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那些混雜著懊悔和遺憾的記憶漸漸讓步,陶眠想起了顧園一生的前十六年。他記得少年舞劍的身姿,從薄露沾衣的清晨到飛鳥歸林的黃昏。他記得那條落滿山花的小徑,跟在他身后用衣服兜了滿滿一抱花的男孩,搖搖晃晃地走。他記得他們師徒之間每一次斗嘴,倔強的一狗說不過他,坐在高高的門檻上托著臉生悶氣。他記得剛剛學(xué)會說話的幼童,不會叫爹娘,第一個說出口的字是“陶”,因為村里的人都是陶師父、陶道長、陶仙人地喚他,耳濡目染,顧園也學(xué)會了。
最后的最后,他回憶起那個晴朗的午后,他抱著蘆貴妃急匆匆趕往溪邊,一只木盆順著溪流飄蕩著,來到他面前。
他抱著那懵懂的嬰兒,笑得見牙不見眼,說我的徒弟將來必有出息。
“歲月啊,去蕪存菁。到后來,怎么就全留下好的故事呢!
陶眠抬起手掌,緩而輕地?fù)崃藫犷檲@的墓碑。
陸遠(yuǎn)笛望著師父的側(cè)臉,不知是否因為細(xì)雨濡濕了衣衫,在她眼中,陶眠的輪廓都柔和了。
她想顧園何其幸也,即使世人遺忘了名震一時的青渺宗,他卻在這個人的心里占有方寸之地,與歲月等長。
“小陶,”她問,“你將來,也會這樣思念我么?”
思念一個貪婪的惡人,一個得寸進尺的人。
陶眠看了她一眼,說——
“我希望那天越晚到來越好!
罄無不宜,受天百祿。我希望你能走過喜樂清寧的一生。
陸遠(yuǎn)笛握傘的手驟然收緊,她的眼底泛紅,起了漣漪,又被她深深掩下。柳葉似的黛眉緊皺又放松,她的嘴角漾起一抹苦笑。
正因為你是千般好,我才無處釋懷。
第18章 遠(yuǎn)行
陸遠(yuǎn)笛在山中住了一日,這已經(jīng)是她作為天子能為自己爭取到的最多的時間。
這一日平凡無奇,吃飯喂雞游山。
陸遠(yuǎn)笛出現(xiàn)在道觀時,兩個孩子已經(jīng)蘇醒了。楚流雪第一個出了屋子,看見皇帝站在門口,嚇得她睡意全無、臉色煞白。
“銀票!快撤!皇帝親自來抓人了!”
陶眠就在陸遠(yuǎn)笛身后探頭。
“喊我作甚?”
“……”
誤會解除了,兩姐弟依然不知道該怎么和天子相處。之前她把陶眠關(guān)起來這事鬧得彼此很不愉快,楚隨煙對她的意見就很大,理都不愿理睬。
陸遠(yuǎn)笛故意逗他。
“小陶,小師弟不大喜歡我呀,你是不是偷偷說了我的壞話?”
楚隨煙噌地站起來為陶眠辯白。
“小陶師父才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背后議論別人!”
“還是四堆懂我,”陶眠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嘴里還叼著半個包子,“我都是當(dāng)面評價!
楚流雪忍住翻白眼的沖動。
“你真好意思說!
“這有何難為情的?本仙人素來嚴(yán)于律人,寬以待己。與其內(nèi)耗折磨自己,不如發(fā)瘋消耗別人!
“……”
相處下來,楚流雪終于肯相信陶眠那句“天子小時候比你還鬧”的話。
陸遠(yuǎn)笛和陶眠不知搞些什么名堂,竟然把烏常在的屁股燒著了!
公雞拍著翅膀滿院子跑,陶眠和他二弟子就在后面追,二人一雞都是灰頭土臉的。
楚流雪小小年紀(jì)帶兩個大人,確實是在虐待她的身心了。
晌午飯之后,陶眠要午睡。楚隨煙在院中練劍,楚流雪也該一起,但她經(jīng)常消極怠工,搬把椅子在樹蔭下躲懶。
今天椅子變成兩把,皇帝和她一起發(fā)呆。
陸遠(yuǎn)笛嘴不閑著,不停指點楚隨煙,這里發(fā)力不對,那里沒做到位……等等。很快楚隨煙就不耐地把劍丟到一邊,氣鼓鼓地等著師父睡醒為他做主。
楚流雪也看出陸遠(yuǎn)笛是在瞎指點,問她為何要這么做。
“我弟弟對于修煉是很嚴(yán)肅的,他真的把陶眠當(dāng)師父,立誓要把他的本事傳承下去!
“那你呢,”陸遠(yuǎn)笛望著少女,眼神中有些許探究,“小陶也收了你為徒,你就沒有什么志向?”
楚流雪也很誠實。
“我和陶眠說他的徒弟命都不好。我本來就是漂泊流浪,沒什么好運氣,怕自己再認(rèn)真一點,連活到老這個最卑微的愿望都達(dá)不成了!
