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破(中)
三
我沒防備,連退幾步,撞上一側(cè)的山壁。
九枝也被震退到我旁邊。看我摔得狼狽,他氣急了,扭頭就要和神君拼命,被我死死拉住。
背上有些痛,但我覺得更多的,是憤怒。
“你有這么大本事,”我對不破神君說,“就該出去看看不破山現(xiàn)如今的模樣!
“同我無關(guān)!
“山上有人在豢養(yǎng)毒物,整座山都被妖氣侵蝕了!
“同我無關(guān)!
“有關(guān),”我說,“就因為你躲起來不聞不問,眼下山外的城池都在遭殃,可能還會播散更遠——”
“我說了同我無關(guān)!”不破神君圓睜雙眼喊道,“這座山是安是危,山外人是死是活,我全不在乎!我都把自己封印在這里了,就不能當我死了,放過我嗎?!”
我直直瞪視著她,片刻,嘆了口氣。
“你究竟遇到了何事,能否告訴我?”我問。
“告訴你有什么用?”山君冷笑,“事已注定,無可更改。你還是走吧,別再煩擾我了!
“我要知道事情緣由,才決定走不走!蔽艺f,“你若不說,我就是和你打一架,也要把你拖出來,扔回地上去!
我握緊雙拳,祭起一道強大的法印!拔乙哺冶WC,你打不過我!
不破神君怒目以對,但似是因為看了出來我并無戲言,她漸漸收斂了怒意。
“你二人自己看吧!”她一揚手,一片薄薄的霧氣把我和九枝裹住。
三年前,寧安城。
秋織錦是在上元燈會上,第一次遇見張伯遠。
那一年她剛十五歲,在攤子前看人畫糖畫看入了迷,待反應過來,已同家人走散。
尋路的時候,巧撞在他身上。
一個翩翩少年,一個溫婉少女,四目相對,就把各自都納進了心底。
歸家后,織錦日思夜想,如何都忘不掉他。
教她驚喜的是,過不幾日,伯遠家里,便登門提親了。
可秋家是大戶,和張家天上地下,門不當戶不對,這門親事,織錦爹娘自然沒有同意。
鬧過幾場,織錦自知拗不過父母,于是常假借出游,同伯遠私會。
二人情意漸深,也終按捺不下年少熱忱,做了大膽的事。
張伯遠要入京趕考,臨行前一日夜里,丫鬟在墻邊搭上了梯子,他翻墻而過,入了織錦深閨,由是一夜纏綿,天微明時,織錦才和他依依惜別。
伯遠立誓,等他高中,做了官,便八抬大轎,迎娶織錦進門。
有這句話在,織錦堅定不移地等了他兩年。
起初每月都還能收到伯遠的書信,大概得知他近況。時光推移,書信卻漸漸少起來,到后來,竟斷了,只有去語,沒有來言。
織錦暗中托人打聽,方知道伯遠已是進士出身,還傍上了貴人,有望做庶吉士,是大好的前程,又更生盼望,只待伯遠衣錦還鄉(xiāng),和她結(jié)為連理。
可等來等去,仍舊沒等來歸人,反教她相思成疾,一病不起。
沒過幾個月,便撒手人寰。
她當自己要過奈何橋,正哭得昏天黑地,卻在橋頭見到了神仙。
那神仙自稱大盛元君,云說在人間曾受過織錦的恩情,特來報償。
織錦才想起來,幼年時,她在寧安城郊一片小湖邊,遇見一只受了傷的鸞鳥,她取了水喂給鸞鳥喝,鸞鳥便振翅飛走了。
這鸞鳥就是大盛元君,當年下凡捉拿妖怪,不慎失手,虧得織錦一口水,才緩回了氣。
她親入地府帶走織錦,收織錦當了徒弟,又提織錦做了不破山的山神。
從此,織錦不再是織錦,是不破神君。
可她還是記著伯遠,在山上閑暇時,便遠眺著寧安城。
她相信伯遠會回來找她的。得知她去世,伯遠該很傷心吧……也許伯遠終生不會娶妻了,不過他就算過些年再娶,她也不介意,有個女子照顧他也極好。
等伯遠百年后,她再去求師父,也給伯遠做個山君,一對山君遙相守望,不也是美事。
只是她最終等來的,是一封喜報。
張伯遠確成了庶吉士,經(jīng)貴人提拔,僅一年又破格入了內(nèi)閣,搖身為內(nèi)閣最年輕的輔臣。
他娶了貴人的女兒。
喜報傳至寧安,張家一夜間大富大貴,連秋家父母都要去道賀。
無人提起織錦。
畢竟,除了織錦和伯遠,還有那個丫鬟,再沒人知道這二人還有一段情愫。
而那個丫鬟,在織錦死后,也早不在寧安。
闔城歡喜,獨有一人悲痛欲絕。
織錦躲入不破山深處,哭了一天一夜,哭得山搖地動,百獸倉皇。
哭完,她走進一個山洞里,拿靈石將自己封印起來,陷入昏睡。
我和九枝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睡了月余。
“就這樣?”薄霧散盡,我還不敢相信我看到的事。
“什么就這樣?”不破神君不解。
“你就為了一個男子,把自己糟踐成這樣?”我無奈,“就因為他娶了其他女子,沒守著當初的誓約,你就心灰意冷至此?你當真以為他會娶你?”
