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姥姥認識的字不多，她沒上過學(xué)，也不怎么會寫字，包袱皮里面就裝了我初中時候的一個作業(yè)本，在封皮上寫——‘給楠楠的’�！�

  不認字的老人，瞇著眼睛捏著筆寫字，筆畫很直很正，沒有弧線，但只有’楠楠’兩個字，寫得橫平豎直，撇捺都干凈。

  她是摹了于錦芒作業(yè)本上的名字，也只有這一個“楠”字。

  于錦芒說：“我對不起她�！�

  她其實很少和路世安提起家里面的事情，現(xiàn)在大家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那些話也開始不再那般難以啟齒，也能緩慢地脫口而出。

  口袋中的手機響了，于錦芒看了一眼，沒有接。

  過了幾分鐘，又響，堅持不懈，大有她不接不罷休的氣勢。

  于錦芒終于接聽。

  是大學(xué)路世安。

  他得知于錦芒已經(jīng)退房，又去她學(xué)校中，沒有找到人，才打來電話。

  “……我來看看我姥姥，”于錦芒說，“沒別的事�！�

  大學(xué)版路世安說：“什么時候回學(xué)校？”

  “……也就這兩天吧，”于錦芒回答，“好了，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

  大學(xué)版路世安聲音聽不出情緒：“我只想知道你現(xiàn)在是安全的。”

  “……”

  于錦芒結(jié)束通話。

  她將手機放好，扭臉：“我剛剛說到哪里了？”

  路世安說：“說到姥姥給你織毛衣�！�

  “是，”于錦芒點頭，忽而笑了，“看，你后悔和我分手，現(xiàn)在就在一個又一個的平行世界中輪回；而我的后悔，是沒能陪姥姥度過最后的時間——你昨晚還和我說自殺的人會墜入阿鼻地獄，說不定我接下來也要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經(jīng)過親人的死亡——這是我的地獄。”

  路世安說：“我記得姥姥是正常去世。”

  “是正常去世，沒有病沒有災(zāi)，”于錦芒喃喃，“但是太突然了�！�

  太突然了。

  于錦芒和姥姥生活的時間最長，小時候父母忙，又要照看弟弟，于錦芒就和姥姥一直生活。小孩子懂什么，只知道在姥姥家瘋玩兒，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做錯事也不怕，反正都有姥姥給她兜著。

  她就是姥姥最愛的小寶寶。

  ——等后來被爸爸媽媽接回家，于錦芒看到家里多出一個弟弟后，她就隱約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是家里面最寶貝的那一個了。

  只有姥姥看她最珍貴。

  于錦芒第一年的考研失利其實并不是沒有好好讀書，而是考試前夕的風(fēng)寒，病毒性流感。從北京趕到戶籍地考試，饒是路世安再怎么細心照顧，也阻擋不了流感病毒的傳播速度。

  路世安大晚上跑出去買了治療風(fēng)寒的藥物，跑回來給她泡上喝，還是阻擋不住病毒對身體的損害，她在考試中因為身體不適而頭腦昏沉，導(dǎo)致英語和數(shù)學(xué)兩個重要科目嚴重失利。

  線一放出來，于錦芒的爸媽就開始趕她出去實習(xí)找工作，雖然最后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她“再來一年”試試，卻也會旁敲側(cè)擊地讓她去找點事情干。

  于錦芒不想花錢去考研自習(xí)室，她現(xiàn)在沒有任何收入，二戰(zhàn)的壓力已經(jīng)足夠大，更何況還有學(xué)校那邊催她們快快找實習(xí)工作簽三方——否則，等臨近畢業(yè)的時候，學(xué)校導(dǎo)員開始輪流出動，找她們談話。雖然不至于拿報到證“威脅”她們?nèi)ズ鸵恍┖献鞯钠髽I(yè)簽三方協(xié)議、好提升學(xué)校的就業(yè)率，但也會各種談話聊天施壓。

  那時候的于錦芒險些沒抗住，尤其是越到畢業(yè)的時候，導(dǎo)員叫了她們宿舍里沒簽三方的人去談話——

  王亦欣早早找好工作，在北京實習(xí)，每晚加班到深夜，一周瘦了兩斤，她的三方協(xié)議在走流程；

  姚松月已經(jīng)通過地方銀行的筆試，輔導(dǎo)員在問了她、得知她地方銀行“有關(guān)系有人”后，也松了口氣，放她離開。

  只有于錦芒和貓姐苗裕，兩人都是考研失利，又都打算二戰(zhàn)——貓姐還想著今后考公考編，不肯放棄應(yīng)屆生的身份。

  輔導(dǎo)員苦口婆心、好話歹話說盡，也沒有勸得住二人，只好放她們離開，也是不開心的。

  于錦芒在家里一邊準備最后的答辯事宜，一邊重新溫書學(xué)習(xí)。她壓力大，學(xué)習(xí)安排得任務(wù)重，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夜晚睡不著覺，焦慮到會大聲哭泣。

