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斐望淮臉色微變，他緩慢地放下手，收回那袋桂花包，幽幽地觀察起她。
楚在霜面對他犀利眼神，全程卻相當(dāng)坦然，閑散地倚靠石欄，仿佛就是隨口一問，像在談?wù)撎鞖獍泔L(fēng)輕云淡。
漫長寂靜里，有什么東西無聲發(fā)酵，由于她的拒絕分崩離析。一直以來，他們像共踩一塊板，能夠保持相安無事，全靠各自收斂鋒芒，默契回避彼此不認(rèn)同的部分。
現(xiàn)在平衡被打破。
她甚至推測他會惱羞成怒，向來傲氣的人突然遭遇冷待，沒準(zhǔn)要吐露不少尖酸之語，或者當(dāng)即沉著臉拂袖而去。
但她突然沒心情配合，也并不想顧及他情緒。
或許她就是故意的。
令人意外的是，斐望淮沒有發(fā)惱，望著平靜的楚在霜，臉上非但沒掛寒霜，反而莫名其妙笑了。
他最初只有眼角含笑，接著如冰雪消融，春風(fēng)就拂過五官，笑意在面龐上蔓延，甚至要用修長手指遮掩，才蓋住翹起的唇角。不是彬彬有禮的假笑，就像看到前所未有的新鮮事，控制不住地流露諸多情緒。
楚在霜眼看他樂不可支，懵道：“你笑什么？”
“你在生氣么？”
她當(dāng)即一怔。
他見她不言，便越發(fā)篤定。
原來她也沒法坦蕩說是朋友，原來她也會露出這種表情。
他最初誤以為她識破，轉(zhuǎn)瞬卻從話中品出什么。明明還沒有達(dá)成計劃，心底卻泛起隱秘滿足，涌現(xiàn)一絲異樣的竊喜，甚至領(lǐng)悟她總招惹他的緣由，領(lǐng)悟她想從他臉上看到什么。
她想看到那點恨，有恨的話，就會在乎。
而她現(xiàn)在終于開始恨了。
第七十二章
“為什么要生氣？”
他再次發(fā)問，語氣更平穩(wěn)，宛若不緊不慢的獵人。
楚在霜聽聞此話，心臟驟然加快，像被識破秘密，又見他笑意盈盈，驚覺自己落入柔韌絲線編織的密網(wǎng)。這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受，就像她曾挑動他怒火，現(xiàn)在換他來進(jìn)攻自己。
他在模仿以前的她，挖掘她的不滿，揭開她的秘密，驗證她的在乎。通過這種手段，妄圖占據(jù)上風(fēng)。
興之所至，步步為營，肆意掌控對方思緒，從中感到心滿意足。
這是一場博弈，誰先泄露情緒，誰就失去先機。
“我沒有生氣�！背谒钗豢跉�，她面色平和，坦白道，“我很少有憤怒或難過的情緒�！�
不得不說，她真是沒心沒肺，明明方才還動容，頃刻間收起表情，又變回往常大方的伶俐模樣，好像什么都影響不到她。
但他不想看她這樣。
他想要看別的。
斐望淮凝視她良久，手中仍握著紙袋，追問道：“你不要這個，那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就給什么？說得好像我張嘴，你都可以給一樣�！�
“為什么不可以？”
明明連離島都私自決定，現(xiàn)在倒裝出一副好脾氣。
她眉尖一挑，故意刁難道：“我要你身上值錢的，拿走你打架的扇子，或者你的寶石項鏈，看你還可不可以。”
斐望淮聽她賭氣，他輕笑一聲，索性伸出手：“那你自己來取�！�
晚風(fēng)中，白袍青年長身玉立，沾染著夜色涼意，如瑩潤生輝的玉。他眉眼浸染笑意，現(xiàn)在朝她抬起手，像徹底敞開懷抱，任由對方予取予奪，蠱惑她更靠近一些。
不是沒有過身體接觸，只是絕不像今夜，是他刻意布的局。
斐望淮倚在石欄邊，似乎頗有耐心，靜候她過來。他注視她的目光格外專注，甚至配合地張開雙臂，由著她主動過來探尋。沒準(zhǔn)魅生來狡猾，他只有一半血脈，也精通于用外表惑人，主動交出權(quán)力，以此進(jìn)行勾引。
然而，即便知道他的把戲，她還是忍不住走近。
微風(fēng)拂過，鼻尖嗅到一些松柏清新，是她多年熟悉的味道。銀扇被別在他的腰后側(cè)，以至于她只要伸手去拿，恨不得就要將彼此摟入懷里。
她的指尖微頓，沒有摘取銀扇，順著輕薄蕓水袍游移向上，掠過布料下繃緊的肌肉，留下蜻蜓點水的痕跡。
斐望淮察覺她動作，身軀驟然僵硬，后背卻仍挺直，轉(zhuǎn)瞬稍微放松，沒抗拒她觸碰。他不由嘲諷自己，明明要引她入局，卻率先亂了手腳。
反觀她倒大膽得多，手指好奇摸索，像在四處試探，最后落于幽藍(lán)寶石，以及他領(lǐng)口的小片溫?zé)岬钠つw。
她柔軟指腹不經(jīng)意蹭過鎖骨，眼看對方的喉結(jié)上下微動，更品嘗到一種新鮮體驗。向來高傲的人不再出手，好像真的完全交出自己。
她抬起眼來，再次詢問道：“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或許夜晚是他的主場，她朦朧間回憶起什么，同樣是月華漫天，同樣是清輝寒夜，只是那時他們被礁石相隔，用瀑布的水聲壓抑住心跳，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離得近，他更沒任由她索取。