“你這是什么話……”
“聽不懂么?”我冷笑,“直說吧,你那位伯遠,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娶你。”
“不可能……不可能!”不破神君喊道,“他上門提過親的,他同我約定過的!”
“他想娶的,是大戶小姐,”我說,“是你不是你,根本無所謂。他只要平步青云,一朝富貴,哪個女子對他有助益,他便攀附哪個女子,只是恰好遇上你罷了!
“你說謊!”不破神君周身顫抖,“伯遠不是這樣的!”
“一個尚不能許你來日,就拿走你女兒之身的人,你覺得是什么樣的?”我厲聲說,“他除了些空口無憑的允諾,又給過你什么?為何他走了兩年后,快將登科,忽然便不與你通信了?為何他毫無顧慮,順理成章便娶了貴人的女兒?你可有想過?”
“他……他一定是被迫的,”不破神君喃喃道,“對!他是被迫的!一定是貴人以入閣為誘,逼他成親——”
“你醒醒吧!”我越說越來氣,“若真是被迫,他會一封書信都不寫給你?是他自己想做庶吉士,入閣做輔臣,才和貴人一拍即合。冷落你,不過因為你對他已經(jīng)無用,還耽誤他的仕途!”
“別說了!”不破神君又流下了淚,“他不是……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我聽得煩了,兩步上前,一手拉住她胳膊!澳憬o我出來!”
剩余的石墻被我打破,不破神君跌下來,跪倒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
“你并不懂……”她哽咽著說,“你身邊有如意郎君,惜你疼你,我只是要一份如此的顧念,旁的我都可以不要,可我最想要的,卻偏棄離了我……”
“九枝不是我的郎君,”我說,“是神仙給我們指的婚配,我沒有求過。他名義上是我夫君,其實更如我的同伴,有沒有他的疼惜,對我而言并無分別!
我看了九枝一眼,九枝笑笑,以示我這樣說他并不介懷。
“我不稀罕男子的疼惜,”我接著說,“我自己會疼惜我自己,世間情愛,我知道是極好的,但我心思從不在這里。女兒當志在四方,可為自身求道,可為蒼生立命,自有大好天地去馳騁,為一個男子死去活來,不覺得自己眼界太短了嗎?”
不破神君仍舊只是哭,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出口。
“算了,你就在這里待著吧,”我說得倦了,不想再說了,“你如今的模樣,出去了也沒什么用,山上的事我自會處理,你要接著封印自己,也請便!
言罷,我轉(zhuǎn)身走上來時的路。“九枝,我們走!
“娘子,接下來,怎么辦?”出了山洞,九枝問我。
“回剛才那個坑去,”我咬著牙說,“先把那里的邪異除了,余下的回寧安喊元卿他們來,一個一個收拾!
太生氣了,我決定拿坑里的邪異消消火,一堆話都不會說的妖物,我還收拾不了它們?
但走出幾步,我忽又停住。
“誰在那里?”
我緊盯著左方一片林地,那邊有人。但奇怪了,九枝卻沒有先我一步察覺?
須臾,一名男子從林中走出來。
“太好了,我還以為遇上了妖怪,”他朗聲說,“還好是位姑娘。”
我沒急著回應,先打量他幾眼。此人眉目分明,生得英俊,身上所穿衣物制式,倒和在一字坊遇見的玄師靈真很相像。
“你是玄師?”我問。
“你認得?”男子笑得眼睛彎起來,“你也是嗎?”
我點點頭!澳闳绾卧谶@里?”
“我從云鳴山來的,”男子答,“上清觀差人快馬急報恩義堂,陳書了寧安城的疫病,堂主便派我來助道爺們一臂之力。”
“你一人來的?”
“堂里玄師大都散逸在外,堂主怕趕不及,先教我來了。”
他也打量一下我!肮媚锸悄囊恢У?我倒仿佛沒見過你!
“我是旁支的!蔽蚁肫痨`真之前說過的話,就拿來敷衍他。
“元卿上人會讓你二人進山,看來姑娘道行不凡,我都快被這山上的妖氣壓倒了,”男子朝我走近些,贊嘆道,“姑娘可查明什么了?疫病是從這山里出來的?”
“是,而且就在你眼前,”我說,“你看那邊!
男子轉(zhuǎn)身過去,一瞬間,我解下背上的桃木劍,伏身刺向他腰腹。
四
刺空了。
在我刺下的同時,男子向外飄了出去,桃木劍連他的衣角都沒沾到。他的步法極為怪異,輕盈而迅捷,我從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