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手指摩挲著劍柄，頭壓得很低，本來就稍長的額發(fā)遮住了他的眼睛。但加布麗爾不知為何，覺得他現(xiàn)在的眼神一定非常冷峻可怖。
“時機這么湊巧，是詛咒的幾率更大�！狈评怂固ь^，剛才身上的壓迫力瞬間收斂進去，他自嘲地苦笑，“如果真的是詛咒……我可就派不上任何用處了�！�
加布麗爾溫言安慰：“一定會沒事的……不管是艾格尼絲女士還是理查大人�！�
“但愿如此�！狈评怂购鋈谎凵褚荒＜硬见悹柣厣硗�，原來是特蕾莎等人現(xiàn)身，在他們身后，艾格尼絲躺在木擔架上由人抬出了平房。
菲利克斯握緊了拳頭。他看向走近的特蕾莎，神情還算鎮(zhèn)定：“您能通融，實在感激不盡�！�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布魯格斯原本應(yīng)該是科林西亞最安全的地方�！碧乩偕療┰甑睾袅艘豢跉�，“我們會一路隨行，防止中途公爵夫人身體發(fā)生什么狀況�！�
“那再好不過�！�
庇護所出發(fā)的一行人抵達里城的時候，從科林西亞神殿主座飛速趕來的神官們已經(jīng)行動起來，先一步對理查做了診療。還沒到日落時分，神殿主座和庇護所的神官們、還有與神殿沒有關(guān)系的醫(yī)官都得出了同一個結(jié)論：
令公爵夫婦雙雙倒下的是咒術(shù)。
正如魔物中包含守護人類的精靈，咒術(shù)本身并無好惡之分。但如果包含了施術(shù)者的惡意便成了普通人所說的詛咒。
據(jù)證言推測，理查身上的詛咒發(fā)動時間更早，但他強忍不適，直撐到午后才在書房中倒下。那時正巧是他無人打擾的靜思時間，如果不是伊恩等人求見闖入，根本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公爵身體有異。理查虔誠的信仰可以說是救了他一命，詛咒的效力似乎被他隨身攜帶的諸多圣物緩和，入夜不久，他已經(jīng)短暫地恢復(fù)清醒，只不過立刻又昏睡過去，即便之后再醒轉(zhuǎn)也無起床走動的余裕。
而艾格尼絲體弱，加上咒術(shù)發(fā)動時正巧在庇護所守護結(jié)界的保護之下，一旦離開那里就反應(yīng)更為強烈，雖然在神官驅(qū)邪之下已經(jīng)擺脫了咒術(shù)影響，眼下依然沒有醒轉(zhuǎn)。
這一晚的布魯格斯分外寂靜。
但不止一扇窗戶入夜了依舊亮著。而在燭光觸碰不到的黑暗之中，也有睡意尚未造訪的角落。
“這樣就好？”
“這樣就好�！�
“……”
“瞧瞧窗戶里的倒影，這可真是一張苦悶的臉啊。”
“……”
“不過，誰又能想到呢？”
“傷害我曾發(fā)誓保護之物也并非我所愿……你一定無法想象，我有多憎惡表里不一的自己。若真有神明在看著這世間，我定然會受神罰�！�
“未遂的罪神明會當作沒看見的。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神明真的在看著我們�！�
鐘敲過子夜，驚起一樹耽于太過靜謐的夜晚的烏鴉。
次日，公爵夫婦身上的高燒都退卻了。雖然公爵還無法一直保持清醒，但據(jù)神官所言，他已無性命之虞。這一消息令眾人都松了口氣。
