孤單。
觀娘笑著從她肩上捉下一枚信蝶:“該回去了,姑爺?shù)燃绷。?br />
沈溯微這幾日就宿在徐千嶼的閣子內(nèi)。徐千嶼拿著荷花從窗戶翻進(jìn)來,坐在妝臺前小心地將茉莉花耳墜放進(jìn)木匣內(nèi)。
她忽然看見旁邊放著一個(gè)匣子,打開一瞧,又是冰凍的花苞:“你又做新耳珰了!
沈溯微“嗯”了一聲,坐在床邊睨著她:“我見你今日好像不開心!
“我是不高興!毙烨Z躍到床上,將荷花塞進(jìn)他手里,拉下帳子,攏住滿帳的清香,“外祖父給你說什么?”
“他叫我別告訴你!鄙蛩菸⒛弥苫ㄩ]閉眼,徐千嶼在后面扒他的衣裳。
他也沒怎么掙扎,任她脫下來。徐千嶼給他上完藥,也沒給他穿回去,而是欣賞他的背面。手指順著肌肉的起伏,摸到腰線。還小心地湊近聞了聞。
她的鼻息湊噴在身上,沈溯微瞳孔一縮,反手將她手腕攥住,徐千嶼用了點(diǎn)手勁掙扎:“我就想聞聞,你身上什么味道!
“是什么味道?”
“皂角味,很清潔的味道。”她心想,這樣干凈的人就被自己玷污了,不免既愧疚,又有些興奮。也不知怎么想的,輕輕咬在他背上。
沈溯微將她扯過來,抱在懷里,他上衣沒穿,帶著劍意的熱氣隔著薄薄的襦裙透過來,徐千嶼不免頭昏腦漲,恍惚中道:“你的魔氣都聞不到了,心魔是不是沒了?”
沈溯微一停:“還在,只是與我的身體融合得更好了!
徐千嶼確實(shí)沒感覺出師兄入魘之后,有什么分別。他現(xiàn)在和沒入魘之前幾乎完全相同,玩笑道:“師兄,你若是做了魔王,我便跟你去魔界吧。”
沈溯微神色變了變。
徐千嶼已轉(zhuǎn)開話題:“你怎么將敗雪放進(jìn)后腰的?”
“敗雪原本是大混戰(zhàn)時(shí)妖王的一根骨刺所化,所以也能變回骨刺。劍君練到道君的修為,萬物為劍,身體也可作劍鞘,所以能放進(jìn)去。”沈溯微解釋。
徐千嶼聽得極感興趣:“妖王為何拿骨刺化劍?”
“還想聽?”
徐千嶼點(diǎn)點(diǎn)頭。
這些事都是他做道君的百年中偶爾聽聞的軼事。經(jīng)歷幻境后,道君的記憶和他才完全相融。
然而那一百年大約因?yàn)橥纯嗪湍魂P(guān)心,記憶混沌,碎成一片一片。沈溯微陷入沉思,仔細(xì)地搜尋一下相關(guān)的記憶。
“妖王與妖后聯(lián)姻之日,分別掰斷自己身上一根骨刺,化作寶劍交換,作為定情信物。另一把劍便是伏龍,留在妖域的劍冢!
