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聞到了她身上的血?dú)狻?br />
修士, 還是少女的血,若是不加處理,會吸引其他魔物的注意。沈溯微裁下披帛, 以他在北商宮生存的經(jīng)驗(yàn), 像掩蓋秘密一般快速地將傷口纏住。
徐千嶼見他幫她包扎, 有些心軟。他梳得繁復(fù)的發(fā)髻上, 垂掛的金絲隨著動作晃動,她游神想, 這么一看,北商宮的首飾挺好看的。她用手指勾住金絲,還順手摸了摸那烏黑的頭發(fā),綢緞一般冰涼的感覺殘留在手指上。
沈溯微不喜被觸碰, 尤其是女裝的時候。他起身時, 一手輕拂開徐千嶼的手, 另一手摸向她的腦袋。仿佛在問, 我這樣模你, 你高興嗎?
還挺有脾氣。
徐千嶼蹙眉, 卻任他摸。師兄從前就喜歡摸她的發(fā)髻還有后腦勺。
她的發(fā)髻飽滿而微翹, 沈溯微的手一頓,失禮地沒有挪開,而是將整個發(fā)髻都慢慢感知一遍。
鏡中趴著睡覺狐貍少女的景象浮現(xiàn)在心頭。
沈溯微生著長睫的眼睛微睜,滾圓的黑瞳似乎亮起一抹神采。
我見過你。
他在心里說?墒撬囊曈X一直沒恢復(fù),單靠摸不能確定。
蒼白瘦削的手指停頓在她發(fā)間,再往下一些,就可以摸到她的面龐,就能真正知曉她長什么樣。
可是朔月公主的衛(wèi)隊跟了上來,為首的那個見兩人的樣子,老遠(yuǎn)便覺奇怪:“大膽奴婢,見朔月公主怎么不行禮?”
沈溯微神色一轉(zhuǎn),將徐千嶼推開,立刻轉(zhuǎn)身往宮道上去,衛(wèi)隊跟了上來。
片刻之后,枝杈被劍氣搖晃,衛(wèi)隊的甲胄摩擦聲無聲消失。他感覺左手邊添了一人,放輕步子陪他走著。他的瞳子一轉(zhuǎn):“你還敢跟來!
化作侍女的徐千嶼好奇地觀察著手中北商宮的燈籠,聞言只是輕輕笑了一聲。
少女帶著傲然和狡黠的笑,和她身上若有似無的甜香,都攪動沈溯微的心緒。他道:“你連衛(wèi)隊的人都能殺掉,你的修為似乎很高!
難怪這幾日北商宮的人越來越少。她一個仙宗的小弟子,就能做到這樣的程度嗎?
“我就是修為很高!毙烨Z道,“你日后會比我更厲害的!
沈溯微頓了頓,大殿門口燈籠模糊的光團(tuán)將他拉回現(xiàn)實(shí):“可是今日父皇會來。他身懷火靈根,會些道法,還能調(diào)遣闔宮會法術(shù)的人。而且每逢宮宴時,他都會殺人取樂,你還要跟著我嗎?”
打的就是他,徐千嶼心想。她撣撣衣裙:“誰叫你把我的兔子扔了,我總得跟著你,叫你賠我!
原來那日塞進(jìn)他手中帶絨毛的東西,是兔子。
“……”沈溯微張了張口,“我去宮殿內(nèi)找,看它還在不在原處。若是沒有,我賠給你!
兔子肯定不在原處了。
徐千嶼上次就將它收回境中,今日說說不過是逗他一下。但她看見沈溯微真的在席間摸索,忙將它取出來,無聲地放在他手邊,兩石案的夾縫中。
“找到了!鄙蛩菸⑸裆凰,將它取出來。
“多謝你。”徐千嶼卻沒有離開,抱著兔子坐在了他身旁。
她的裙擺壓在他的黑色宮裝上,沈溯微面上的浮紅無法褪去,他自知容易叫人看出端倪,飲杯中酒加以遮掩。
闔宮入魔,原本的歌舞樂司,又是一派群魔亂舞,偶爾有舞女將絲縷黑氣探到他面前。原本此時,他都會極為緊張。但今日徐千嶼坐在他身邊,將黑氣削斷,他變得異常安心:“你要做的任務(wù),在這些人之間嗎?”
“不在。”徐千嶼給他添酒,“你不必?fù)?dān)心,到時我會出手的!
沈溯微長睫垂下。明知他要等的人不是她,他還是問道:“你有名號嗎?”
就算是萍水相逢,日后若有命找人,也好留個念想。
“蓬萊仙宗,內(nèi)門四弟子,徐千嶼!