對布魯格斯城的清掃與偵查同時展開。但神官們只在理查的書房中找到了施法殘留的氣息，除此以外，犯人甚至沒在城中留下半個魔法陣的印跡。這種時候傳言總是分外多，而其中又以南方多奇亞侯爵侵略科林西亞的陰謀一說流傳最廣。
再過一日，艾格尼絲身上因為詛咒產(chǎn)生的病癥基本消失殆盡。但她依然沒有醒來，仿佛沉溺于深深的甘美的睡眠不愿醒來。
艾格尼絲持續(xù)昏睡的第七天，布魯格斯再次騷動起來：
來了一位稀客。
由于公爵本人尚是抱病臥床之身，便由他指派的數(shù)名騎士代為迎接。伊恩是其中一人。
春日清晨的薄霧中，來客一行人的馬蹄聲循著布魯格斯城中錯綜復(fù)雜的水路，向通往里城的吊橋漸漸靠近。
伊恩的坐騎不太|安生，一個勁吐氣甩尾，令侍從手忙腳亂。伊恩長長吸氣又吐氣，伸手摸了摸愛馬的脖頸，自言自語：“情緒傳染給你，真是過意不去。”
來客未至，他們銀甲上的雪光已經(jīng)刺破霧氣織起的紗帳。在晨曦中，伊恩微微瞇起眼，盯著越來越清晰的人影。
來的只有四騎，當頭一人獨自前行，其余三人都恭敬地跟隨在一步后。
四人在吊橋頭勒馬，為首的高大騎士將頭盔爽快摘下。這是位三十歲出頭的男性，身上奇妙地融合了爽朗平和的氣質(zhì)與不容人置疑的威嚴。他甩了甩淡色的金發(fā)，才一邊禮貌微笑著，一邊看向布魯格斯的騎士們。
但伊恩知道，在對方露面之前，那雙藏在銀頭盔后銳利的灰藍色眼睛已經(jīng)迅速將迎接的眾人來回打量了一遭。所以，對方也確確實實地看到了自己。
伊恩策馬向前一小步，恭敬地垂首：“白鷹城的亞倫大人，歡迎您來到布魯格斯�！�
第017章 i.
明明應(yīng)該由伊恩帶路，最后卻不知怎么成了亞倫走在前方；雖然是兩人單獨相處，卻誰都沒有開口，像在進行一場等待對方先忍不住出聲的競賽。
－－眼下伊恩身處的便是這樣的狀況。
抵達布魯格斯之后，亞倫簡單向伊恩等人詢問理查的狀況后，便提出要去看望艾格尼絲。
“當然，我也準備了給公爵的慰問品，麻煩諸位替我先送去。伊恩卿，能請你為我?guī)啡グ衲峤z那里嗎？”就這么一句話，亞倫就點明了親疏順序，還理所當然地把前來迎接的數(shù)名騎士支開了。
亞倫行事向來如此。大約是作為未來族長被養(yǎng)育成人的關(guān)系，統(tǒng)領(lǐng)他人、行使權(quán)力、承擔責任于他而言就與呼吸一般自然。即便別有所圖，他也從不掩飾。
對這么一個人，伊恩懷著復(fù)雜的心緒。亞倫不僅擁有伊恩沒有的一切，哪怕在伊恩足夠引以為傲的人際手段方面，亞倫也更為高明。
太過完美的人是無法激起他人的嫉妒心的。就好比燭火企圖與太陽爭輝，毫無意義。
無心超越對方是一回事，心甘情愿地臣服是另一回事。不論是過去和現(xiàn)在，伊恩都不愿意向亞倫低頭。
“再這么較勁下去，只怕我和你一句話都說不成了。”亞倫率先打破沉默，卻沒有絲毫不甘之色。這坦蕩的態(tài)度反倒顯得伊恩斤斤計較。
“您想和我說什么？”
亞倫駐足，盯著伊恩的眼睛發(fā)問：“關(guān)于這次艾格尼絲身中的詛咒，你知道些什么？”
伊恩輕輕笑出聲：“您懷疑我是犯人？”
“那倒不至于，”亞倫上下打量了伊恩一番，“賜予你祝福的精靈沒有能力釋放那樣強大魔力�！�
伊恩露出防備的微笑：“那么您還想從我這里問出什么？”
“據(jù)我所知，你不僅是目擊者之一，還確認了她的身體狀況。那時候，你感覺到了什么？”