  偏偏爸爸媽媽又指責(zé)她在家里光玩也不干活，不知道拖地，不知道擦桌子，不知道曬被子，她一天在家啥都不干，爸媽上班這么辛苦了，回家連個熱飯也沒有，也沒有熱水——

  于錦芒崩潰大喊：“難道我在家里學(xué)習(xí)也不算做事嗎？”

  ——不算。

  ——沒考好，又不出去工作，在他們眼中，就是啃老。

  他們大吵一架，于錦芒狠狠哭了一場，連夜打包好行李箱，第二天就去了姥姥家。

  不是躲清凈，而是她實在無法面對家長。

  路世安說：“我記得�！�

  是的。

  于錦芒吵架后同路世安哭訴了好久，哽咽著說自己想要去姥姥家住一段時間。那時候路世安還在青島，準備著答辯和畢業(yè)事宜。他順利地在秋招上簽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北京，某互聯(lián)網(wǎng)知名企業(yè)，開出的薪酬也不錯。

  只等著畢業(yè)后報道入職。

  隔了這么遠，路世安自然不可能過來安慰她。但他還是耐心地哄了于錦芒好久，說等答辯后就去她姥姥家來看她。

  于錦芒也說好。

  她也想讓男朋友見見姥姥。

  談戀愛這件事，于錦芒瞞得嚴嚴實實，沒有和家里人提起過；但在回姥姥家的這天，她和姥姥睡一個被窩，偷偷地說，姥姥姥姥，我談戀愛啦！

  姥姥笑瞇瞇地問，是怎樣的小伙子呀？家是哪里的呀？對我們妮兒好不好呀？

  大晚上，縫了幾塊布的蚊帳里，吊著一個呼呼呼努力吹冷氣的小風(fēng)扇，姥姥手里拿著一把大蒲扇，是一種植物葉子做的，邊緣的塑料封邊脫線了，姥姥就自己用布頭縫了邊，扇的風(fēng)又溫柔又舒服。燈已經(jīng)關(guān)掉了，于錦芒捧著手機點開，伸手趕走被光吸引來的小小小飛蟲，獻寶似地給姥姥看路世安的照片。

  姥姥笑開了眼，連聲夸這小伙子長得好看，咱們妮兒會挑人。

  倆人聊了好久，聊到于錦芒犯困打哈欠，老人也睡著了。

  路世安來看姥姥的那天，姥姥早早做好了飯，做了于錦芒最愛吃的熗鍋面條。于錦芒接到路世安電話的時候，面條還沒煮熟，姥姥蹣跚著追出來，叫她先吃了面條再走。

  “不行呀姥姥，”于錦芒說，“路世安沒來過咱們這兒，他不知道路。他已經(jīng)快下大巴啦，我去接接他，回來咱們一塊兒吃，好嗎？”

  姥姥笑著點頭說好：“那我等你們，再煮一碗�！�

  姥姥最后還是沒能煮上那一碗。

  于錦芒和路世安拎著大包小包回來，在廚房里找到倒在地上的姥姥。

  她年齡太大了。

  她死前還在磕雞蛋，打算給心愛外孫女的男友多做一個炒雞蛋。

  ……

  但于錦芒還是吃了姥姥給她煮的那碗熗鍋面條。

  就在一天后，姥姥的身體火化后。

  那么爽朗好脾氣的老太太，沒生過大病，見誰都是笑瞇瞇的，愛干凈，勤勞，嗓門亮堂，最后就一小罐，輕到于錦芒抱在懷中，難受地想姥姥怎么會這么輕，她一生就抱起過姥姥這一次。

  骨灰罐暫時停在家中，爸爸媽媽在外面商量著怎么辦葬禮。

  暑天里，于錦芒一個人躲在廚房，狼吞虎咽地吃鍋里已經(jīng)變味兒、餿了的面條。

  那是姥姥給她煮的最后一碗面。

  第27章 回憶  地下室愛情

  后續(xù)自然相當慘烈。

  姥姥的過世突然，大家都以為她會很健康長壽，包括于錦芒。前一天晚上，她還在喜滋滋地和姥姥商議著，等她二戰(zhàn)成功上岸后怎樣怎樣，男朋友現(xiàn)在的工作，以后……