沈溯微正要說話,嬉鬧的舞女們一哄而散,原是北商君進(jìn)來了,落下一個戴冠冕,穿袞袍的影。
原本她們不至如此害怕,但沈溯微也鴉雀無聲中感知到了不妥。
北商君身上魔氣和血?dú)獗韧6家獫庵兀谥羞在咀嚼什么。
看起來,北商君身邊替他整理衣襟的人已經(jīng)被他吞噬了,他的衣服穿得歪斜,上面還殘留著貴妃的衣裙的碎片和血跡。
自那日他抱著貴妃回寢殿后,就沒人再見過貴妃,此時大家猜到了貴妃的下落,心頭戰(zhàn)栗。
他已經(jīng)獸性大發(fā),不辨親疏。就連最受寵的貴妃,都已殞命在暴君手上,其他人還能活命嗎?
北商君周身散發(fā)著濃郁的魔氣,瞥來的雙目像被墨染,不見眼白。
沈溯微神色一變,立刻推著徐千嶼的手:“快走!
今日的危險不同尋常。
徐千嶼動也不動,她自然不能走。她知道今日就是沈溯微殺十余魔這一天,是他夢魘誕生之日,她必須得留下。
北商君遠(yuǎn)遠(yuǎn)地坐下。他生出觸須,已經(jīng)無法坐直,歪斜地滑坐在椅上,噴出像野獸一樣焦躁的鼻息。朔月公主和侍女的小小拉扯落入眼中。公主身邊的小侍女,很香,令他的鼻翼動了動。
小侍女神色如常,公主臉上的表情卻有些僵硬。她很緊張,這時看起來愈發(fā)不像朔月,朔月隨貴妃膽大,并不怕他。他無端想到另一個人:
明明很怕,卻強(qiáng)裝平靜的明霞公主,也有這樣緊繃而倔強(qiáng)的側(cè)臉。
他定定地盯著沈溯微,片刻之后,身影憑空到了沈溯微身邊,又將旁邊的舞女嚇得消散了。
“你不是朔月吧,你身上怎么總是有沈落的味道?”他俯下身,半是恐懼半是篤定地說,“上一次我就覺得你不對勁,說。是你,你是那個家伙?那個殺父弒母的孽障!”
沈溯微籠罩在魔氣中。他年紀(jì)太小,不能分辨這一詐,不能自控地顫抖起來,只覺讓他最恐懼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恐懼之后,便是冰涼的絕望。到最后也沒等到母親讓他等的人,什么大道成仙,亦如鏡花水月,都沒有以后了。
他知道有些事無可奈何。但來塵世一趟,拼盡全力仍為草芥,活得甚是憋屈,這種情緒,就像冰層下的滾動的沸水。
他抬眼,手心握住了一簇青焰,青焰是冷的,就像他浸在冷汗中的青白的面色:“你說對了,我就是來索你命的。”
因?yàn)椴桓市,這一點(diǎn),他無法聽母親的。
北商君見他出手,身形暴漲,徐千嶼按住沈溯微,手上劍光一閃,斬斷了暴君抓過來的手臂。
她的劍極快,極利落,一手抓著沈溯微,挽個劍花,劍氣將桌上數(shù)個玉杯激起,如天女散花,擊碎的瞬間便將魔氣退散出去。
北商君消散時一聲長嘯,衛(wèi)隊像潮水一般涌從門窗和屏風(fēng)后涌進(jìn)來。人人舉起盾牌和劍,如一只豎著尖刺的鐵籠將兩人圍在其中。
劍刷然出鞘。徐千嶼踏案而起,沈溯微原本坐著悶聲不吭,忽而將她一拽,徐千嶼沒想到他如此單薄的身體,居然力氣這樣大,直被他拽下來壓在懷里。
他抱住她的瞬間,帶著兇氣的劍光像炙熱的流星落下,卻全都改變軌跡,乒乒乓乓繞過他們,撞到別處。
徐千嶼感覺到他身子輕輕抽搐,明白過來,是他無意中覺醒了判官的神通。她摸向他的手,他的手掌攤開,手心有一簇青焰,徐千嶼令袖中奪魂鞭竄出來,卷成杯子,迅速將青焰“吸”走了。
“哎,你瞧?”她說,“沈溯微,你睜眼看看!
沈溯微感覺大殿的風(fēng)極為安靜,穿堂而過,拂動他的發(fā)絲,他不知自己是死還是活著。有沒有到了陰世。
她的手覆在他腰上,那里全是溫?zé)岬难,那是那些傷痕的來由?br />
“哥哥!彼謴埩藦垼行o措,放柔了聲音,“我把他們都?xì)⒘。?br />
沈溯微雙眼睜開,他想起自己沒有告訴她名字。
徐千嶼被他壓得蹙了蹙眉,隨后感覺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臉上,緩慢且執(zhí)拗地?fù)徇^眉骨,隨后是顫動的眼睫,鼻梁,臉頰,嘴唇,然后忽而停住不動了,眼底的陰影靜謐。
她跟他幻想的一樣。
一瞬間,水家小姐,狐貍少女,師妹,一張張嬉笑怒罵的鮮活的臉,伴隨著一股憐意,盡數(shù)回到腦海。
這陰暗可怖的大殿,亦然隨夢境破碎。
面前視野清晰,跪坐在地黑裙的公主注視著紅裙的少女。
“醒了嗎?”徐千嶼拉他起來,一劍斬碎夢境,“隨我走吧!