伊恩沒有立刻回答。亞倫知道的情況詳細到這個地步，等同承認他在布魯格斯有非常可靠的線人。
“我察覺艾格尼絲女士身上有詛咒，擔心理查大人的狀況，于是立刻回城�！弊詈�，伊恩謹慎地作答。
亞倫不置可否，只頷首：“原來如此�！�
兩人折入通向公爵夫婦居住的走廊。伊恩從未踏足城堡主人的生活區(qū)，左右觀察之間，他的步伐不禁放慢。而亞倫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便真的成了領(lǐng)路人。
“亞倫大人。”簡得到消息，早已等候在臥室門外，見到亞倫立刻迎上來。而后，她視線向亞倫身后落，看見與他同行的竟然是伊恩，不禁流露出驚訝之色。
簡在白鷹城時便隨侍艾格尼絲身側(cè)，對她與伊恩的關(guān)系并非一無所知，伊恩再次在布魯格斯出現(xiàn)之后，簡對他的態(tài)度總是頗為生硬。
“艾格尼絲怎么樣？”亞倫沒有立刻進屋，更沒有壓低嗓音，仿佛有意讓伊恩聽見這番對話。
簡眼下發(fā)青，顯然為了照料艾格尼絲無心休息，嗓音也有些沙�。骸斑�是昏迷不醒。您看－－”
“她會沒事的，我就是為此而來的。”平凡無奇的安慰之辭由亞倫說出來，似乎就有了額外的分量。
簡作勢打開房門，亞倫向伊恩一瞥：“請你在外稍等。”
這一等便是許久。伊恩原本就欠缺耐心，很快便開始仔細打量四周的陳設(shè)。連通臥室的這間狹長屋子名義上是主君夫人的會客廳，墻上懸掛著顏色依舊鮮艷的織毯，顯然是艾格尼絲婚后新布置的陳設(shè)。
四面墻上的掛毯連在一起，正好是一幅講述吉塞爾達傳說的敘事繪畫。
吉塞爾達的故事版本眾多，情節(jié)卻大都相似：出身苦寒的吉塞爾達一躍成為侯爵夫人，誕下一雙兒女。為了考驗受人敬愛的妻子，侯爵聲稱為了平息貴族們的不滿，他必須處死自己的孩子。吉塞爾達心痛欲死，卻依然遵從了丈夫的決定。
侯爵的下一個試煉更為嚴苛，他為難地表示貴族們不滿侯爵夫人出身貧寒，為了大局他必須與妻子斷絕關(guān)系。長于忍耐痛苦的吉塞爾達脫下華服與首飾，和來時一樣僅著單衣回到老父親身邊生活。
而這依然不是故事的結(jié)局。侯爵不久便要求吉塞爾達作為侍女為他再娶的婚禮做準備。吉塞爾達再一次毫無異議地接受了，甚至全心全意地祝福美麗的女孩與曾經(jīng)的丈夫獲得幸福。
在那一刻，侯爵終于滿意。他牽起“年輕新娘”和新娘身邊男孩的手，告訴吉塞爾達這其實是他們的孩子。他并沒有殺死他們，只是將他們送到遠方養(yǎng)育。故事的最后，吉塞爾達獲得了她失去的一切，再次成為了侯爵夫人，膝下還有一雙可愛的兒女相伴。
伊恩走近觀察織毯精細的人物臉龐。吉塞爾達溫順的眉眼栩栩如生。他與艾格尼絲一起讀過這個故事的某個版本。那時，他毫無保留地表達了對侯爵的厭惡，同時根本無法理解為什么吉塞爾達能夠接受一切虐待。
“也許一開始，哪怕是侯爵向她的父親提出要娶她的時候也好，吉塞爾達就從沒想過她真的能成為侯爵夫人�！卑衲峤z說話的口氣，宛如在談?wù)撘患煜さ礁械絽拹旱氖挛�，之后，她也的確罕見地表露了愛憎，“但是我不喜歡吉塞爾達。”
而僅僅數(shù)年之后，艾格尼絲必須天天在吉塞爾達的凝視下進出走動。這就是神明可憎的幽默感？不，也許這些掛毯與艾格尼絲并沒有那么不相稱。
她就是擅長忍耐、能夠接受一切的吉塞爾達。
僅僅是想到這點，伊恩就幾欲發(fā)笑。