有一瞬間，她都想脫口而出，那要他可不可以。
但嘴唇微動，卻沒說出口。
月色溶溶，氣息交纏，半遮半掩的話語，虛虛實實的試探。
雙方對視時，呼吸都錯拍。
過于貼近的距離，過于明艷的顏色，就算沒有再近一步，某種旖旎情愫被微涼的風(fēng)一吹，彼此吐息在方寸間交融，反而在心尖越發(fā)灼熱，恍惚間竟如柔和綿密的吻。
斐望淮眼看她睫毛顫動，他瞳仁極黑，目光卻下移，落到潤澤的唇，忽然嗓子干澀。
真是作繭自縛。
他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只是多年釀造出的愛恨過濃，以至于捕捉到一絲她的恨，曾經(jīng)壓抑的東西就騷動起來，連帶血脈中的某些欲念，促使他誘導(dǎo)她落入陷阱。
這一刻宛若停滯，他們都屏氣凝神，就像桌旁的賭徒，等待對方下一步。
她眼睛里盈滿光亮，最終還是眸光忽閃，率先低下了頭。
“就要這個吧�！�
窸窣聲響起，秘而不宣的情動也被打破，制止空氣荒唐流動的曖昧。
斐望淮手中紙袋被扯走，如遭當(dāng)頭棒喝，猛然回過神來。他不禁抬眼，只見她耷拉著腦袋，早就咬住一枚包子，以此回避他的視線，什么都沒有再多提。
失敗了。
即使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她依舊收放自如，只會被迷亂片刻。
懊惱、恥辱、羞憤，諸多情緒在血管亂竄，只讓他五臟六腑發(fā)麻，唯有心尖被針一扎，傳來切實的刺痛。
斐望淮面色平靜，五指卻攥得發(fā)白。他沉吟數(shù)秒，卻仍不死心：“就要這個么？”
她支吾：“嗯�！�
失落在胸腔內(nèi)回蕩，竟連痛覺都不再有。
他當(dāng)下心中冷笑，暗罵是自不量力，居然錯認(rèn)無心者會有心。
但或許這才是對的，她沒辦法離島，他必須要離島。
最擅長弈棋智取的她，也做出最理智的決定。
*
從天臺下來時，楚在霜已經(jīng)吃完桂花包，她明顯感到身邊人情緒不高，自己往常伶牙俐齒，現(xiàn)在居然難得詞窮，不知說什么緩和氣氛。
斐望淮：“回去吧，待會兒就快天亮，說好要到修煉場�！�
“好�！�
楚在霜跟在后面，她望著他的背影，亦步亦趨踩過對方腳印。
識海里，小釋仍在嘰嘰喳喳，氣惱道：[為什么不將他扣下？反正他都夸下�？�，說要什么都可以，就讓他不要離島！]
坦白講，她不是沒動過此念，用私心綁架他留下，只是理智占據(jù)上風(fēng)，終究還是沒說出口。畢竟這世間很大很大，沒道理為一份感情，必須得在島上停留。
所以到此為止，不該繼續(xù)戳破。
沉默在四周彌漫，兩人都沒再提天臺的事，如木偶般一步一步往下走。
腳下階梯平整，依舊盤旋環(huán)繞。塔壁沒有窗戶，唯有紅光瀑布，照亮塔內(nèi)空間，一切都靜謐，跟過去無異。
這是通天塔夜晚的常態(tài)，尤其現(xiàn)在時值門派大比，多數(shù)修士聚在修煉場，塔里更空無人煙，上來時都不見人影。
風(fēng)聲微起，隱有喧囂流動，好像就在樓下。
斐望淮停下腳步，他轉(zhuǎn)頭看她，蹙眉道：“你剛剛說話了？”
“沒有�！�
楚在霜一愣，心道他總不能聽見小釋聲音，接著就察覺一股浩蕩靈氣，好似從通天塔底層噴薄而上，連帶塔壁都被震得晃動起來，那是唯有高修才能帶來的戰(zhàn)栗。
[有人沖上來了！]
兩人臉色微變，都不知有何變故，當(dāng)即調(diào)轉(zhuǎn)方向，妄圖避開危險。
天旋地轉(zhuǎn)，塔壁搖晃，連帶識海被激得嗡鳴。
浦榮等人進(jìn)塔尋找靈契，猜到?jīng)]準(zhǔn)有機關(guān)陷阱，卻沒料到被繞后攻擊。
寂靜塔內(nèi)不見一人，卻有黑影從角落涌動。地面陰影如墨水般涌起，居然凝聚成一黑袍人。他猛然射出一道冷光，要不是浦榮心有所感，當(dāng)機立斷將同伴推開，恐怕郁冷萱血濺當(dāng)場，直接就被此招斃命。
花鏡碎片紅光之下，數(shù)道寒涼的冷光閃現(xiàn)，迫使黎暉殿修士出手。
神諭·逆卷！
清銳撞擊聲響起，郁冷萱擊落暗器，她怒視眼前四人：“什么人！？”
對方共有四人，皆被黑袍遮蔽容顏及體型，甚至憑空站于塔壁之上。他們?nèi)缤岷陉幧乃髅�，虎視眈眈地盯著黎暉殿修士�?br />
荀楓：“我們只是進(jìn)塔看看，就算是蓮華宗禁地，沒必要痛下殺手吧�！�
“他們不是蓮華宗弟子�！逼謽s忽感腳腕被縛，他連忙低頭查看，只見數(shù)縷黑影纏住自己，驚道，“不好，這股修為是……”
高修展開的化境！
有人用靈氣覆蓋塔內(nèi)空間，想將塔中人吞噬殆盡！
塔外，古袍男修面無表情地施術(shù)，漆黑陰影從草叢中鉆出，順著塔壁迅猛席卷而上，轉(zhuǎn)瞬就將外層染成炭黑，如同黑蛇般直沖塔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