踏出夢境,兩人身形恢復(fù),徐千嶼的手忽而被人牽緊,沈溯微一把將她摟進(jìn)懷里,兩人呼吸交疊在一處。她嗅著他身上熟悉的氣味,生出無限后怕,將臉頰更深地埋在他衣襟中。
然后腦袋被掰開,沈溯微吻住她的唇,他吻得太癡纏偏執(zhí),似想確認(rèn)她的存在,令她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心中卻異樣地踏實(shí)。
沈溯微停下道:“看看傷!
“沒事……就是被洛水咬了一口!毙烨Z聽到自己上氣不接下氣,尷尬地閉了嘴。看他將衣帶解開,將魔氣吸走,重新幫她纏好傷口,隨后將她背起來,將她手中敗雪抽走。
“我的劍,別拿走呀。”徐千嶼兩手空空,便覺不安。
“別用這把劍!睌⊙┰谏蛩菸⑹种锌s小,變成巴掌大,徐千嶼眼睜睜地看著他將劍置入后腰,有些驚呆了。
“會疼么?”
“不會!
原來他從謝妄真那里取回敗雪后,并不如夢境中一般將敗雪給了鏡中幻影,而是直接將它放在自己身體中。
因敗雪一直在他體內(nèi),才會在夢境中讓她拿到,破除洛水的境。
光華落盡,兩人眼前便是一處死海,黑漆漆的,腳下是白骨和殘骸。
“剛才這里不是黑的!毙烨Z奇道,“是一處無色海,里面有很多泡泡,泡泡里都是夢境,怎么變成這幅模樣了!
正說著,沈溯微便踩到了干癟的泡泡皮,像什么東西褪去的卵殼。徐千嶼看見滿地死寂中的劍影,伸手召喚,倒插在不遠(yuǎn)處的木劍“嗡”地拔出,回到她手上:“莫非我破了洛水的境,才把它弄成這樣。”
“你們兩個廢話什么,還不快點(diǎn)過來?”遠(yuǎn)處一聲輕斥。
黯淡的華光中,無真坐在不遠(yuǎn)處支撐著淺淺的結(jié)界。結(jié)界下并排躺著徐冰來、徐芊芊、水微微。
兩個女子倒神色如常,而徐冰來口角染血,臉色極為黯淡。
徐千嶼接過結(jié)界,讓無真能休息一下,眼珠還盯著徐冰來。沈溯微知道她懸心,扣住徐冰來的脈搏,道:“性命無憂,只是修為沒了!
“現(xiàn)在是什么修為?”
“筑基。”
“筑基?”徐千嶼以為自己聽錯了,徐冰來原來可是半步化神!
“他已經(jīng)跌到筑基很久了。”沈溯微凝神望著徐冰來,他跟著徐冰來長大,盡管兩人恩斷義絕,但他還是宗門中最了解這個師尊的人,“早在你進(jìn)水月花境前,他應(yīng)該就沒能順利升階,天雷直接將他劈回了筑基,他半步化神的修為是靠著‘天雷封神’的神通,強(qiáng)裝到現(xiàn)在的!
那時徐冰來非得讓他進(jìn)水月花境中將徐千嶼帶出來,選她入內(nèi)門,所說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腳,他便有所懷疑。
現(xiàn)在看來,是徐冰來算到徐千嶼會繼承天雷封神的神通,而這個神通,必要時可以有大用處,才一心將她拉攏到身邊。
沈溯微沒將這些告訴徐千嶼,只是道:“宗門內(nèi)兩派相爭激烈,若他僅有筑基的事情被太上長老知道,太上長老必然趁機(jī)殺他,所以裝也要裝下去!
要強(qiáng)裝半步化神,恐怕很辛苦吧。
徐冰來為了蓬萊仙宗嘔心瀝血。徐千嶼原本以為這是《宗門紀(jì)要》里恭維掌門的話,F(xiàn)在看來,竟然不假。她望著徐冰來黯淡的白色長發(fā),心中很復(fù)雜,看向水微微和徐芊芊,不由有些遷怒。
她給徐冰來渡了自己僅剩的靈氣:“便叫師尊好好休息吧!
“渡劫天雷這么厲害,能把人從元嬰劈回筑基!彼溃袄贤醢瞬皇且苍诙山賳?那我就許愿他被劈成煉氣好了!
“你真好心!睙o真玩著自己的手指,“此等軟弱怕死便可犧牲他人的人,不如許愿他直接仙途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