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父贈。”我一字一句道。
這也是我在《圣朝通軼》這本書上看來的,大嬴的皇上對皇子公主稱呼自身,都叫“皇父”。
元卿沒有回應(yīng)。
“當(dāng)然,那時我還不能確知你是誰,”我說,“后來在瑞臨,我特意問了問,才知道皇帝有八子一女,和你年紀(jì)相仿的,有四人,但據(jù)說三位皇子都在暗中爭權(quán)奪位,我想,應(yīng)該不會有一邊修道一邊密謀奪位的,那就只剩一人了!
屏風(fēng)后長久無話,半晌,傳出一聲嘆息。
“知道你聰慧,我本該更小心些。”
“小心不小心的,見了如今這陣仗,我也能明白,”我說,“都道玄衣軍是蒼州的府兵,一個道人,地位再高,又如何能隨便調(diào)動府兵?”
屏風(fēng)后又是一陣沉默。
“草民白有靈,懇請與寧安公主一見!蔽乙还,拱手對著屏風(fēng)說。
過了片刻,屏風(fēng)后面的人站了起來,施施然走出屏風(fēng)之外。
“你還真是不知禮數(shù),”她的聲音柔和了許多,有了女子的意味,“尋常人這樣見我,可都是要下跪的!
我眨眨眼!澳阋切枰蚁鹿,我也不是不行!
寧安公主笑了!澳阄抑g,不需如此!
她已去掉了道袍和冠冕,如今一身錦繡華服,一頭烏發(fā)盤成秀髻,上戴著精巧的金飾,和曾經(jīng)的道士樣貌大相徑庭,言語也柔和了些,只是眉眼間還留著從前的英氣,提醒我她還是那個元卿上人。
“公主為何要假扮道士?”我問。
“不是假扮,是真的修道,”寧安公主輕聲說,“這是我爹爹的主意!
“皇帝讓你進道觀的?”我訝異。
“我不愛深居宮中,總鬧著他要出去見世面,”公主說,“可身為公主,也沒什么地方可去,他便叫我以道人之身,在世間行走。而世人對男子又總高看一些,做個乾道人,可經(jīng)歷的事會多一點!
“他就不怕你遇險嗎?”我又問,“你要捉妖除鬼,還在寧安應(yīng)對疫病,萬一有個閃失……”
“你爹爹和娘親讓你下山,不也不怕你遇險么?”寧安公主道,“與其以保護女兒的名義把我一直收束在他身邊,我更歡喜他放任我以身犯險!
好像也有道理。
“女扮男裝,應(yīng)該很累吧?”我問。
“還好,”公主說!盁o非便是要多加小心,別暴露身份,原本除了身上的區(qū)別,女子同男子,也沒什么不同的!
“上清觀觀主知道么?”
“觀主知道,”公主答,“但我爹爹命他對我嚴(yán)格以待,我倒是也沒受過觀主多少照拂,其余人等,知道我身份的,除了父皇和他倚重的兩三位朝臣,便也只有謝將軍!
“謝將軍?”
“謝守愚,”公主道,“蒼州建寧衛(wèi)指揮使,玄衣軍便是他一手操練,合兩千余人,乃是本朝最鋒銳的一支騎軍,單論起來,江南江北能和玄衣軍匹敵的,也就只有北人的鬼騎!
她說的這些我大半都不懂,只好先記在心里。
“我們坐下說吧,”公主說,“你我,還有九枝,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就不必拘謹(jǐn)了。你也別把我當(dāng)公主看!
她引我落座,又嫌屏風(fēng)橫亙在屋中礙事,竟然擼起袖子,把屏風(fēng)推到了一邊。
“煩死了,”她拍拍手,“我原本打算就這樣見你,下人們都不許,說不合規(guī)矩,我見我的舊友,有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的?”
我看著她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在屏風(fēng)后原先擺的椅子上坐下。
“聽說,你見過我大哥了?”她問。
她大哥,那應(yīng)該就是大皇子了。
“這你也知道?”我睜大眼。
“我有眼線,”公主神秘一笑,“或者說,不是我的眼線,是謝將軍在蒼州布的暗探,你自客棧一被帶走,消息就送到他那邊了。”
“將軍認(rèn)得我?”我越來越吃驚了。
“他當(dāng)時還不認(rèn)得,”公主說,“他只是覺得奇怪,我哥為何要特地去客棧帶一個小姑娘走,后來他想到我對他提起過,寧安疫病時,有名女子幫了大忙,就差人來問了問我!
“他為何會和你聯(lián)系緊密?”我問,“剛剛你說,朝外之人,就只有他知曉你的身份,他手下的兵也會聽你差遣,這不合常理吧?”
我雖然不懂這些事,但我也明白,這些官員、將領(lǐng),都是一個人管一個地方的。
寧安公主平日里都在梧州宣陽一帶,和蒼州中間還隔著個平州,這怎么說都有些奇怪。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寧安公主皺起眉頭,“我離宮前,我爹爹把謝將軍召到京城,兩個人不知說了些什么,總之最后我爹爹說,以后謝將軍會關(guān)照我的一舉一動,叫我有難處都找他,也許,是謝將軍在這三個州府中都有些勢力?”
我沉心靜思,沒說話。
“既然謝將軍這么有手段,”我想起來,“那大皇子同我說的話,公主也都知道了?”
“那倒是不知道,”公主說,“我大哥雖自負(fù)狂傲,做事還是很小心的。”
我想這些事應(yīng)該說給她聽,就把在瑞臨城時,大皇子和我說的那些話、一并他南下的目的,都告訴了寧安公主。
“原來是這樣……”公主沉吟道,“我就猜他這么大陣仗南下,肯定不是治水患這么簡單!
