菈雅走了，老劉也走了。商隊人員忙著打包物資，在術(shù)士的幫助下有序撤離。

  大家各忙各的。

  沒有人理會周執(zhí)彧。

  周執(zhí)彧怔在原地。

  無數(shù)個午夜夢回，他也曾想過，回到復(fù)生結(jié)社的自己會是怎么個光景。

  會被所有人敵視嗎？

  菈雅還會寬恕他嗎？以前的同僚又會對他進行怎樣的挖苦和嘲諷？

  那些鄙夷會讓他痛苦，羞慚不堪，讓他成為一個永遠抬不起頭的罪人。

  周執(zhí)彧唯獨沒有想過，會是現(xiàn)在這樣。

  所有人都平靜地?zé)o視了他，仿佛他們從未見過身旁的這個男人。

  ——這個身著蛾摩拉城制服，一身血污的落魄男人。

  ……也對，他本就什么都不是。

  周執(zhí)彧不禁苦笑。

  中指上的約反之戒閃著銀色的光。

  周執(zhí)彧知道，只要摘下這枚戒指，他就會迅速恢復(fù)信者的身份。

  腐化術(shù)帶來的極致忠誠會生效，他又會是那個全意為主，無有貳心的周執(zhí)彧。

  樂園永遠不會拒絕信者。

  他的過去將不會是阻礙，一切都會回到?jīng)]有發(fā)生的時候。

  就像他離開樂園的那個夜晚。

  她笑著對他說喜歡，說愛，愿意成全他的忠誠與深情，甘愿放手給他自由。

  她是那么美，那么好，有著海一般博大寬廣的胸懷。

  可是，他配嗎？

  現(xiàn)在的周執(zhí)彧已經(jīng)明白了，自己只是個囿于固見的混賬，連自己的心意也認不清。

  既不忠誠，也不深情。

  這樣的他，還會被他的主所喜愛嗎？

  春夜的風(fēng)只是微寒，卻凍結(jié)了周執(zhí)彧的心。

  那心上破了個洞，寒風(fēng)穿過，發(fā)出悲哀的嗚鳴聲。

  回不去了。他已經(jīng)回不去了。

  悄然離開忙碌的院落，周執(zhí)彧茫然地望向天上的明月，腳下是讓他不知所往的十字路口。

  背叛了菈雅，手上沾了無數(shù)條人命。間接害死了白咲兔，又親手終結(jié)了鐘鈴。

  此時的山流月想必恨極了他，白衣只怕也不屑承認有他這么個堂兄。

  周執(zhí)彧失去了他所能失去的一切。

  他還有什么呢？

  隨便選了個方向，周執(zhí)彧頹喪地走著。

  沒有人需要他，沒有人接納他，沒有人承認他。

  他如同喪家之犬般垂著頭，任身上的血污逐漸風(fēng)干，板結(jié)成塊。

  竟是連一向精心打理的形象也不顧了。

  左臂的傷口早已崩裂，疼痛帶來的存在感恰恰是現(xiàn)在的周執(zhí)彧所急需的。

  他沒有去管，任憑滲出的血打濕繃帶，順著指尖滴落下來，變成地上一串紅色的省略號。

  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執(zhí)彧突然覺察到有人叫他。

  “喂、喂！前面的，你還好嗎？”

  周執(zhí)彧緩慢地轉(zhuǎn)身。

  出現(xiàn)在他身后的，是一個皺著眉的警惕女人。

  他記得這個人。他們剛剛才見過，她是那個誤吞扣子男孩的母親。

  女人站得遠遠的，見周執(zhí)彧看過來，往他懷里扔了一個塑料袋包裹的東西。

  周執(zhí)彧接住，打開。

  里面是一卷過期了很久的繃帶，連布也泛著陳年的黃色。

  在醫(yī)療用品如此緊缺的末世，這大概是女人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了。

  “我不欠你的！”

  女人微弓著腰向后退去，兇惡地朝他喊：

  “治安隊的，聽到?jīng)]有！我不欠你的！再過來就殺了你！”