  那時候的于錦芒絕沒有想到，原來姥姥的以后就只有一天了。

  甚至還不到一天。

  于家寧和莊素梅連夜趕來，第一件事先是把于錦芒罵了一頓，過后又客客氣氣地同路世安聊了幾句。

  也聊不了什么，這的確不是適合見父母的時候。

  老人忽然離世，雖然說是喜喪，但也免不了各種波折糾葛。過了七天才做喪事，在鎮(zhèn)上擺席，請嗩吶班子�，F(xiàn)如今還吹嗩吶吹笙簫的人不多了，畢竟倡導(dǎo)一切從簡，結(jié)婚的新人都愛去酒店里請司儀擺酒席，不再搞什么流水席；而喪事也倡導(dǎo)從簡，不像之前，還要請幾個班子過來吹吹打打，送老人去西天。

  現(xiàn)在這個嗩吶班子也是快要解散了，就在姥姥家門口，搭起了臺子，那天下起了小雨，從上午九點吹到下午一點，天氣還沒完全回暖，臺上幾個四五十歲的人，被凍紅了一雙粗糙的手和臉，賣力地吹拉彈，看臺下空無一人，只有幾個人遠遠地躲在屋檐下看幾眼，又離開。

  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互動，也沒有誰在意他們吹什么，彈什么，唱什么，只有朦朦朧朧的小雨。

  在于錦芒幼年的記憶里，不是這樣的。婚禮是熱鬧的，葬禮也是熱鬧的。請來戲班子或者跳舞唱歌的，哪怕是熟到不能再熟的《百鳥朝鳳》，也能引來一大伙人站在臺下仰臉聽。小孩子嬉笑著你跑追我趕，吵吵鬧鬧，搶喜糖喜餅，或者葬禮上看那么多、高高的紙扎的花車和花圈……姥姥粗糙的手牽著玩累了的于錦芒，哼著歌哄她。

  “小巴狗，戴鈴鐺，杠啷杠啷上集上……”

  “姥娘，我要是死了，是不是也給我扎這么大這么漂亮的花車�。俊�

  “呸呸呸，”姥姥笑，“瞎胡說，咱們妮兒能活一百歲，扎什么花車？等咱們妮兒結(jié)婚，姥姥給你摘花，摘棉花，套被子，做嫁妝，歡歡喜喜當新娘……”

  姥姥沒有活到一百歲。

  她去世那年，距離她八十八歲生日只差兩天。

  葬禮結(jié)束后，一家人終于回淄博市區(qū)。姥姥的墳?zāi)购苄『苄�，就一個小土包，埋在莊稼地里，于錦芒摸了好幾把土，濕漉漉的，又拔了周圍的小草，跪在墳?zāi)骨�，深深拜一拜�?br />
  重新回到家中，果不其然，父母開始找她“算賬”。

  一是不太滿意現(xiàn)在的男朋友——父母雙亡，孤零零一個人，沒有親戚幫襯，也沒有什么依靠。想要她們分手，但又不想做“拆散兒女的惡父母”。一邊拉不臉面狠心下手拆，一邊又天天講路世安的不好，嫌棄他如今是孤兒一個，嫌棄他沒有高薪工作，嫌棄他長得太白凈太好看起來很花心不牢靠。

  二來，還是不喜歡她繼續(xù)讀書考研，讀書讀書，讀的書太多，“都把腦子讀傻了”！姥姥葬禮上，那么多親戚她也不知道招呼，平時見了人也不知道吭聲……

  于錦芒又哭了一天，哭到眼睛都紅腫了，最后又狠狠同家人吵了一架。

  這一架是真的把積怨都吵出來了。

  弟弟于某龍讀高三，住校，葬禮結(jié)束后就被班主任催著回去上課了——一開始，他們班主任都不想批這個假，意思是老人都過世了，他倒沒必要趕在這時候回家——后果是于某龍氣憤到在班級上和班主任爭執(zhí)一場，令班主任惱怒異常，還是父母趕過去賠禮道歉才算結(jié)束。

  于錦芒吵的不是這個。

  路世安已經(jīng)走了，她在同父母爭執(zhí)，辯論。

  “咱們家現(xiàn)在的房子，是你們花錢買的，我什么都不說，”于錦芒大聲，“但你們?yōu)槭裁粗辉诜慨a(chǎn)證上寫我弟弟的名字？”

  于家寧臉上掛不�。骸澳憧纯丛蹅冞@兒，誰家結(jié)婚不是先緊著兒子？咱們家沒那么多錢，要是真有錢，真能輕松買得起兩套房子，我也給你一套……”

  “好話誰不會講，”于錦芒說，“我現(xiàn)在也能說，我要是有錢，我就買三套房子，全寫你們名字——還有，如果你真的能買得起三套房子，也是有兩套留給我弟弟，另一個才留給我，是不是？”

  于家寧呵斥：“勝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