等他拍著她后背講完,徐千嶼已經(jīng)靠在他身上睡熟了。
沈溯微無聲地將她抱在懷里,單手抱緊了些。伸出一只手,手掌在空中化為燭焰一般的黑氣。
他的魔氣確實(shí)變得非常淡,因?yàn)榻?jīng)歷幻境,他已完全成魔。他就像曾經(jīng)的魔王謝妄真,化為人身時(shí),普通修士是嗅不到他身上的魔氣的。
他輕輕打開徐千嶼頸上的芥子金珠,內(nèi)里躺著一片閃爍的冰匙,是從雪妖身上來的。
徐千嶼和徐抱樸在門口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仙家拼湊天梯要的最后一枚冰匙,就在徐千嶼手里。她沒打算交出去。
此時(shí),他感知到院中傳來一股帶著銳意的劍意,很熟悉,是徐冰來。
第175章 苦修之末(二)
沈溯微正要起身, 被徐千嶼一把挽住手臂,便停住了。他手裹上衣裳,抱著她重新躺下去。
沈溯微撫過她小巧的鼻梁和眉眼, 手掌落在面頰上, 便幾乎將她的臉全遮住了。徐千嶼睡著時(shí)很纏人, 有種無辜的孩子氣。她與水微微的爭吵,他都聽見了,很難想象這樣的人,也有人會忍心殘忍地將她拋下。
他垂眸捻訣, 以極薄的一層冰霜覆上荷花,令花香持久,隨后將帶露的荷花放在她枕邊, 閉上眼睛。帳內(nèi)只見依偎的一雙人影。
若有人找麻煩, 就叫他來吧。
徐冰來的劍氣徘徊在外。過了一會兒, 徐千嶼睜開眼, 分明清醒至極,她小心地從師兄懷里鉆出, 笨拙地幫他蓋一蓋被子,拿起劍跳窗出去了。
正趕上徐冰來尋著縫隙跳進(jìn)來,兩人“咣”地相撞,直將徐冰來撞得向后踉蹌幾步, 他看清來人, 無語至極, 捂著鼻子輕叱:“毛毛躁躁像什么樣子?”
徐千嶼亦捂著臉, “誰讓你偷進(jìn)我房間的?若是不想驚動其他人就小聲些!
徐冰來坐回墻垣, 徐千嶼腳尖一點(diǎn), 追著他坐在他身旁。
“離我遠(yuǎn)些, 太近了令人害怕。”徐冰來迅速伸出玉尺,徐千嶼生生一歪,兩人落在兩邊,隔開一段安全距離,無言地對視。
叫徐千嶼的劍氣一撩,徐冰來吸一口氣,咳起來,身上白袍抖得像蟬翼,雪白脖上青筋浮現(xiàn),驀地吐出一口血。見徐千嶼一雙黑黝黝的瞳子驚異地盯著他看,徐冰來掩著唇一笑,道:“你怕什么?”
“你怎么樣?”徐千嶼盯著他道,“師兄說你只剩筑基修為,可是真的?”
“是不是筑基,你感覺不到?問什么廢話!
“我筑基時(shí)可沒有動不動就吐血!
在徐千嶼心里,便宜爹原本很有些仙氣,忽略脾氣的情況下,一般人會被他的外貌唬住。但他此時(shí)瘦削蒼白,像發(fā)光的幻象,仿佛一碰便會潰散,令人深感不妙。
徐冰來仰頭看向月亮,眼中竟隱隱有些笑意:“生死有命,都是尋常!
徐千嶼沒有笑,雖然徐冰來對她不怎么樣,她也沒多喜歡徐冰來,但她面對離別,仍覺心情沉重。
徐冰來見她低下頭不說話,長發(fā)沉靜地披在身后,心中一動。這個(gè)野丫頭也不知什么時(shí)候,就從小貓樣長成人樣了,看著看著竟也順眼了。
“凡人常說,人之將死時(shí)會看到走馬燈。昏迷時(shí),我想起一些事!毙毂鶃硇θ莸诵,“我曾經(jīng)對你不住,沒擔(dān)起一個(gè)爹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甚至連一個(gè)師尊也沒有當(dāng)好!
他自以為將徐千嶼帶進(jìn)宗門,就是對她好。殊不知那些夢境中,徐千嶼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用希冀又失落的眼神看著他牽走陸呦。
直到她獨(dú)自死在外面,沈溯微抱回她的骸骨,他方知道這孩子的氣性如此之大,但也晚了。
他在自己的閣子內(nèi)給這個(gè)薄命的女兒立了一個(gè)小牌位。午夜夢回時(shí),望著那個(gè)牌位,總感覺那簾子后面還有人跪著,等著見他。
不過這些徐千嶼都不知道了。她死時(shí)甚至不知道,偏心的師尊就是她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