  見周執(zhí)彧沒有反應(yīng)，女人警惕又疑惑地看了這個奇怪的男人一眼，飛快地轉(zhuǎn)身跑了。

  她的孩子還在家里等她。

  那是女人無論如何也要守護的珍寶。

  在這之后，又過去了很久。

  直到月上中天，直到星垂平野，直到每一戶中微弱的光都熄滅。

  周執(zhí)彧終于動了。

  尋了塊干凈衣擺擦去滿手的血污，周執(zhí)彧將這條泛黃的繃帶展開。

  繃帶很長，他沿著邊撕下狹窄的一條，擰作繩子。

  取出那枚被妥善放好的緋色紐扣，對著明亮的月光，男人認真地用繩穿過它中間的孔。

  然后，將它佩起，在自己的后頸處打結(jié)。

  現(xiàn)在，男人鎖骨交匯的凹陷處，一抹晶瑩剔透的緋紅正熠熠生輝。

  他會全力彌補自己的過錯，守護那些他真正該守護的人。

  弱者、信者，以及……

  他內(nèi)心真正認同的、唯一的主。

  縱使自己已不值得被愛，他仍奢求能傾盡所有，換取她一個淺笑的回眸。

  ……哪怕她不會再看向自己。

  不是誤解，不是為了家族需要，也不是術(shù)法的強制作用。

  周執(zhí)彧愛著菈雅，深深地為她的人格魅力打動，愿意為了這樣的她獻出忠誠。

  就讓這枚約反之戒焊死在他手上吧。周執(zhí)彧想。

  這是他罪惡的證明，也是他清醒的證明。

  他自愿向他的主獻上愛與忠誠。

  深信不疑，至死方休。

  那雙下垂的狗勾眼里，漸漸恢復(fù)了神采。

  像是離家出走的大型犬，在流浪多日后，終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

  當周執(zhí)彧找到菈雅他們的時候，已經(jīng)是在E城了。

  那天白咲鷗剛好在E城進行教團活動，向居民們傳播信的光輝。

  夜晚的廣場人頭攢動，神情溫和的白咲鷗釋放咒術(shù)，讓治愈的風(fēng)在廣場繚繞。

  整個廣場的光芒都集中在了少年一人身上。

  布道才一半，白咲鷗便被匆忙趕來的菈雅抓走救急，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向教團眾人交代。

  雖然只有一瞬，但那突如其來的氣息是如此的溫暖、慈和，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信任、膜拜。

  難道世間有真神？

  居民大震驚，傳教難度瞬間下降。

  機敏的教團副手季義立刻接手，繼續(xù)布道。

  他內(nèi)心的震驚不比居民們少。

  這得是什么級別的大事，才會讓主上親自抓人？

  生死之事，當然是大事。

  白咲兔的問題比菈雅想象中的要更好解決。

  或許是雙胞胎之間的微妙共鳴，白咲鷗的身上很好地保存了白咲兔自我存在過的痕跡。

  菈雅提取除了這部分概念，將之附著在了白咲兔被修復(fù)后的軀體上。

  然后，就是復(fù)生結(jié)社的傳統(tǒng)藝能啦。

  白咲兔，完美復(fù)活！

  看著激動的白發(fā)少年和平靜的白發(fā)少女緊緊相擁，菈雅感動得雙眼含淚。

  這對分離了太久太久的苦情兄妹，此刻終于團聚了！

  當兩人同時用鮮紅的眼睛，孺慕依戀地望過來時，菈雅的心都要化了。

  怎么能長得這么可愛！紅瞳白發(fā)簡直迷人到犯規(guī)！

  狂rua兩人柔軟的小腦袋，菈雅沉迷于這順滑的觸感。

  “聽好了，硬抗刑訊什么的，下次不許做這種傻事！”

  白毛控的女人一邊摟住一個，認真地叮囑：

  “我是不介意信者改信的，遇到特殊情況，你們怎么舒服怎么來，不要拘泥�！�

  “無論過去、現(xiàn)在，還是未來。只要你以我為信，我就不會放棄你�！�

  這是她的信者，是全心全意依賴著她的人，是孩童般的至純至善。

  每次想到白咲兔那一身可怕的傷，菈雅都忍不住心中一緊。

  她怎么忍心讓他們受這樣的折磨！

  “愛或許有限制，但愛一定不是狹隘的�！�

  “以信的名義折磨人，這不是樂園的作風(fēng)�！�

  如果越是深信她的人，越要在絕境中遭受更多復(fù)生帶來的痛苦，菈雅寧可不當這個主！

  “所以，再遇到這種事情，不要顧忌，不要硬剛，乖乖等組織救援，好不好？”

  “明白了嗎？”

  菈雅不放心地問。

  白咲兔點頭。

  明白了，下次還敢。

  白曉鷗點頭。

  明白了，絕對攔截妹妹的下次還敢。

  就在這時，教團的副手季義通傳：

  “我主、領(lǐng)袖，周執(zhí)彧找過來了，要放他進來嗎？”