“他知道公主修道的事嗎?”我問。
“你別叫我公主了,”寧安公主擺擺手,“我本名柳云卿,入觀后,觀主取了’卿’字,才叫我元卿,以后你就喊我云卿吧!
我也不和她客氣,點點頭。
“大皇子叫什么?”我順勢問。
“云瞻,”云卿道,“我二哥叫云橏,大哥長我七歲,二哥長我三歲,你方才提到的三位皇子,還有一個是云弈,是我弟弟。不過外面?zhèn)麇e了,我大哥和二哥確實是毫不遮掩想要皇位的,但云弈素來只愛花鳥魚蟲,皇位他絲毫不放在心上!
“所以,大皇子知道你在修道嗎?”
“他大概是不知道,”云卿說,“我爹爹對其他人說的,都是我一直在梧州養(yǎng)病,估計哥哥們也不操心這些。反正我一介女流,對他們總歸沒有威脅!
“你和他們,不太親近?”我猜道。
云卿點點頭!拔液驮妻哪昙o(jì)相仿,虛長他一年,自幼都是一起長大,同他關(guān)系更好一些!
“那三皇子現(xiàn)在何處?”
“弟弟在云州,梧州西北,我爹爹嫌棄他不求上進,把他派去邊關(guān)歷練了,”云卿笑著說,“結(jié)果聽說他在那邊還是一樣,還養(yǎng)起了駱駝……”
提到三皇子,云卿眼神更柔和了,看來他們二人關(guān)系確實不錯。
“二皇子呢?”我又問。
“二哥?二哥在唐州最東邊的衛(wèi)所,”云卿說,“他是真的心向戎馬,自告奮勇要鎮(zhèn)守邊關(guān),還想著厲兵秣馬,打回江北去,建功立業(yè),我爹爹私下說他不知天高地厚,最后只給了他一個都指揮同知的官位,好歹打發(fā)他!
我聽著,又默默在心里記下。
“你問這些做什么?”云卿問我。
“也沒什么……”我說,“就是覺得,多了解一些,以后可能用得上!
“我大哥還同你說什么了?”云卿有些警覺。
“他……”我遲疑一下,“他想讓我歸入他麾下,替他做事!
云卿立刻坐直了身子!澳愦饝(yīng)了么?”
“那肯定沒答應(yīng),”我趕緊說,“我就是個捉妖的,只想和九枝四處走走,走完了就回山了,讓我摻和進廟堂里,不如殺了我。”
云卿仿佛松了口氣。“沒答應(yīng)就好……”她說,“我大哥行事狠辣,不近人情,你心性純良,聽他差遣,我怕你會變成和他一樣的人。”
嗯,這一點我倒是見識過了。
我看屋里氣氛有些緊張,就故意大咧咧地向后一靠!鞍,他還說以后要給我官做呢,可惜呀,當(dāng)官應(yīng)該能拿不少錢吧?”
“給你官做?”
“對呀,他說他給皇帝,哦就是你爹爹,提議朝廷要廣招女官,日后我就是開天辟地第一人!
云卿的神情突然變得微妙起來。“他真這么說的?”
“怎么?”
云卿沉下眼,笑了笑!斑@話,原本是我對爹爹說的。”
……?
“那他豈不是——”
“貪人之功,”云卿嘆口氣,“倒很像是他的作風(fēng)!
“那意思就是,”我捋了一下,“最初是你向皇帝提的,要招收女官,皇帝給他兒子說了,大皇子就拿這件事來唬我?”
“不只是招收女官,”云卿道,“首先是明令民間,適齡女童必當(dāng)入學(xué)讀書,家中有難處的,各州縣設(shè)立公塾,由朝廷劃撥賦稅承擔(dān),然后是開放科考,女子只要愿意的,都可投身科舉,若遇家人阻攔,可向縣衙提告,朝中特設(shè)按察使,專行監(jiān)督!
她頓一頓,又說:“最后才是按考錄的結(jié)果,擇優(yōu)入仕,做不到官的,只要過了歲試,也可以是個秀才,起初可能按男女分別入榜,過些年,女子讀書的漸漸多了,水平相近了,再公平錄取!
我聽得大為震撼,想不到她思慮如此周全。
“這樁事,我同爹爹反復(fù)商議過多次,他原打算待時機成熟,交由內(nèi)閣首輔上奏,推行下去,只是……”
云卿眼中露出悲慟。“只是爹爹等不到這一天了!
“何意?”我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爹爹他……”云卿低下頭,“駕崩了!
第36章 云卿(二)
我一下站了起來。
九枝本來聽得昏昏欲睡,嚇了一跳,險些從椅子上跌下去。
“這……”我瞠目結(jié)舌,“什么時候……”
“半月前。”云卿黯然道。
“怎么死的?”云卿面前,我也顧不上什么禮數(shù)什么避諱了。
“壽終正寢,”云卿說,“爹爹他……這兩年身子一直抱恙,我也想著待有時間,提請回京城探望,結(jié)果被各類事務(wù)絆住,還未成行,爹爹便……”
她長嘆一聲,面色看不出悲喜。
“這么久了,為何各地全然不知?”我睜大眼,半個月,要公告天下,怎么也夠了吧?
“是爹爹的旨意,”云卿說,“他留了遺詔,早交給司禮監(jiān)保管,明令他駕崩后,朝中嚴(yán)禁外傳,秘不發(fā)喪,龍體遷入皇陵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