除了掛毯以外，會客廳中舉目可見古舊卻昂貴的擺件。古樸的大理石胸像與精雕細琢的藍色玻璃花瓶并排，花瓶是空的；巴掌大的象牙盒子隨意地擱在古董蕾絲的裁片上，盒蓋被某位好奇的客人掀開了，卻忘了物歸原處，便露出里面發(fā)黃的兩顆珍珠……每一件物品都價值不菲，放在一起卻十分怪異。
這些東西很可能是前任公爵夫人、乃至于理查母親的遺物。艾格尼絲只是將繼承到手的他人之物盡數(shù)陳列，不增不減，借此徹底抹消了自己作為房間主人的氣息。
僅僅從屋子的布置之中，訪客根本無法推測女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
伊恩甚至很難想象艾格尼絲就在一道門后的房中沉睡。
如果她就此再也無法醒來……
這個念頭才冒出來，伊恩就強行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眼前的物件上，心頭之留下煩躁的余韻。
不知過了多久，臥室的兩扇門終于從中開啟。亞倫神情從容地走出來，身后傳出簡和加布麗爾絮絮的語聲，卻聽不清究竟在說什么。
亞倫反手將門闔上，微微一笑：“艾格尼絲已經(jīng)沒事了。奧莉薇亞制作的術(shù)式不可能不生效。”
伊恩往房中飄的視線被截在半途，他也不懊惱，只是配合地做出松了一口氣的模樣：“但愿如此�！鳖D了頓，他小心地試探：“也就是說，您已經(jīng)查明了艾格尼絲女士昏迷的原因？”
“詛咒這類東西對她精神上的刺激比身體上的傷害更大。她只是暫時迷路罷了。”亞倫這么說著，當先向外走，拋下一句，“能再陪我說兩句嗎，伊恩？”
伊恩默不作聲地跟上，與對方保持一步的距離。
在通向中庭的臺階前，亞倫止步。臺階前四處都沒有遮蔽物，即便有人想要偷聽也難。亞倫沒有回頭：“你為什么會在布魯格斯？”
這原本應(yīng)當是他再次見到伊恩時拋出的首要問題，伊恩以為對方錯過最佳時機便不會提起，不由愣了愣才答道：“我對圣地失去了興趣，公爵這里又恰好有意招兵買馬，機緣巧合，我就回到故鄉(xiāng)科林西亞了�！�
亞倫回身，神情平靜；伊恩下意識想去摸劍柄。
“那還真是巧合，”亞倫當然注意到了伊恩的小動作，嘲弄似地搖了搖頭，“但我不相信巧合。”
伊恩以沉默作答。
“如果你想要為手上的傷復(fù)仇，那么報復(fù)的對象應(yīng)該是我�！眮唫惐平氩�，口氣依舊平和，措辭卻辛辣起來，“在女性身上撒氣可不是什么光彩的行徑�！�
“您這是在警告我？”在亞倫的威壓之下，伊恩無辜地歪了歪頭，仿佛對方只是在開玩笑。
“不，我在威脅你�！�
伊恩垂眸，長長地呼了口氣。而后，他迎上亞倫的視線，笑容依舊無害：“您現(xiàn)在再說這些已經(jīng)晚了。如果當初您利索地將我殺了，那才是永絕后患�！�
亞倫淡淡道：“的確是我失策。沒想到那樣你都能活下來。”
伊恩垂頭低笑：“能得到您這樣的評價，那真是我的榮幸。”
對方話鋒一轉(zhuǎn)：“你究竟有沒有想過她為什么會放棄你？”
“當然，但我從她那里得到了答案。您讓她明白了離開家族庇護、被情人拋棄的女人會是什么下場。于是她放棄了。”伊恩以為這話會難以啟齒，但出乎意料地，他輕輕松松地就將艾格尼絲的原話轉(zhuǎn)述出來，不帶絲毫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