陸遠(yuǎn)笛沒想到她的真實想法竟然是這樣的,少女認(rèn)為自己活不長的真摯態(tài)度讓她忍俊不禁。
她說你和我們都不一樣。
“和誰?”
“和我,和顧園,甚至和你弟弟,都不一樣!
陸遠(yuǎn)笛換了個放松的姿勢,她許久沒有這么閑散地坐,甚至有些不適應(yīng)。
“我們心中有所求,桃花山不留心有雜思之人。你一無所求,或許反而能長久地留在此地。”
她的目光落在陶眠身上,后者平躺著,兩手搭在腹部,一把舊蒲扇蓋著臉。
“陶眠帶你們見過顧師兄的墓了吧!
她輕聲道。
楚流雪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問這樣的問題,但如實地點頭。
又猶豫著,把之前問陶眠問不出口的話,拋給了這位相處時間不長的陸師姐。
她實在很想得到一個答案。
“我其實想不通,陶眠是長生者,他的徒弟就算活到老死,也是要走在他之前。顧師兄的死他應(yīng)該是很傷心的,雖然他不明說,但我看得出來。為何還要繼續(xù)收徒呢?這豈不是從開始就注定悲哀的結(jié)局?”
陸遠(yuǎn)笛過了很久才回答小師妹的問題。她仰起頭望望頭頂發(fā)了新芽的樹枝,樹枝和樹枝交疊,把天空分成一個個形狀各異的格子,兩只飛鳥高高地翱翔,成為兩個黑色的圓點,從一格穿行到另一格。
她說不然怎么辦呢?有新徒弟,就會有新的故事,新的故事變成新的記憶,新的記憶會填進新的格子,和過去的格子交叉疊加,小陶的人生就變得五彩斑斕了。
只能抱著一絲絲往事,不停不停地追憶反芻的長生者,多可憐啊。
陸遠(yuǎn)笛高高舉起一只手臂,掐了一截帶著新芽的枝,遞給楚流雪。
“你的身世并不平凡!
陸遠(yuǎn)笛看著少女變化一絲的表情,笑了。
“別緊張,我不是要質(zhì)問你;蛟S這就是命運吧,就算陶眠想收一個普通平凡的徒弟,我想也是辦不到的。顧園和我,我們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使命。你也一樣。”
她頓了頓。
“但你勝在還有選擇。”
陸遠(yuǎn)笛沒有說許多話,她大抵是不愿意干涉小師妹的想法。
就像師父陶眠,她同樣相信,人都有自己的際遇因緣。
她說下山或者不下山,陶眠都不會阻攔。但小師妹要明白一件事,下山的人,可就難回這山了。
陸遠(yuǎn)笛的離開和她的到來一樣突然,她在天亮之前出發(fā)了。
陶眠獨自送別徒弟。
臨行時他禮節(jié)性地提了一句,怎么不多留兩天。徒弟的回答不出意外讓他后背一涼,她說再流連幾日,她怕忍不住放火燒了這山,逼迫陶眠跟她回王都。
看著陶眠嘴角的笑容漸漸消失,陸遠(yuǎn)笛反而笑了出來。
“師父,我走了!
陸遠(yuǎn)笛說出這聲道別時,師徒再度心意相通,仿佛他們都知道這是最后一面。
二徒弟不會再回桃花山了。
她知道自己對陶眠逾越的感情只會與日俱增,骨子里的偏執(zhí)和癲狂遲早會驅(qū)使她做出過分的事。但陶眠能如何反擊呢?曾經(jīng)她夜夜“暗殺”,師父也不過是擋劍拆招,不傷她分毫。桃花仙人戰(zhàn)無不勝,天底下唯一能傷他的,只有他親手教出來的徒弟。
陶眠又不肯為她編造一個善意的謊言。他騙天騙地瞎話張口就來,唯獨一顆真心不忍欺。
陸遠(yuǎn)笛想,這可真是無解的難題。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如是,便一別兩寬吧。
第19章 預(yù)言和結(jié)局
陸遠(yuǎn)笛離開后,桃花山又恢復(fù)往日的平靜。
楚隨煙繼續(xù)修煉《噬魂掌》和《天盡六變》,取得進步不小,但唯獨《天盡六變》的最后一變,他無論如何都掌握不了。
《天盡六變》,顧名思義,有六式。習(xí)得此術(shù)者,可變器物、花木、飛蟲、鳥獸、分身、魘禱。
其中魘禱一式最為復(fù)雜。此式是施術(shù)者變幻為受術(shù)者心中最為渴求或懼怕之人事物,以此來迷惑對方取勝。
陶眠試了許多辦法來教他,均未果。
楚隨煙不免泄氣。
“還是師父厲害,秘籍翻上三兩遍就習(xí)得了。”
陶眠安慰他。
“沒事,比不上師父,不丟人。畢竟師父是千年難遇的天才!
旁邊的楚流雪聽得真無語。
“你要是不會安慰人就少說兩句。”
“怎么,實話還不許說啊?”
楚流雪沒有接著理直氣壯的陶眠說話,而是問楚隨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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